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后话,且说眼下。
裴湘在萝月和另一个唤做秋笛的侍女的照顾下脱去外出服装,并换上了另一身新送来的短袄棉裙后,俞嬷嬷就领着两名提着食盒的丫鬟从膳房那边回来了。
等到裴湘在萝月的巧手下拥有了更加可爱精致的双丫髻后,晚餐已经布置妥当,就候着她过去用餐了。并且餐桌四周还多了插花盆景等雅致摆设,以及一盘散发着清新果香的水果……
带着十足的新鲜感享受了大半个晚上的周到细致照顾后,裴湘忍不住开始琢磨,要是她之后这么殷勤地好好孝顺一次自家亲爹的话,不知道沈父感动之下,愿不愿意按照俞嬷嬷萝月等人的时薪给她发零花钱?
当然了,她是有自知之明的,非常清楚自己不是专业的,因而也不期望能得到足额的奖励,就按照俞嬷嬷等人的一半时薪来给零花钱就行了。
待到裴湘写完大字又读完了计划内的书目章节后,俞嬷嬷就来催裴湘休息了。
裴湘乖乖点头,一边想着这又是一个没有男妖精上门拜访的山中苦读孤寂夜晚,一边换上了宽松柔软的里衣钻进了软乎乎暖烘烘的被窝。
上床前,裴湘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在帐子里静静思考身世问题了,说不定今晚还会失眠的。
但她万万没想到——也不知是心大还是白日里过于劳累,她闭上双眼后还来不及酝酿出几丝感伤情绪,就十分顺利且迫不及待地进入了梦乡,并且还一觉香甜睡到天明。绝对是菩提寺内当晚睡眠质量最佳者——没有之一。
“我不可能像小猪似的就知道吃和睡!”
第二天睡醒后浑身舒坦的裴湘悄悄鼓了鼓脸颊,随后有些不甘心地在被子里滚来滚去,心说都已经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了,连爹娘祖宗都换人了,自己怎么连个悲伤的梦都没有做到?
“这完全不合理呀!一定有什么细节被我忽略了,嗯,比如我昨晚其实没有那么快入睡的,而是做了个容易被忘记的梦……”
梦到了什么呢?
我忽略了什么呢?
裴湘把被子从头上拉下来,盯着床帐上的精美绣纹努力回想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想着想着,裴湘又渐渐合上了双眼,一向精力旺盛的她罕见地在清醒之后再次入睡了。
其实认真说起来,这段日子以来,裴湘一直过的不轻松。她先是被胁迫逃亡,并且时刻面临着生死危险,然后又忍饥挨饿苦心谋划,精神一直处于比较紧绷的状态。
直到昨晚入住菩提寺,她才算是在一个比较安全舒适的环境中轻松入睡了,所以才睡得又香又沉。
一个不算长的回笼觉之后,再次清醒的裴湘依旧没有立刻起身。她睁着一双清醒得不能再清醒的眼睛,凝神回忆着刚刚的那个梦境,或者准确一些来形容,是她三岁时的一段回忆。
“那次……我去给菩萨送好吃的,然后在供桌下听到了父亲在佛前的祈愿,他说……第一个愿望是希望当年篮子里的孩子有个好去处,别再遇到狠心的亲生母亲;第二个愿望是感谢菩萨让我起死回生,并希望菩萨继续保佑全家,让全家免于灾祸,甚至因祸得福;父亲的第三个愿望才是希望母亲再次怀孕生子……”
沈启堂当年半夜三更在菩萨面前低声许下的愿望,其实一直都被留在裴湘的记忆深处,并且一字不差。
她那时候想着,等自己再长大一些并彻底弄明白沈启堂到底想要什么后,就看看能不能帮忙实现。而三年后的今日,她确实长大了一点点,也确实完全弄明白了沈启堂到底在求什么。
“篮子里的孩子……”卷着被子的小姑娘无声地叹了口气,心中暗忖,“倘若按照父亲对曹大人说的那些话来判断,我就是当年篮子里的孩子,也一直留在沈家,根本用不到求菩萨安排一个好去处……还有第二个愿望……简直就是直接说出真相了!唉,父亲他……这是琢磨了多少年要让别的男人替他养孩子呀?还有,他之前在裹脚那件事上态度奇怪摇摆不定,现在看来,是找到原因了。哼,他肯定一直琢磨着给我按一个旗人格格的身份呢!”
