最后两个字完全是气音,已经气若悬丝。钟言一阵好奇,这人半边身子都躺进棺材,竟然还硬撑着来拜堂?
咳声再起,声声刺耳,这时,身旁有人呼喊吉时已到,要开始拜堂了。喜乐也跟着奏响,唢呐一声高过一声,有种大厦将倾、昙花一现的吊诡的热闹,钟言低着头,由那只枯瘦的手领着转了身,不知从哪里蹿出一只黑猫,绕着他蹭了蹭才走开。
牵红再一次到了他的手里,他和秦翎一人拿着一端,红绸给他们牵线。
“一拜天地!”
天地?天地为何物?钟言从来不知,或许这天与地只是幻象,人间没有什么是真切的。但他还是微微弯腰,跟着秦翎拜了。
“二拜高堂!”
他又由秦翎带着转回来,朝前走,想必是要走到秦老爷和秦夫人的面前。那自己的高堂又在哪儿呢?钟言不得而知,他苦苦寻找娘亲的转世,未曾寻见。大道三千,阴阳循环,他不信娘亲没有投胎。
“夫妻对拜!”
喜乐到了最高昂的时候,钟言自己转了过来,和秦翎的距离也缩短了。他再次看向那只手,它苍白,无力,筋骨尽显,指节冰凉,只有掌心还有一丝余温。这样的手,只让钟言联想到油尽灯枯,联想到秦宅给大少爷准备寿材。
可眼下这场戏还是得演下去,钟言刚准备弯身子,面前咳声大作,比方才厉害得多。周遭的脚步声顿时乱了,冲上来几个人,其中就有那个声音脆生生的叫元墨的小书童。
“少爷!少爷!”小书童边哭边喊,“快来人,少爷咳血了!”
咳血?这么快就咳血了?钟言心中起疑,秦家大公子的脉象绝不该有肺血的病症,他的肺是好的,而是死于心脉衰竭。怎么会古怪地咳血了呢?难道还有别人害他?
但没有见着秦翎的面貌,钟言也无从推断他的病因。很快,钟言就听到秦翎被人搀扶下去,咳声越来越远,这时又有人上来了,看到那只碧绿的玉扳指,钟言知道这人是二公子。
玉扳指的成色极好,上头雕刻的花纹是荷花。钟言多看了几眼,荷花给男子做雕饰,有点古怪。
而二公子的手里,还捧着一只红冠凤眼的大公鸡。
“嫂子得罪了,今日由我和你对拜。”是二公子的声音,“我备下的贺礼明日亲自送过去,嫂子不嫌弃就收了吧。”
这是要让公鸡做替身,代替秦翎和自己拜堂。换成正经的女子,这肯定是心头的奇耻大辱,钟言却无所谓,将身子一弯,反正自己又不是真成亲。
“礼成!”旁边有人高喊。
就这样,钟言糊里糊涂地拜完了堂,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随后来了一个身材细细的小丫鬟牵他,带他走过热闹的前厅和回廊,钟言没见过别人家成亲都是什么样,但自己这亲成得落花流水一样。细细想来也不奇怪,秦翎是要死的人,家里并不上心这场红事,只想给他一个婚配。
“大少奶奶,我叫小翠,往后有事您使唤我,叫我翠儿就好。”扶着他的小丫鬟穿一身淡青色的衣裳。
钟言清了清嗓子:“现在去哪儿?”
小翠看了看大少奶奶,她比寻常的女子高,说话声音也没有那么柔媚。这恐怕也是特意安排的,毕竟大公子要人照顾,矮瘦的肯定照顾不来。
“回大少爷的屋,老爷和夫人在前面宴请,特意吩咐,大少爷身体不适,今晚不闹洞房。”小翠回答,也不敢多问。
不闹洞房?呵,恐怕这只是个推辞,谁都看得出来这洞房根本没得闹。钟言就这样跟着小翠往里走,走了好远,越走越冷清。周围的气温也一直往下掉,刚才成亲的前堂像是春季,现在像是深秋。不仅阴冷还潮湿,草药味愈加浓烈。
脚下的青石板边角长着薄薄的青苔,可见这地方来人不多。走来的这一路,小翠就把家里事说了,秦老爷原名叫秦守业,当年娶了一妻一妾,秦翎和四小姐是正房所生,二公子和三公子都是妾生。秦翎的娘去世后秦守业没有续房,也没有将妾室扶正,可里里外外外的人都称何清涟为夫人。二公子秦烁,也就是抱着公鸡和钟言对拜的那位,只比秦翎晚了一刻的生辰,但也因为晚了一刻,秦翎是正房长子。
可说来也怪,几年前秦翎一场大病倒下了,到如今都没再起来。用小翠的话说,那便是不人不鬼地活了这些年,怕是把百草园的药都喝完了也不见好,脾气也古怪暴躁,阴晴不定。
至于是什么病,钟言没问,那么多郎中都看不好,自己更是没有那个本事,只会捉鬼驱邪。随后他们进了一扇门,刚一踏入,钟言左腕口的铜钱便轻微地震动起来。
铜钱一动,钟言便更加确定这秦家阴森古怪。
“大奶奶,咱们到了。”小翠将他往里带,浓郁的药香里掺杂着淡淡的竹香,还有梨子的香味。钟言盖着红盖头,每一步都由小翠带着,好不容易走进屋里,差点让门槛绊一跤。
