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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停顿了一下说:“他死了。”
    “死了?那太好了,可你怎么不太高兴的样子?”
    我张了张嘴,忽然无从解释,只背对夕阳,面向着自己的阴影。
    萨沙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与我并排坐在了一起。
    夕阳橘色的光芒照进来,映出窗棱和我们两个的身影,这寂静的黄昏,不知为何让人生出无限孤独之感。
    “我想关掉工厂,然后回家乡。”我说。
    “工厂里的人怎么办?”她问。
    “我会把遣散工厂的钱分给他们。”
    “你不救助他们了吗?”
    我看向她,她也正看着我,那双眼睛坦率而深邃,正如我们多年前初遇时的模样。我从未向她诉说过这座工厂的用途,而她却对此一清二楚。
    “我……我帮不了所有人……”我垂下头,疲惫地说:“我尽力了,可我无能为力,人活在世上,首先要顾及自己不是吗?”
    萨沙默然。
    “我以前是多么幼稚啊,都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就大言不惭地教育你别倒下去,只会说大话却兑现不了诺言的我太可笑了。”我自嘲道:“这世上有几个女人能做莎美乐呢?现实证明,我只是个无能又愚蠢的女人……”
    “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找份工作……父亲和哥哥都催我结婚……”
    “最近我读了一本外国小说。”萨沙忽然打断我:“小说的女主角叫新月,她出生在一个充满战乱和贫瘠的国家,父亲死后,她母亲为了生计成为娼妇,而新月是受过教育的新式女子,她觉得母亲让她蒙羞,于是发誓将来要自爱自重,勤劳做事,成为有用的人。然而现实太残酷了,历经磨难后,新月发现学校教的本事和道德都是笑话,母亲走的路就是女人唯一的路,最终新月也成了娼妇。”
    “萨沙……”
    “有哲人说,婚姻对女人来说就是变相卖淫,区别在于卖给一个和卖给一群,因为社会限定了女人只能依赖男人生活,离开了男人就活不下去。”萨沙转头看向我,语气讽刺地说:“想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怎么就那么难呢?连你这种读了大学的女人都一心逃避到婚姻中。”
    我烦躁地说:“我没有逃避!”
    “你就是逃避,你像新月一样,因为抗争不过现实,就屈从于现实了。”萨沙针锋相对道。
    “也许吧,可人要活下去,就必须学会妥协。”
    萨沙顿了顿,轻叹道:“知道吗?我很尊敬你,你是我爱戴且佩服的朋友,你根本不知道你对我的影响有多大,辛辛苦苦走到现在,那么多磨难都挨下来了,现在却要放弃一切吗?”
    我忍不住争执道:“我就是蠢啊,以前觉得自己读书上学很了不起,直到在现实中撞得头破血流,才终于明白自己没用得很。可我有别的选择吗?就像你迫不得已嫁人,而我迫不得已出卖自己一样,我们统统没有自由可言。”
    萨沙大声说:“你让我失望!与其这样,倒不如从未抗争过,从一开始就顺从好了!”
    “那你让我怎么办?我只是一个人,就算继续坚持下去,又能改变什么呢?”
    “我一向不喜欢我们的总理,可我觉得他有几句话说得很对,‘这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比生命更重要,那是自由和尊严,而它们不是靠乞求和抗议来实现的,是靠铁和血来实现的!’如果所有女人都是软骨头,都不肯向前迈出一步,或者迈出一步后又退了回去,那我们永远不会有任何改变,只有当女人走上各行各业,可以在各个角落发声的时候,我们才可以大声告诉这个社会,他们是没办法随意摆布我们的,为此我不许你回头,我也不会回头!”
    我惊讶地望着萨沙,就像第一天认识她一样,她那狂热而激烈的思想像火一样灼烧着我,以至血液都要沸腾起来,她仿佛说出了我憧憬已久却根本不敢宣之于口的话。
    “10年,20年,100年,无论多么漫长的道路,总要有个开端……你可以离开,可你要是离开了,就当我们从没认识过,我再也不会与你说话,再也不会和你见面。”她情绪激动地望着我。
    我望着她愤怒的眼眸,半响后颓丧地说:“我留下来又能做什么呢?一样要出卖自己,你也要再婚了,不是吗?”