裴湘此时真的有些生沈启堂的气了,可是气了一会儿后,又有些气不下去了。
她想到自己之前意外和曹家父子产生交集后,一向喜欢专营和攀关系的沈父竟然一反常态地没有利用她帮过曹颀的事,一个劲儿地往曹家人身边凑。他反而还婉拒了曹家人想留裴湘小住做客的邀请,随后就十分利落地带裴湘离开了江宁织造府,颇有些施恩不图报的豁达和不慕权贵的文人风骨。
为此,之前几位十分看不上沈启堂功利市侩做派的老先生还称赞过这种做法,并纷纷认真反省了一番,说是不希望自身待人接物时存有先入为主的偏见与可笑的狭隘傲慢……
如今想来,人家几位老先生其实是完全没有看错人。沈启堂不乐意借机攀附曹家,根本和清高风骨无关!他就是事到临头后悔了,舍不得女儿了,所以才干脆躲得远远的。
便是裴湘那日同曹颀一起去马场,也是曹家先后邀请了几次,而沈启堂也知道女儿确实对骑马射箭感兴趣,才勉强点头答应的,没想到最后到底还是出了意外。
“算了,看在他后来打消了把我送人的念头上,我就生一半的气好了。”
裴湘听到帐子外传来属于俞嬷嬷的轻缓脚步声,心知自己该起床了,于是一边在又暖又软的被子里不舍地滚了滚,一边快速思考着:
“我倒是能理解我爹的选择。虽然篮子里婴儿的夭折和他没有关系,可曹家人却不会完全相信的。或者说,不论曹家人是否相信,以他们家的行事作风……”
裴湘想到自己在马场的遭遇,想到她被宋濂峰带着逃亡时遇到的那些敷衍了事的搜查之人,又想到那个被曹家人宣布气急吐血病故的唐姨娘,完全相信一旦沈父老实承认当年活下来的孩子是沈家骨血的话,那不管沈父是否无辜,曹家人都会报复迁怒沈家的。
“说来说去,到底是我们太弱了。”
裴湘十分平静地想着,眼底浮现出一抹远超六岁孩童的冷凝与通透,又飞快散去,最后了无痕迹。
当俞嬷嬷轻轻掀开绣着六合同春纹的藕色床帐后,就见一觉睡到天亮的小姑娘已经拥着锦被坐起身了。她的眼眸明澈清透,不存在一丝睡意,似乎是醒来好一会儿了。
“姑娘,昨夜休息得可还安稳?”
“我睡得很香。而且,还做了个好梦。”
“姑娘做什么好梦了?能和嬷嬷讲讲吗?”
“是关于菩萨吃了我供奉的糕点,然后答应会满足我一个心愿的好梦。”
“哎呦,菩萨保佑,这可是个吉利的好梦,尤其是这梦是在菩提寺里梦到的。好兆头呀,姑娘必然会心想事成的。”
闻言,裴湘眉眼弯弯点了点头,语气笃定地说道: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是个好兆头!”
——总有一天,我要让我爹有足够的底气当众说出当年的所有真相,要让我娘光明正大地喊我一声亲闺女。
第200章
裴湘有了新的心愿, 但却并不打算立刻改变自己的生活步调,她依旧要有条不紊地进行学习和锻炼。不荒废光阴,也不急于求成;不好高骛远, 也不懦弱逃避。而是一步接着一步稳稳当当地朝着目标前进, 直到真正羽翼丰满的那一日。
吃过早点,裴湘带着弓箭在萝月的陪同下出门散步,然后从巡逻的侍卫口中得知,菩提寺后山竹林附近有一片空地,比较适合练习射箭, 便欣然改变了前行方向。
然而, 等裴湘和萝月抵达侍卫口中的竹林一带时,发现已经有人早一步在此进行晨练了。那人一身石青色劲装,正在不紧不慢地打拳, 离他稍远一些, 有一名随从抱着弓箭等物静候在一旁。
“姑娘, 那是四阿哥!”萝月在裴湘耳边小声提醒了一句。
裴湘望着在竹林边专心练武的十几岁少年, 轻轻点了点头, 随即想起这位四皇子昨日特意让人接了俞嬷嬷和萝月上山来照顾自己,还谴人送来了各种精美器物摆设、衣物用品, 委实应该诚心道谢一番。
又过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胤禛收拳调息,而后便朝着裴湘招了招手,示意勤奋早起的小姑娘近前来。
“你来此练箭?”胤禛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和眼前这个同五皇妹差不多岁数的小姑娘说话, “几岁开始学习箭术的?之前你炸……那一箭的准头和力气都不错,平时也有那般水准吗?”
