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郎渴迫的望向孩子,小小的婴儿裹在襁褓内,湿湿的软发浓密,小嘴犹在蠕动。他看得泪意汹涌,强抑下来,接过窗内递出的长刀。
内监听得越来越近的喊杀,急得尖声道,“裴四爷还怔什么!再拖就全完了!”
裴光瑜权衡之下,也顾不得儿子的命了,“动手!”
裴家的士兵纷涌而上,陆九郎迎前格挡,奋力拼杀。
屋内的仆妇用桌柜死死顶住门,援兵也冲近了这一方院,内外一起交战,场面乱得不可开交。韩明铮挟着裴子炎,裴家的兵不敢近,转去攻屋门,想拿下韩夫人。
众仆妇毕竟力量不足,没几下就给踹得屋门碎裂,柜子也给踢开了。
正当危急之际,裴佑靖浑身湿汗的赶至,望着纷乱的拼杀,一声春雷般的暴吼,“住手!”
他执掌裴家多年,声威绝非裴光瑜所能比,一喝之下内外皆静,所有人都停了手。
裴佑靖在家人面前矜持沉稳,至多讽诮几句,极少色变。
裴光瑜从未见过他如今的神情,眉目横厉,杀气翻腾,威凛而慑人,似一只出山的猛虎。
裴光瑜心一颤,气已然怯了,竟张不开口抗声。
内监不认得裴佑靖,犹在怒冲冲的催逼,“停什么手!拿下韩家老太婆!我看谁还敢动!”
但满院子的人宛如死了一般,没一个动弹,连呼吸也似窒住了。
弘昙和裴盛跟着汗淋淋的追来,环视一圈院内,惊魂甫定,庆幸来得还算及时。
内监怒极攻心,利声威胁,“裴四爷罔顾殿下之令,就不怕后果?”
裴光瑜眼看裴佑靖一步步走近,不觉一退,悚然生畏。
他不开口,裴佑靖却接了话,声音很平,“哦?我竟不知,会有何等后果?”
内监开始慌了,架子依然傲慢,“你是何人?我乃天子真龙之裔,大皇子亲遣的五品内监,奉禁中之令而出,若敢损伤,必让你等毁家灭门,九族同诛!”
裴佑靖淡淡的不语,右手一抬,亲随拔出腰刀奉上。
内监见势不妙,炸出一身冷汗,逃向了裴光瑜,“四爷——”
裴光瑜强作一声,“五弟不——”
他几个字还未说完,裴佑靖一刀怒斩,激起一声疾劲的嗖响,内监的头颅飞滚而出。
腔血泼辣辣的喷了裴光瑜一身,他僵骇至极,竟不能抑,筛糠一般抖起来。
满院鸦雀无声,弘昙松了一口气,到底是裴大人,动如霹雳,宝刀未老。
忽然一声婴儿的咿呀打破了寂静。
院里的厮杀一停,陆九郎就退回窗前,守在妻子身侧。
奶娘给隔在外头进不来,韩夫人抱哄着安抚婴儿,哪怕斩人头这样大的动静,也没让屋内惊动半分。
陆九郎满心温柔,想触一触孩子,又给韩夫人嫌弃手脏,讪讪的缩回,“是丫头还是小子?”
韩明铮目光怜爱,手上还按着裴子炎,随口道,“是个小子,和你一样,胯上有七颗痣。”
陆九郎百感交集,方要开口,忽有人影行近,立时生警。
行来的正是裴佑靖,他已经抛了刀,既没理闯祸的兄弟,也没对韩夫人致歉,更未理狼狈不堪的侄儿,却盯住了陆九郎,眸光奇异又恍惚,不但煞气全消,仿佛还多了一股慈意。
陆九郎莫名其妙,生生给他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暗里握紧了刀。
弘昙弄不清裴佑靖意欲何为,不由得往前凑了几步,万一出乱子也好及时拦阻。
然而裴佑靖什么也没做,只是一问,“你的左胯有七颗青痣,九月初八,寅时所生?”
陆九郎一刹那僵木如石,不可置信的瞪住他,脑中千万般思绪如狂风倒卷,野马横冲,纷腾腾,乱哄哄,最终化为一声暴吼,“老东西!原来是你!”
