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的错你认什么认?人家心里没你,你上赶着又有什么用!”
容宿气得上头,话也说得狠,“你就算这么护她,她不是照样看不上你?人家痴心的是那翩翩俊儒的探花郎,咱们一介江湖布衣,哪配得上京城贵府的千金小姐,你痴心妄想落得个眼瞎也算得了教训,之后那一纸婚约作弃,你们二人从此便再无任何瓜葛罢!”
“师父……”
“你闭嘴!”
容与欲言,被容宿狠狠瞪了回去。
房内气氛一时凝滞,周敬自知是丞相府理亏,在旁难为地也说不上什么话。
周妩察觉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双手攥握得紧,渐渐出了汗。
半响,她没再继续躲在容与身后,以寻护庇,而是鼓足勇气主动站了出来。
她望向容宿,言辞恳切,认真开口:“宿师父,阿妩因无知犯下错事,一一我都认下,之后任凭责罚,绝无半字的开脱之言。”
容宿声冷:“任凭责罚?说得好听,怕是我老头子现在作主叫婚约作废,正好得了你心意吧。”
周妩立刻摇头,当着父亲的面,她少有的无畏坚定模样。
“阿妩愿意领罚,唯一所求,便是恳请宿师父能给阿妩一个弥补的机会,允我照顾在容与哥哥身侧,短时替做他的一双眼睛。”
她的目光无丝毫闪躲,哪怕宿师父此刻探寻过来的视线透着几分锋利,她也依旧不怯对望。
容宿默然,静静打量着周妩。
片刻后,他面无表情地一把拽上容与的胳膊,用力往前一扯,将其拉到周妩面前。
周妩见容与身形不稳踉跄了下,下意识关切将他扶住。
容宿看在眼里,目光微敛。
他开口:“周姑娘,最初丞相府与青淮山定亲一事外扬出,我知京城内有不少人都议论你下嫁给一介布衣粗人,自此与诰命无缘,吃亏得很,你应也如此作想过吧。”
周妩想回说什么,容宿却拂手而阻,继续言道。
“先听我把话说完。我这徒弟无父无母,孤儿出身,的确没有天生可袭的便宜爵位,更没有祖辈传承下来的加身荣耀,你若看重这些,他的确非你良人。”
容宿望向周敬一眼,稍肃目,“然,你久处闺阁深院应并不了解,就是这位入不了你眼的粗鄙江湖人,在十七岁时便凭自己本事坐上了一方门主之位,此事并不容易,也绝非人人能做到。他不靠我相传,而是凭一招一式的真本领亲手将我击败,门主易位,唯实力定……当然,你或许并不在意这些江湖轶闻。”
“今日,你便当是宿师父倚老卖老多几句嘴。作为青玄门的门主,容与在江湖上算得名头响亮的豪杰人物,你虽看不上眼,却不知有多少女儿家对他明里暗里以表倾心,其中不乏江湖宗门,商族大家,达官贵人之女……我说这些只是想你知晓,他并非无人爱重,而是早早认定了你,决定非你不可。”
容与在旁听得蹙眉,他根本不知师父说的那些女子都是谁,眼下他只担心阿妩会被师父的锋利言辞吓到。
可现在他看不到她神色如何,不安情绪一时更甚。
容宿可不管那么多,说到最后,他口吻更显沉重,“但是他对你的心意,绝不能成你伤害他的依仗,青玄门不依,我更不依,不然未免过于欺人了些。可是我没有想到,你当真做到了这最后一步……丫头,有恃无恐不是你这样用的。”
宿师父全程语调淡淡,可却字字锐利,精准刺向周妩那颗本就愧到极点的心。
她胸腔觉阵痛,嗓口也发涩。
尤其,她前世的心思被容宿师父一一窥透,掀揭,不掩分毫。
对她来说,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可她愿坦诚承认,自己最初的确介意过容与哥哥江湖人的身份,可那只是最开始,是在不了解他,带着目光偏见之时。
她并非看重阶级门第之人,却因年纪小,易受旁人议论影响,她们莫名冲她惋惜,她便也不自觉地,心里开始不是滋味。
可从始至终,她绝不是看不上。
而是自身性格矛盾,软弱又想向爹爹抗争,茫然又想自寻坚定。
还有些,自我暗示地对容与哥哥的惧怕……
但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傻傻的,还未长大的周妩。
她已然坚定。
周妩定睛,屏息望向宿师父,诚道:“从小到大,阿妩缚礼严己,从来没有做过出格之事,他束也自束。可临近婚仪在即,阿妩心头却莫名生出说不清的迷茫与慌乱,我无措,只想暂先逃避……可出逃路上,阿妩迟来一步想通,后悔一时的冲动做决,正惶恐之际,幸好容与哥哥及时寻到我,将我带回,我这才未因轻信旁人而酿得大错。”
“现在,阿妩只想用心弥补,尽力挽回,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绝无半个谎字,若此言有违真意,便叫天公严惩。”
她无畏无惧,扬手作起誓之姿,周敬见状蹙眉要阻,却晚于容与一步。
容与精准攥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手臂拉下,他修长的指节绷着力,似有些轻微的颤意。
“以后,不许这样随意起誓。”他罕见对她用了训人的冷冽口吻。
周妩却柔声,“我想对你好都是出自真心,不怕起誓。”
容与怔然,收力更紧。
周妩在他虎口牵制中微挣了下腕,容与会错意正想将她放开,她却反握上,和他十指交扣在一起。
周敬在旁悄悄观察着,见自家女儿还未错到离谱,眼下及时止损,断了与那探花郎的交往,他不免是松口气的,只是当下最为关键的还是容宿的态度,依他那不饶人的脾气,此事恐怕没那么容易作罢。
果不其然,纵周妩歉意与诚意并施,容宿始终冷着面目。
他走上前,生硬隔在两人间,叫他们被迫松了手。
最后更无半分心软,口吻严威道:“无需周小姐弥补什么,只劳烦小姐能高抬贵手,自此别再扰我这徒弟的平静生活,相府门第高,常人难入,我们不配多留。”
说罢,他没有再留打算,迈步要走,周妩不敢拦。
周敬见容宿当真脾气如此之硬,阿妩也被说得眼眶发红,他赶紧亲自出面作挡,上前作笑调和。
“宿兄,孩子们的事,咱们就别跟着掺和了,眼下与儿受了伤,及时救治才是最为要紧的事,我看不如就叫与儿休养在我府上,寻医就诊皆是方便,阿妩也有心照料……宿兄意下如何?”