“我今年才有机会正式学习射箭, 算算日子……尚且不足一月。”
裴湘眸光微转, 一边认真回答胤禛的问题, 一边好奇观察他脸上的细微表情变化。然后,她很快就确定了心中的那种隐约感觉,就是四阿哥此时对待她的态度要比昨天更加友善温和。
当然,并不是说胤禛昨天对她态度不好。相反,这位四阿哥昨日就非常照顾她,可和此时这种带着亲近的随和态度相比,还是有些不同的。
裴湘不清楚这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她笑着拍了拍手中的箭囊,继续解释道:
“之前去马场的时候,跟着曹颀的武师父学过一些拉弓射箭的基本要领,然后独自练习了一阵子。本来还应该在那位武师父的指导下多学些日子的,但是那天发生了一场意外。就是宋濂峰偷袭刺杀曹家父子二人,而我不巧被卷入其中,然后又被逃跑的宋濂峰抓走了,就中断了学习骑射的课程。说起来,我之后学骑马,还是跟宋濂峰学的。”
闻言,胤禛浓眉一扬,丝毫没有掩饰自己脸上的诧异表情。他并不认为裴湘会在这种问题上信口开河,那就是说这小姑娘射箭天赋极佳,根本不需要长年累月的苦练,就能凭借直觉取得不错的射箭成绩,还有就是……
四阿哥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两眼裴湘的手臂,暗道她的力气也相当大,这样短短的胳膊和小小的手—手背上还有几个浅浅的小肉坑,竟然已经能拉开那么重的弓了。
与此同时,胤禛默默取消了自己今晨的箭术练习安排。他打算等下午休息的时候再来这边独自训练,而且要增加训练量,不能……不能让一个六岁女娃娃赶超了。
“我已知晓你在马场被劫持的经过。”胤禛不再提射箭之事,而是直白地表明了他昨日派人调查裴湘的举动,然后淡声道,“也听说了曹家和沈家之间发生的……六年前的那场意外。”
裴湘见胤禛没有要继续和她讨论骑射这个话题的意思,不禁颇为遗憾地瞧了一眼那名侍从手中托着的长弓,暗道那把弓一看就又贵又好用,可惜自己今日并没有试一试的机会。
旋即,她又被胤禛接下来的话吸引力注意力。
“沈姑娘。”胤禛不像胤禟那般纠结于该喊哪个姓氏,而是按照裴湘的想法与感情倾向直接选择了“沈”姓,“我大概能够猜出你昨天为
何会选择那般做,你其实并不愿意去曹家,对吗?”
“四阿哥,嗯,倘若我真的这样想,你觉得我会心想事成吗?”裴湘不答反问,微微仰头认真瞧着胤禛,想听听这位忽然待她更加友善又直言直语的皇阿哥有什么说法。
“你的想法并不容易达成。”胤禛微微摇了摇头,沉吟着说道,“但也不必将事情一味地往坏处想。沈湘,按照令尊如今的说法,他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他实实在在地帮了曹家,又将你当做亲生女儿养大,这是如山重恩,无可辩驳。
“因此,哪怕你找回真正的身份,也不该忘了这份养育恩情,忘了沈氏夫妇的六载付出。在我看来,你自然可以光明正大地孝顺他们、亲近他们、探望他们、关心他们。
“我想,只要你有这份亲近沈家人的心思,曹家人如何想——唔,曹家人不会如何想的,他们自是好的,曹大人更是忠孝仁义学问不俗,绝对不会阻止你的。相反,他还要支持鼓励你的这份孝心。”
裴湘留意到,胤禛每次提起曹家时都会不自觉地加重语气。虽然他的神态表情中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的冷淡不喜之意,但她依旧察觉到了一种隐约的不屑。再加上这人虽然嘴上说着曹家人的好话,可是内容却疑似在教导她如何抓住曹家看重名声的软肋来实现自己的目的,不禁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多谢四阿哥提点。”裴湘试探着说道,“其实,我身世之事还存有一些疑点。而且,曹大人必然已经察觉了。他之前没有指出,大概是顾忌我失踪之事,如今我已经平安回归,想来曹大人会开始着手深入调查六年前的真相的。届时,我不一定就会离开沈家。”
裴湘此时还不知道康熙的心思,胤禛亦是如此。