第126章 九泽归
◎父子二人对峙,身形是那样的相似。◎
裴佑靖青年时皎如玉树,俊美出众,上门说亲者无数,然而他志存高远,择妻考虑极多,最终迎娶了高昌公主。
为了正妻的体面,成婚前他将几名侍姬遣散,唯独一个已有身孕的,悄悄安置在了别业。数月后,孩子呱呱落地,胯侧有七颗青痣,古书视为贵人之相。
毕竟新婚不久,他藏下了这一秘密,连家人也未吐露,却禁不住对挚友自豪的炫示,韩戎秋逗过婴儿,当即摘了佩玉为贺。
初为人父的喜悦让他疏忽了痕迹,更低估了妻子的善妒,高昌公主趁着他离家远行,带着护卫寻到外宅,要摔杀未满百日的婴儿。管事极力拦阻,侍姬抱着孩子从后门逃出,仓皇求助于曾经到访的韩戎秋。
韩戎秋因急务赶往河州,遣亲随送母子二人去寻裴佑靖,不料半途风沙暴起,一行人从此无踪。
等裴佑靖归来,甚至无法责备妻子,高昌公主身怀六甲,妒怒致使胎相不稳,只能保持了缄默。他有了次子,又在后续的光阴中得了几个女儿,却依然存着遗憾,忘不了那个曾给他无限喜悦,盛载着骄傲与厚望的头生子。
哪想到世事如此奇妙,那孩子悄然长成,早已复见,却是对面而不识,至今方才知晓。
宅邸的花厅内,几人心情各异。
裴佑靖神思不属,裴光瑜面色灰败,陆九郎大剌剌的坐着,裴子炎给裴盛送去了医馆。
司湛先头给裴家兵捆了,如今得了自由,蹲在厅外虎视耽耽,目光盈满怀疑,怎么可能前一刻喊打喊杀,后一刻陆九郎成了裴家人,莫非硬来不成,又想诡骗?
弘昙此时方懂师父之言,虽知不会有诈,也想多听一些,陪司湛一起守着。
屋内的陆九郎随意披了件外衫,眉眼锐挑,戾气犹存,听完后冷笑一声,“所以我是裴家的种,和韩大人没瓜没葛,几次都是险些给自家人弄死?”
裴佑靖无言以对,这当真是一本糊涂帐。
他久久的打量,难免惊讶,怎么从未发现陆九郎的脸廓极像裴家人,而眼形狭锐深秀,展峭又风流,据观真大师说形肖祖父,唇形则似记忆中的爱姬,何以只疑是韩戎秋的风流债,半分也未想到自己头上。
裴光瑜一场忙乱,给几方人马看了笑话,要杀的韩家婿还成了裴佑靖的骨肉,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内监一死,禁中的路断,掌家的又成了裴佑靖,他眼下虽未发作,回去后绝不可能没处置,还能有什么好日子。
裴光瑜越想越是颓丧,一肚子气,见裴佑靖久不接口,阴声道,“你以为韩家的栽养是好意?韩戎秋认出你的来历,故意隐瞒不宣,不外是要养成你对付裴家,还当是什么恩德?”
陆九郎给裴佑靖看得浑身不适,只当不知,连眼神都欠奉,“他要是说了,裴家就会欢天喜地将我迎回,对我百般疼爱,与裴行彦同等看待,让他恭恭敬敬的唤我一声兄长?”
裴光瑜一噎,避而不答,忿忿道,“韩家德不配位,你既知父族,就该助裴家成为河西节度使,到时候你就是坐拥十二州的裴家少主,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远胜过给韩家悍女管教。”
陆九郎嗤了一声,懒懒的挖耳朵,“你为了当节度使,给内监耍成狗一般,亲儿的命都不要了,这裴家少主值几个钱?”
裴光瑜给他戳中痛处,挟怒道,“你流着裴家的血,却给教得忠于韩家,痴迷韩家女,不顾朝廷的重用,自毁大好前程,难道不是受人愚弄?再不幡然醒悟,以裴家的利益当先,如何配为人子!”
陆九郎斜了一眼,讥诮道,“人子?我是亲娘卖皮肉养大,没得过亲爹的半点好,只知他在天德城就三番两次的想弄死我;亲弟当街要我的命,亲伯要摘我的脑袋,大皇子将我投入兽池,五皇子袖手旁观;人人当我是死不足惜的野狗,哪一次不是韩家女相救,连分娩都不安稳,被逼着爬起来护我——”
他身形陡起,猛一拍案,桌案呯然而裂,面上杀气翻腾,字字狰厉,“世上若无韩明铮,人前哪有陆九郎!你有什么脸跟我提裴家!”
裴光瑜本来自恃长辈,没想到他刹那翻脸,惊得一窒。
陆九郎气势张狂,目无尊长,裴佑靖不但毫无喝斥之意,反而陷入一种奇妙的心境,曾经的嫌鄙与厌弃,全化成作了骄傲与慰籍,越看越是欣赞。
裴光瑜到底怕了,对着弟弟恨恨的道,“瞧你这儿子,视裴家如仇,要来何用!”
裴佑靖从思绪中脱出,捺下翻涌的心潮,淡淡的开口,“韩大人为了还子裴家,用心良苦,大恩厚重难言,令我愧煞。”
陆九郎见他终于开口,也不接话,又坐下来,恢复了懒慢的样。
裴佑靖不动声色,目光一掠他身上的火凰刺纹,“韩家的丫头对你情深意重,如今连孩子也生了,你就不想给她一个盛大风光的嫁娶?”