小翠连忙扶稳他:“大奶奶请坐,您多等一会儿。”
“好,你下去吧。”钟言点了点头,想一个人静静,可是咯吱咯吱的奇异声响打断了他的思考。那声音就和这院落里的一切一样苦涩,像是木头相互挤压发出来的。很快,声音到了眼前,钟言看到一根裹着红绸的喜秤伸到盖头下面,要掀盖头了。
可是拿着喜秤的那只手没有力气,尝试几次都没挑起来,最后钟言不小心一动,红盖头顺着他的头发滑下去,掉了。
眼前一亮,借着光,两边看清了对方的相貌,都惊讶住了,一时间无人说话。
钟言惊讶于他年岁不大,还以为秦大公子会是二十往上的人,没想到是一张青葱的面孔,想来不过十七八。
相貌十分清隽,即便瘦成脱相,他的眼神还很清澈。只不过上等的面貌都被病痛折磨没了,只剩下疲态。
“咳咳……”秦翎坐在木头轮子椅上,嘴唇还有没擦净的血。盖头下的人穿着大婚红衣,戴着精致的凤冠和红珠耳坠,他不敢直视,生怕唐突了佳人。余光里,这位佳人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害怕,反而还在打量自己。
但就是这样的打量,让他无端地烦躁起来,病久了的人最经不起打量。
“你喜欢……”他不禁开口,疲惫中还有几分捣乱的心思,仗着两个人拜过堂,颤抖的手摘了钟言鬓角的红花,放在面前认真地看,“簪花?”
钟言不说话,如果自己真是个女子,这可算是年少夫妻了。
“这……咳咳,你喜欢簪什么花?”秦翎忍不住又问。
钟言还是不言语,但是他看得出来,秦翎还是有点孩子心的,他没见过多少女子,好奇女子的装饰。
“你瞪着我干什么?”秦翎说完又是一阵大咳,咳了十几声才停下,自暴自弃地问,“看我……病成什么样?”
钟言没有摇头,反而点了点头:“确实,我在看你病成了什么样,比我想的严重许多。”
这声音和秦翎想得不一样,听不出怯懦羞涩,反而大胆直白,直指自己的病症。于是秦翎更加气恼,一瞬间血气上涌,咳红面颊,这时那个叫元墨的书童从里屋跑了出来,看钟言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排斥。
“你怎么这样和我们大少爷说话!再如何你们也是拜堂的夫妻,你怎么能气他!”元墨比秦翎更生气,一张娃娃脸顿时通红起来,“少爷您别和她一般见识……我推您进屋休息吧,该吃饭了。”
“推我去……我去书房。”秦翎根本就走不动,刚刚去前厅拜堂已经用光了他的气力。元墨本想让少爷休息,可也不敢违抗,只好再狠狠地瞪一眼刚进门的大少奶奶,推轮子椅去书房了。
到了书房,秦翎伸出颤巍巍的右手去拿毛笔,只是毛笔一再而再地掉在桌上。元墨看不下去,偷偷抹了一把眼泪,又勉强笑出来:“少爷您要写什么,我帮您写。”
“给我……磨墨,咳咳。”秦翎再次拿起笔来,胸口喘成了风箱。
“您到底要写什么啊?”元墨只好去找砚台,秦翎等着纸笔备好,狠狠地说:“休书!”
休书?元墨回头看了一眼,大少奶奶也没有一丝要进来照顾人的意思,当真可恶。
钟言还真没有要进去照顾人的意思,他只是觉得这小院也不对劲,所以从屋里出来了。院子并不小,秦家分给大公子的地方虽然偏僻无人,却没有委屈他,处处都透露着精致。窗棂雕漆着镂空的梅、兰、竹、菊,房屋坐南朝北,只是再好的院子无人打理也会荒废,野草长到腰这么高。
院落当中停着一顶红色的喜轿,估计就是抬自己来的那顶。
野草后面是成片的竹林,白天看肯定好些,现在是晚上,只剩下一片悲凉,甚至……恐怖。
尽管厚厚的嫁衣穿了一层又一层,可钟言还是无端起了一身的冷汗。隐约能听到吹奏声,一定是前厅宴请的那些人在喝酒,为了给秦翎祝贺新婚,也为了冲喜,算是提前悲笑一场。可是这热闹的主角却不在前厅,无人重视,在书房里咳得没完没了。
顺着梨香走,钟言看到了几棵梨树。
忽地,元墨在屋里喊人,钟言不得不回去了,只见秦翎已经体力不支晕在轮子椅上,桌上摊着一纸写好的休书。
钟言走过去看,惊叹于他病成这样了,还能有一笔好字!心里不由地惦记起他的墨宝来,因为自己识字不多,修鬼道的人也不学这个,就特别仰慕清高不凡的读书之人。
读书人,修正道,自来也是看不起他们邪门歪道。
“少爷他累了,我要扶着他去歇息,你让让!”元墨对钟言很不客气,“少爷还说,明早你拿着休书就走,快走!”