两位皇阿哥遇险之事的加急折子昨日才送到康熙手中,相关批复和旨意还未送达菩提寺这边。并且,哪怕今晨就送到了,康熙也不会把自己的想法态度告诉胤禛等人。他只会对曹寅稍加暗示一二而已,随后就不会再多加关心了。
毕竟,对于一位日理万机的帝王而言,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哪怕她聪慧异常,也不值得他过多关注留心。
当然,康熙的稍加暗示,便足以左右曹家对待裴湘的态度了。
就在裴湘和胤禛站在晨间的竹林旁交谈时,得到暗示的曹寅也早早起身,披着一件轻柔保暖的裘袍坐在书桌前给远在京中的孙老太君写家书。
他像往常那样报了平安又向母亲问安后,立刻详细写下了自己昨夜听来的裴湘遇见两位皇子的前后经过,然后又用只有母子二人才能领会深意的措辞语气描述了一番康熙提及裴湘时的表情语气变化,以及最后的那一句暗示。
曹寅相信,当老太君读过他的这封家书后,就会立刻压下心中对裴湘的所有疑虑和不喜,从此以后只把她当做如珠似宝的曹家大格格。而家中定海神针孙老太君态度一改变,底下的那些奴才自然就知道该如何殷勤奉承日后归家的大小姐了。
曹寅所料不差。
当京中的孙老太君读完儿子的亲笔书函后,只是稍稍沉默出神片刻,旋即就满面笑容地扬着手中的书信,高声吩咐给家中所有下人发双倍赏钱。
而赏钱的理由则是,曹家的大格格终于脱险平安了!
并且,大格格不久之后便会随着亲生父亲曹寅一道返回京城。届时,府中上下一定要做足了准备,好迎接身世可怜又勇敢孝顺的曹家长女归家和骨肉亲人团聚。
得了赏,又是老太君亲口吩咐的,曹家上下再没有谁会没眼色地编排裴湘了。
而曾经在老太君耳边进谗言的常嬷嬷则悔得肠子都青了。她之前察觉到孙老太君对那个出生就不见了的庶长孙女有些不喜,就立刻站在忠仆的立场上,“忠言逆耳”了一番,在孙老太君耳边悄悄
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她说裴湘被歹徒掳走并失踪数日,哪怕最后会被平安找回,可失踪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说不准。这必然会让小姑娘的清白名声有损。哪怕裴湘此时才六岁,还是个小小女童,并且许多人也不会多想,可……终究还是美玉微瑕。
常嬷嬷这番话是私下里对孙老太君说的,当时就得到了老太君的呵斥责备,并被扣了三个月的月钱。明面上看,这是常嬷嬷犯了错,惹得老太君不喜了。然而只过了两日,常嬷嬷的小女儿就被安排进了老太君的院子里,并且一来就占了热门抢手的二等丫鬟空缺。
得了实际好处的常嬷嬷自然暗自欢喜,在曹家下人中也越加威风强横起来。不过,她仅仅得意了几日,自身处境就随着曹寅的一封家书而发生了彻底改变。不仅常嬷嬷本人被孙老太君打发到了郊外的庄子里种地,丈夫和儿女也都受到了牵连,纷纷被安排了油水少又辛苦脏污的差事。
暂且不提京中曹府内的各种变动,继续说正在竹林旁谈话的裴湘胤禛二人。
裴湘说出自己的侥幸念头后,胤禛没有急着否定。
他敛眉沉思了片刻,再一次回忆了一遍他知晓的所有和曹寅曹家相关的事,最后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既然曹大人已经在皇上面前说了会认你做女儿这种话,那他就不会反悔。曹大人一向忠心,在御前说过的话,绝对不会出尔反尔。”
“这样啊,那我岂不是白忙一场?”
裴湘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更没有掩饰自己万分依恋沈家亲人的想法。
“四阿哥,你刚刚的提点没错,曹家确实不会阻拦我孝顺爹娘。可曹家远在京中,而沈家却在南边。他日我随曹大人返回京中后,纵然曹家不阻止,我又如何和远在江南的沈家人亲近呢?除非日后曹大人来江南做官,又举家搬迁,我才有可能再次亲近爹娘。”
闻言,胤禛微微一怔。他之前确实没有考虑过曹沈两家一南一北的情况,而经过裴湘这一提醒,立刻举一反三,连带着将其它不利情况都飞速思索了一遍,尤其是沈家的家底和沈启堂的幕僚身份。
之后,胤禛毫不犹豫地承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