陆九郎目光一闪,片刻后道,“她已经是我的人,还要什么表面风光,我不必倚仗家族,亲手打下凉州,狄银的半库珍藏为聘,任谁也不敢嫌短。”
裴佑靖心底很是自豪,话语波澜不惊,“没根没底的,就算小韩大人认了妹婿,族人未必不会相轻;七丫头掌着赤火军,你依傍韩家,世人会怎么看?等孩子大了,会不会嫌弃父亲?”
陆九郎眉梢微动,冷笑一声,“可巧我才立了大功,助大军入蕃北,亲手斩了吐蕃王弟的首级,四军无不咸服,你说世人怎么看?”
裴佑靖依然沉得住气,不疾不徐,“那不过是一战,用的还是人家的兵,自己手中有什么?裴家族人逾千,内争激烈,伯舅与堂兄弟没一个好相与,但若有能耐收服,他们就是无伦的助力,更不提还有四万锐金军。”
陆九郎面露讥诮,毫不逊弱,“裴家已经不成样了,各怀私心,盟友离心,给一个皇子耍得团团转,能有什么用?当年韩家许婚于我,硬生生给你搅散,如今后继无人,又指望白得个好儿替你撑面,凭什么如你的意!”
裴佑靖益发激赏,淡然一笑,话语字字凿心,“就凭你也需要裴家,你的妻子要助家族稳定河西,你能帮得上?苍狼没有群狼跟从,如何显得出能耐?你就不想给韩家的丫头瞧一瞧,她的夫婿一呼百应,统领万军时的威仪?”
陆九郎不说话了。
裴佑靖双鬓星白,气势端然,平静又从容,无形中消去寂淡,又成了大权在握的裴氏家主,他的嘴角噙着一点笑,望着年轻桀骜的儿子。
父子二人对峙,身形是那样的相似。
院里的余人退去,屋里清净下来。
韩明铮心头紊乱,浑身疲惫,给产婆服侍着收拾完毕,想起一物来,吩咐侍女从妆奁翻出,拿在手里看了半晌。
韩夫人盯着仆妇洗净婴儿,等奶娘喂完,亲手抱过来,见女儿对着一枚翡翠扳指出神,认出来一叹,“当年多少人猜疑,你阿爹半点不透,哪知是这般来历。”
裴家的聘礼早退了,唯有这枚板指不好处置,留在了匣底,韩明铮凝视着青碧的莹光,默然无言。
韩夫人停了半晌,“裴家今日举刀相迫,可见有多想取代韩家,他知道了出身,会不会——”
韩明铮知她所忧,截道,“阿娘放心,他不会。”
韩夫人欲言又止,哪个男人肯居人下,陆九郎先头倚仗韩家,自然对女儿万分珍惜,一旦有了强大的父族,未必不会生出其他心思。
韩明铮接过襁褓,这孩子害她疼得死去活来,这会倒是睡得乖巧,眼线狭长,鼻子精致,宛然一个小九郎,瞧得心头格外柔软,淡道,“他为了我多番奔走,宁肯自戕,情深何必见疑。就算裴家是父族,他也不会轻易受哄弄的。”
韩夫人暂搁了担忧,陪着逗了一会孩子,韩明铮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韩夫人也不扰,轻柔的抱开婴儿,带着奶娘去了别屋。
韩明铮昏沉的睡了一阵,并不大安稳,直到身旁有人倚近,睁眼正是陆九郎。
夫妻俩额头相抵,静默了好一阵,今日何等波折,险死还生,二人都是精疲力尽。
过了半晌,陆九郎抬臂拥住她,像只大狼圈住爱侣,只是怏怏的,似有些不大高兴。
韩明铮瞧出来,轻抚他的耳鬓,“怎么?”
陆九郎受了抚慰,郁郁道,“我没想着回去,就是听个来历,打算狠狠发作一番,看那老狗东西苦苦相求,低声下气,一解多年的积恨。”
韩明铮忍不住笑起来,“结果和预想的大不相同?”
老狗东西不是个好对付的,陆九郎咬着后槽牙,心内无比的矛盾。
一时觉得对方本来没指望了,平白捡个能耐儿子,连媳妇和孙子都是现成的,便宜占大了;一时又觉得能将裴家折腾个底朝天,磋磨裴光瑜报今日之仇,将不服的全踩在脚下,这样的机会,放过又可惜了。
各种乱糟糟的想头理不清,陆九郎摩挲着她的手,“你想不想认这个亲?不想认就不理,咱们带着孩子回沙州。”
韩明铮啼笑皆非,嗔道,“那是你亲爹,哪能不理。”
陆九郎一脸的不情愿,蹭着她哼哼唧唧。
韩明铮明白他的顾虑,叹了一声,“裴叔有了心气,重新出来掌事,对五军是大好。不必担心我,只要河西稳定,随你去甘州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