“等一下。”钟言也没打算久留,天一亮他肯定要走,因为明早跟他拜堂的那只凤眼大公鸡一定会来找麻烦,“他平时睡在哪里?”
“你管少爷睡在哪里,快走开!”元墨气哼哼地推着轮子椅往内室去,别看他人不大,却知道如何搬动一个病人,也可能是秦翎实在太瘦,所以扶起来不沉重。
谁知到了床上,睡梦中的秦翎竟然出了一身的虚汗,躺得很不踏实,如同火烧。
“你把他搬下来。”这时,站在元墨身后默默注视这一切的钟言开口。
“你这人到底有没有良心?少爷身体这样虚弱,搬下来要睡在哪儿?”元墨看都不看钟言,转身就要走。谁料钟言直接上手,将睡梦中的秦翎从床榻上搬了下来,直接放在了地上。
“你!”元墨吓得差点大哭,赶忙脱了外衣去盖少爷的身体,口中不断埋怨。钟言对他的骂声充耳不闻,而是拿过喜台上的一杯合卺酒,咬破指尖,挤了一滴指尖血进去。
红血入酒,转瞬消散,钟言将酒水往干燥柔软的床褥上一泼,杯里一滴不剩。
“你!你滚!”元墨彻底气坏,这人不仅将少爷搬下来,还要毁了少爷的床。
钟言不做声,只是看着床褥,没多会儿,一团被蒸腾出的水汽从床褥飘出,像是冬日里呼出的白气。
连我的血都能烧蒸,这床有古怪,秦宅里果然有人在害秦翎。钟言摸着这张精心打造出的木床,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为了救这病秧子,大婚当晚,拆床。
作者有话要说:
钟言:我这是什么命啊,大婚当日被休了。
第19章 【阳】炙人蛊3
元墨年龄小,不经事,见少爷睡在地上了就哭成一把鼻涕一把泪,嘟嘟哝哝数落着大少奶奶的不是。
“天地良心,我家少爷没做过一件坏事,得了这个病,好不容易娶了妻,你不照顾他,你还害他……等我将来死了就变个鬼,天天到你窗口打转,吓得你三天睡不着……”
这话听着不让人生气,只心酸,可钟言心里只酸了那么一下就没了。“你别哭了,把他放到轮子椅上,推外面去。”
“你还要给少爷推外面去?”元墨哭成花猫脸。
“算了,我自己来。”钟言见使唤不动他便亲自上手,秦翎比自己高,可仿佛就剩下一把骨头的重量,轻轻一抱就放到轮子椅上头。奇怪的是,拜堂时这人的身体明明冰透了,光是抓着手,都能想象他身体有多凉。
现在却热起来,出了一身的大汗。
这摆明是有人作怪。
钟言原本不想多管闲事,修鬼道又不是修仙道,不杀人就是行善,从来不渡人,可既然两人拜过堂,也算有缘,于是问元墨:“他每天晚上都这样?”
“不要你管,你又不是郎中!”元墨怕少奶奶要害少爷。
“算了,我自己找吧。”钟言将轮子椅推到外屋,还特意将人推到窗棂下,“就让他在这里睡。你记住,我不出来,你不许开内室的门,否则秦家今晚灭门也不怪我。”
元墨哪里听得见他说什么,一心都扑在大少爷的身上。钟言不再耽误,一会儿前厅的人吃完酒,喜娘一定会过来唱喜,到时候更不好办。转身回到睡房,钟言将门窗都锁上,再到床褥上一摸,该湿着的地方还是湿着的,摸起来也不觉得温度上有什么不一样。
他退后几步,看向床下。
秦家是大户人家,睡床做得像小房,自然用的是上好木材,闻着有清幽香气。只是床头有一个温火煮药的药炉,所以室内药气重。
钟言走近蹲下,敲了敲床下的木板。
敲击的声音没有那么闷,聚而不散,是一整块的木料。雕刻精细,巧夺天工,怕是这一张床能顶穷人家一辈子的粮食钱。钟言在木板下方寻找缝隙,找到后,惊然发现缝隙全部用上了锈的铁钉巧妙地钉合。
这绝不应当用在床上,睡人的地方若用上了食指粗的锈钉,这床的风水和棺材也没有什么两样。
这不就等于秦公子这些年一直睡在棺材里?
不过这不打紧,改风水的法子钟言精通,重要的是……这床里面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一定阴险毒恶。
自己的血就和死人血差不多,阴得鸡犬闻了都不容,可里面那东西竟然能把这么阴的血蒸发,可见一斑。屋里点了龙凤红烛,红色的蜡油像鲜血一样往下淌,钟言将床褥全扔到地上,踩上光洁锃亮的床板。
是通体的木料,百年老树,实在是难得,还涂过上好的蜡油。钟言跪在上面,摸它的表面,从袖口取出一包粉末,倒在秦翎放枕头的地方。
粉末不化血肉,不化金银铜,唯独化木头,很快就烧出拳头大的洞来。钟言伸手摸了摸木料的厚度,足足一掌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