    萨沙移开视线说:“依赖男人有什么问题?这世上的掌权者只有男人啊,底层者想往上爬,不攀附他们怎么爬?”
    我想到莉莉安,摇头道:“别总想着利用别人,别人也未必那么蠢,愿意受你利用,你以为男人都是蠢货吗?”
    “我岂敢小觑任何人,正因为想走进男人的世界,我才更不敢看轻任何男人,相反要尊敬他们,学习他们,他们中很多人也值得尊敬和学习。”
    这场争执伴随着海伦娜的推门进入而消弭,她问我们用不用晚餐。
    萨沙连一句道别也没有,径直离开了办公室。
    “她怎么了?”海伦娜问。
    “她有急事。”我解释道。
    “这是给你的。”海伦娜把一个牛皮纸袋递给我说:“刚才邮差送来的,说是隔离区下发的命令。”
    我接过纸袋,打开读了读,心脏随着里面的内容一点点沉下来。
    “是什么事?”海伦娜问。
    “要取缔隔离区了。”
    “取缔?以后没有隔离区了吗?”海伦娜兴奋地问。
    我下一句话就让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秘查部队新上任的元首下令建造集中营,要把菲利斯人逐渐移交进去。”
    “集中营不是监狱吗?菲利斯人又不是罪犯,为什么要关进监狱?那工厂怎么办?他们还能进工厂工作吗?”
    “要等通知了。”我叹道。
    几天后,被卫兵押送进厂房的菲利斯人少了一小半,我发现很多老年人都从队伍里消失了。
    “请问怎么少了一部分员工?”我问。
    “他们被押送到别处了。”卫兵说。
    “去哪儿了?”我皱眉道:“有几个重要的员工,工厂运营离不开他们。”
    “这我哪里知道。”卫兵不耐烦地说:“隔离区做了筛选,不适合工作的人都被火车运走了,听说送去了新建的集中营。”
    阴影逐渐在我心头聚集,我无法抑制地产生了很多可怕的想法。
    为什么都是老人?
    为什么不适合工作的人都被送去了集中营?
    进了集中营是纯粹被关押,还是……
    我走到詹妮弗身边,她正坐在生产线上压罐头,脸色十分憔悴,看到我后便焦急地对我使眼色。
    “安妮,你得帮帮我们。”她压抑着哭腔道。
    “里面怎么样了?”
    “他们一大早就带枪进了隔离区,把所有人都赶出房子,然后排队登记,我们以为是例行检查,结果回去的时候孩子们都不见了,很多老人也没回来,听说是被汽车统一带走了。”
    “弗雷特呢?”我担心詹妮弗的儿子。
    “他躲了起来,没被带走,可我父亲母亲还有叔叔婶婶他们全都被带走了,求你去打听打听,看看他们被带去了哪里,能不能让他们回来。”
    “我知道了,你别着急,我这就去打听。”我安慰道。
    之后我和海伦娜在外面跑了一天,到处打听消息,结果只听说,有一批菲利斯人将会被运往邻省的罗菲特集中营,这座集中营以前是座监狱,刚刚扩建了。
    我把打听来的消息告诉詹妮弗:“火车已经离开,拦截不了了,不过你放心,我这就去那座集中营问问,看能不能把他们带回来。”
    詹妮弗已经六神无主,不止是她,很多工人都在一天之间失去了父母和孩子,他们急切地望着我,期盼我能把他们的亲人找回来。
    我知道自己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于是急急忙忙收拾行李,又带上了一笔钱,当夜就坐上了火车,准备前往罗菲特集中营。
    第92章 第八十六章
    坐了一夜火车,我在清晨抵达邻省,又坐车来到一个相对偏僻的小村子,罗菲特集中营就坐落在这里。
    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洗脸换了身衣服后,我去附近餐厅用早餐。
    那是一家很简陋的小餐厅,店主是个大腹便便的红发男人,在柜台后吆三喝四,顾客多是工人打扮的男人,我一个独身女人出现在这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在柜台前坐下,要了一份香肠煎蛋和一杯咖啡,餐厅里的桌椅十分油腻,空气里也弥漫着呛人的油烟味。
    旁边一块污浊破裂的镜子映出我的面容,那是一张苍白而疲惫的脸,我望着自己,忽然有些恍惚,这是我吗?
