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嫣咬住了牙,不再往下说了。有些秘密她不能说,也说不出来,光是想想就胸口绞着疼,往上泛酸意。
从前她和苏漾一样不理解江月白很多行为,徒弟们做错事江月白很少明着教育训斥,让他们这些旁观者看得急躁憋屈。
不听话就骂做错事就打,这是她的待徒之道——她只收过一个徒弟,闯了几次祸就被她打残撵走了。
现在面对晚衣时,她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了江月白做人师父的难处,孩子们逞强的自尊最需要维护也最难维护,话不能直说只能暗示,忙不能明帮被发现了只徒惹厌烦。
“郁行舟真的死了吗。”晚衣忽然问。
秦嫣强压着怒火:“风雪夜归砍斩了他双臂,经络全断,能不能活看他造化了。”
“这样......”晚衣似乎舒了一口气,“也好......”
“你在意郁行舟的安危,怎么不问问你师尊有没有受伤?”秦嫣忍不住道,“郁行舟在莲花石台前用毁琴威胁江月白,又拖着江月白进独幽的惩戒幻境,他可是毫无保留地对江月白下死手!江月白却要顾及你对郁行舟的感情处处忍让!他们两个的交手你觉得谁更会受伤?”
“不是的......”晚衣有些窘迫地摇头,“我只是......”
“在莲花石台前算计江月白这一条就够江月白下杀手了,但江月白只砍了他弹琴的手。”秦嫣道,“留郁行舟一条命,是因为江月白还在意你这个徒弟,你离山日久,还在意他这个师尊吗?”
晚衣紧咬着唇,什么话都说不出。
“你好好想想吧。”秦嫣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花香散去,山洞重归阴暗寂静。
秦嫣一走,晚衣卸去了强撑着的镇静,重重跌坐在满地木屑里。
她发觉自己的身子还在不住颤抖。
不是害怕的颤抖、也不是羞愧的颤抖......
而是悸动的颤抖。
方才她不能解释。
也无法解释。
她称江月白一句“他”,
因为她已经不能把江月白再当师尊了。
前几日她听到修士们谈论江月白与郁行舟动手,便急忙关闭听感匆匆远离,不敢再听。
那是一种不敢验证的激动——江月白竟会为了她的情伤去杀人。
这个念头只是想一想,就会心弦紧绷、就会心弦断裂!
她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用这样肮脏僭越的念头去想师尊,可当江月白把那张雕着花独幽琴交给她的时候,她还是不受控制地又一次心跳错乱。
碧玉朱漆,琴尾不仅刻着漂亮的花,还刻着她的名字。
“这张琴叫晚衣,”江月白说,“没人能夺走了。”
晚衣抱着琴,直到江月白离开才敢落泪。
她狠心丢掉了江月白的斩雷,以为这世间会有其他东西能替代,可最后发现最好的东西依然只能来自江月白。
郁行舟送她的朱砂琴上刻着很多优美的情诗,江月白给她的琴上只刻着“晚衣”。
她反复抚摸轻念,念出了很多意味。
她在想,师尊会不会早已看穿了她心思里最隐秘的那一丝。
沧澜山上男修成百上千,她从不亲近任何,倒不是因为那些男人怕她,而是因为她的眼里盛不下更多——她早在很小就见过这世间最惊艳的美景,皎月照琴春风拨弦,江月白弹琴时的模样无人能及。
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最意气风发的顶点,也比不过江月白随意一个带着她手弹琴的的动作。
多年来的压抑很痛苦,十九岁她执意离山,江月白没有拦,仿佛是看穿了她的狼狈。
她下山不为历练,而是逃避。
郁行舟拨弦的手,不是春风,却有春风的影子。
只有三两分相似,便能让她如痴如狂。
她不再压抑那些经年累月的克制,报复般放纵般,肆意去爱、倾尽所有、酣畅淋漓!