周敬为女儿的失礼而愿主动放下身段,却不料容宿压根不理这茬。
他连犹豫都没有,威慑瞩目向旁,不耐问道:“还不走?那你就别再认我这师父。”
容与垂目,无法违逆师命,只得从后跟上。
周妩见爹爹作拦都没用,一时慌乱,在后不忍挂上哭腔,低低相唤了一声容与哥哥,示意挽留。
容与哪里舍得见她哭,可刚要回头,却被容宿短促咳声给慑止住。
“你到底走不走?”容宿厉道。
容与沉默,只得硬心跟出房门。
……
容与眼盲,骑不了马,只得一人坐入车厢。
这还是他们来时的那辆马车,坐入内,他再次嗅到那股熟悉的淡淡未散尽的荼芜香气。
味道环拢,好像她还在身边。
容与静默地阖上眼,心绪不忍翻涌成洪。
想到她的眼泪,他几乎要辨不清眼前的真与幻。
错过婚仪,眼下不过才过去两日,他却觉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不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落泪了。
上一次,是在婚礼前夜,青淮山下。
那时,她哭得更为凄兮,只为哀求他能高抬贵手,放她与爱人自由。
他嫉妒成疯,不理不依,便被她哄骗着喝下了带迷药的酒,后来,全凭意志支撑,他才没有完全昏死过去,可就当他万分庆幸地拉住她的手,以为及时阻拦时,却真切看清她眸中的惧与厌。
以及,她红衣宽袖扬起,扑面袭来的烈性药粉。
双目灼痛,却远不及心碎之哀。
醒来后,他根本顾不得寻医疗治,就顶着目中不适,率影徒连夜从小路追拦,同时心头已下诛杀沈牧的之意。
再见面,是影徒沿途入林搜寻,发现她不知何时失足跌入山隘,正陷昏迷之中。
那一带都是他们青玄门的地盘,他将人带至附近他偶尔练功小住的木屋休养,几个时辰后,她终于转醒,他也做好被她厌弃更深的准备,或打或骂,他无所谓,可唯独没有预想到一种结果——她抱住了他。
阿妩本心良善,他大概猜出她是因愧才会如此。
他原本最不愿她为同情而留,可如果这能叫她在意自己比那沈牧更多,他即便真的瞎了又能如何?
失目,换她。
对容与来说,这是不必犹豫便愿交换的条件。
第6章
向塬不知溜去了何处,此刻青玄门的队伍由容宿在前带领。
走过一个拐角,有影徒向容宿压低声音提醒:“师伯,后面有人跟尾,应该是丞相府派来的人,我们要不要提速甩开?”
闻言,容宿面上无半分意外神色,好似早已料到。
他头也没回地说:“不必,既然人家愿意跟,那便跟着。”
“是。”
队伍继续行进,容宿策马在前,将路引得着实奇怪,他没有直接出城,反而带人沿着外城主道漫无目的似的多绕了两圈。
眼看他又要带着弟兄们错路绕远,方才出声之人再次硬着头皮开口。
“师伯,若是想要出城的话,前面过岔口右行便可,眼下天色不早,再不及时出城,怕是要耽搁回青淮山的行程了。”
容宿勒了下缰绳,状似思吟模样。
半刻后,他目视前方,懒懒吩咐:“既如此,那今晚就留宿京内,你大师兄练功心切伤了身,宗门内既无要事,那便不着急回,眼下我们抓紧找客栈安置下,你再去为他寻个靠谱的大夫来。”
那弟子闻言明显愣了下,不禁困疑出声:“师伯,我贞师父最擅医道,我们为何不直接回……”
“你做主还是我做主?”
容宿脾气不定,已然不耐烦地摆上臭脸,哼声说,“叫你去就去。还有,夜深雾重,安全为要紧,你去时记得马骑得慢些。”
“是……”
这话就更莫名了,弟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宿师父一蹙眉没人能不怵。
他不敢再问,抓紧寻了一家客栈,之后没耽搁立刻策马进正街去寻医馆,只是刚起步想到师伯的叮嘱,便立刻放慢了驾马速度。
于是,艰难跟在后的丞相府小厮,可算是没把这行人跟丢。
他看到容宿等人歇在城内的篁幽客栈,找来问诊的是京中鼎鼎大名的傅荣初傅大夫,得此消息,他赶紧回府汇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