    回忆的车轮滚滚,想起我人生中所跋涉过的旅途,以及从旅途中看到的天地,那片天地曾给我的梦想,而现在却只剩下这个颓废又苍白的我。
    我知道有一种名为志气的东西正在缓缓消磨,而我好像连最后一丝抗争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我旁边坐着一个留络腮胡,穿背带裤的中年男人,他的皮鞋和裤腿上满是泥土,双眼充满血丝,正大口吞咽着盘子里的培根,间或饮一口啤酒。
    店主把新出炉的煎鸡蛋倒进他的餐盘里问:“怎么了尼森,昨天很忙?熬夜了?”
    名叫尼森的男人头也不抬地说:“带人挖了一天尸体。”
    “什么!?尸体?”店主惊讶道。
    尼森把刀叉往餐盘里一搁,无奈地瞪着店主:“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胆汁都吐出来了,你就别让我回想起来了。”
    店主往尼森杯里添了点酒,神色鬼祟地问:“是罗菲特?”
    尼森叹了口气说:“前阵子让挖沟埋尸体,现在又让挖出来,集体焚烧,几十卡车人呢,刚埋进去的还腐烂生蛆,臭气熏天,那个景象真是……”
    店主惊诧道:“昨天漫天都是扬灰,我还以为哪里着火了,原来……”说着他惊恐地搓了搓手臂和头发,仿佛恨不得立即去洗个澡。
    尼森靠近店主,压低声音说:“不过好处是,以后不用挖沟了,我听村里的泥瓦匠说,那里造了个地下室,到时候直接堆入焚烧炉,烧得干干净净。”
    店主嫌恶地眉毛都要飞起来了,低声喝道:“真是作孽!讨厌他们送去别的国家就是了。”
    尼森忙打断他:“可别这么说,同情他们要被当成菲悯的。”
    ‘咯滋滋’煎得冒油的鸡蛋和香肠被倒进我的餐盘里,厨师对我笑笑说:“小姐慢用。”
    那蛋流出橘红色的蛋液,和红白相间的粉色香肠混在一起,我忽然有些恶心,转而问店长:“可以给我一根烟吗?”
    店长愣了愣说:“当然可以。”
    他递给我一根烟,又替我点上火。
    我发现自己拿着烟卷的手正止不住地颤抖,哆哆嗦嗦地含住烟,深深吸了一口后,才稍微冷静了下来。
    我早就习惯了二手烟呛人的味道,但此时那种辛辣还是从喉咙一直辣到了眼睛里,被呛得直咳嗽,泪水也顺着眼角流下来,我对店主说:“抱歉,我没抽过烟。”
    店主温和地说:“乡下地方很少见到您这样的小姐,您来这里做什么?”
    “我有一家肉食加工厂,前几天我厂里很多员工消失了,听说被送来了这里,还有很多员工的父母和孩子也一起。”我木然地说。
    店主和那个叫尼森的男人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尼森叹了口气,店主欲言又止地望着我。
    “他们也许是菲利斯人,可他们是生活在我身边活生生的人,每天跟我打招呼,对我笑,跟我说话,那些女工每天跟我说起他们的孩子和父母……”
    “小姐……”尼森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重重地叹了口气。
    “先生请您实话告诉我,刚才您说的都是真的吗?”我望着对方,希望那不过男人们吹牛打屁的闲扯。
    尼森半响没说话,但他悲伤又哀愁的表情证实了一切。
    之后,我坐在那里,直到那根烟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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