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心上那道名字不可言说的锁。
但雷劫降落的前一夜,她满心期望落空,在暴雨里泪流满面。
她发现那道锁还是解不开。
因为那个人根本无可替代。
最好的东西是江月白给的,最好的人也只能是江月白。
江月白是禁忌,是压抑的欲|望,是执意看做师尊却再也不能当师尊的人。
对方随意一举一动都会让她生出无限想入非非。
她只能这辈子再也不见。
* * *
天机秘境的最后一道禁制消散,露出蓝光缭绕的玉门。
幽云浮动,好似静谧的海。
秘境内钟声群起,回音层叠。
向所有修士宣告:天机门将在日落时开启。
虽然门前禁制与机关结界皆已除去,但并非意味着此门畅通无阻——天机门并不是谁人都能进入,不仅讲求修为功力,更讲求机缘。
机缘这种事太过玄妙。
有的修士功法高超,用蛮力开启,却死在迈入的一瞬。
有的弟子灵力低微,却能通过天机秘试的考验,顺利进入。
启门时辰未到,围观的修士与弟子都在闲谈。
苏漾带着弟子们经过。旁边的女修见到来人,立刻涌上前:“苏仙师留步!”
苏漾转身:“什么事?”
几个女修提裙走近,递给他几个香囊:“这是花药囊,佩在身上可以留香,还能清心解毒......”
“哟,这么好的东西。”苏漾笑起来,将几个香囊托在掌心掂了掂,抬眼问,“不是给我的吧?”
“是......是给......”一名女修从袖袋里拿出封信,塞进苏漾手里,语焉不详,“是给......”
“嗯,知道了。”苏漾熟门熟路地收了东西,“给江月白的。”
女修连忙改口说:“苏仙师这几日在前开路辛苦,这几个香囊里,也有给苏仙师的一个。”
“怎么着,跑腿钱还是送信钱啊。”苏漾没领情。
“当然不是,”她急忙解释,“是真心送给苏仙师的。”
苏漾笑了一声,而后又叹了口气:“你们第一次来秘境吧?我跟你们讲啊,这些东西,你们就算不说是给我的,到最后也都是我的。”
女修们闻言面露诧异。
“每次不管是妖林试炼还是仙门武宴,求我给江月白带东西的人多了,信笺香囊都能堆好几筐,全都是我替他一封封拆来看的。”苏漾真心诚意劝告,“你们要是不想这信里写的东西被我看,就趁早拿回去。”
女修们脸上表情有些失落:“可是......”
“你们也不想想,他那种人会对......”苏漾话音一顿,见面前几个女孩神色黯然,觉得自己说话太冲,只得改口道,“哎算了算了,都拿来吧,我尽力。”
周围人纷纷面色转喜,将东西全塞进苏漾怀里:“多谢苏仙师!”
她们满心欢喜就要离开,忽听后方有道声音懒洋洋地说:
“我教你们一招,让江月白满心满眼都是你。”
苏漾转过身,只见一个脸生的黑衣修士抱臂靠坐在山石旁。
周身灵场静谧,甚至沉重压抑——看不出有关灵脉丹府的任何气息。
女修们闻声都看向这处,好奇地用眼神询问如何做。
“很简单,看到那道门了吗。”穆离渊抬手,指了指远处蓝光荡漾的天机门,“现在,拿着你们的法器,去试试能不能破开。”
“这是什么歪点子!”女修们听了都嗔怨道,“天机玉门是机缘门!就算高手去了也不敢直接破门呀,惹恼了镇门兽灵,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对啊,自寻死路就对了。”穆离渊一本正经地说,“你们要是死在天机门前,江月白肯定会救的。他救人的时候最温柔最有耐心,你们最好受的伤重一点、流的血多一点,他救你们的时间就长一点、看你的眼神就关切一点。多好的机会。”
“呸!臭小子!”女修们听懂了意思,纷纷蹙起眉头,“故意打趣我们!我们才不耍那种小心思!”
苏漾上下打量着这名黑衣修士:“你怎么知道他救人的时候最有耐心。”
穆离渊没转头,漫不经心地说:“猜的。”
他不是猜的。
这是他年少时屡试不爽的雕虫小技。
他从前只要受了伤生了病,江月白便会对他很温柔。
独一无二的,融在冷雪里的温柔。
用冰霜眸色的眼神看着他,用微凉布满剑茧的手抱着他......
他总是装病,装得病不能起。
不去练剑、不去课训,只病恹恹地靠在江月白的怀里。
师兄纪砚扒在窗户上用嘴型骂他,他总是回以有恃无恐的鬼脸。
等江月白拿了药转过身,他立刻又变回虚弱不堪的小可怜,歪倒在江月白身上。
气得纪砚在屋外跺脚。
......
夕阳落山,天机渊内日色渐暗。
天机玉门的灵浪波动翻涌,浮出银光,好似明月天涯海潮生。
“时辰到了!”修士们纷纷站直了身子。
喧嚣与吵闹声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向两扇天机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