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来一往的,不像小别重逢的夫妻,倒像是阔别已久,感情生疏的同僚。
说实在的,皇上并不大喜欢钮祜禄皇后的性子,总觉得她太过刻板,一言一行都透着身上老嬷嬷的影子。
钮祜禄皇后似也察觉出两人之间的生分,含笑道:“……皇上在外舟车劳顿,吃不好睡不好,臣妾接到信后就吩咐小厨房准备了些吃食,您现在可要用些?”
皇上虽是金贵之身,在外也是处处讲究,但宫外到底比不得紫禁城,回来的路上因天气严寒更是吃穿用度精简不少,倒真有些想念紫禁城种种:“那就摆膳吧。”
很快流水一样的吃食摆进屋内,笋鸡鹅、葱泼兔、红熬鸠子、锅贴鱼片……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最后上的是一道甜品,缠枝瓷碗里似装着牛乳,里头盛着一颗颗大拇指甲盖大小的翡翠丸子,还浇着蜜豆、绿豆、黑米几样豆类,瞧着很好看。
皇上好奇道:“这是什么?朕先前从未见过。”
“这是臣妾从前在家中喜欢的一道甜品,想着紫禁城里的吃食想必皇上都吃腻了,所以斗胆叫皇上尝尝鲜。”钮祜禄皇后脸上敷了一层细细的粉,不大瞧得出疲态,含笑道:“这里头加了各种豆类和牛乳,翡翠丸子实则是汤圆,不过是加了些菜汁,一口下去,软软糯糯的。”
“小时候臣妾挑食得厉害,每每吃饭时总是哭天抢地,后来玛嬷便想出这样一道甜品来,还说这是天上王母娘娘最爱吃的,臣妾那时候不懂,瞧着这小汤圆煞是好看,自是相信了玛嬷的话,每次都能吃的精光。”
“一转眼玛嬷去世已十余年,每每臣妾想她时就会请厨房做这道甜品……来,皇上也尝尝看。”
皇上心下微动,迎着烛光看下似能看到她双眼泛红。
虽说钮祜禄皇后嫁给皇上多年,但他们的关系一向不亲厚,总好像君王与大臣之间一样,一个问一个答,除此之外根本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钮祜禄皇后是个合格的皇后人选,自孝诚仁皇后去世后,一直是她在打理后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根本挑不出差错。
但,也仅此而已。
皇上仿佛看到年幼的钮祜禄皇后嘟着嘴一口一个汤圆的模样,难得与钮祜禄皇后如此亲近,笑着道:“如此朕便尝尝看。”
其实皇上并不爱吃甜食,大多数男子都是如此,但因这小故事的缘故,皇上不愿扫兴,一碗翡翠小汤圆吃的干干净净,更是示意身侧宫人给钮祜禄皇后也盛上一碗,又给自己加了半碗:“嗯,味道不错,皇后也多吃些。”
宫中吃食向来做的精致。
精致则意味着分量不多。
他怕钮祜禄皇后紧着他,自己舍不得吃。
又用了小半碗翡翠小汤圆,皇上一扫眼,却见着钮祜禄皇后碗里几乎未动,不解道:“皇后怎么不吃?”
钮祜禄皇后笑道:“过午不食,臣妾向来吃的少,晚上吃多了会积食的。”
说着,她更道:“皇上也用了不少,还是少吃些吧,当心夜里胃不舒服。”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她身后的宫女就擅自做主将那一道翡翠白玉小汤圆撤了下去。
顿时,皇上的好心情是荡然无存,好似又在钮祜禄皇后身上看到了自己皇额娘的影子。
不。
年幼时太皇太后与太后都没这样管过他,虽说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但却太过于刻板,怪没有意思的。
就和钮祜禄皇后这个人一样,浑身上下没意思极了,明明自己很喜欢的东西,却叫“规矩”二字捆着。
她啊,这辈子都叫这两个字捆着。
皇上“嗯”了一声算是应下,接下来这顿饭吃的是索然无味。
钮祜禄皇后便是傻子也察觉出皇上心情不好,可到底是哪里不好,她却不知所谓,原以为皇上今夜会留在坤宁宫歇着,谁知道一吃完饭皇上就说还有公务处理,起身要走。
钮祜禄皇后原打算趁皇上心情好说召妹妹入宫伺候的事儿,如今知此事无望,便起身相送。
一屋子人是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哪里惹得皇上不痛快。
后来还是钮祜禄皇后身侧嬷嬷开解道:“……皇后娘娘莫要多想,定是皇上太累的缘故,这人一吃饱饭,叫屋子里地笼的热气一催,人就会犯困,懒得说话。”
钮祜禄皇后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仔细一想,皇上好像平素是不爱吃这些糯食的,想了想,当下就吩咐人送些汤茶去南书房。
她想的周到,糯食吃多了本就容易积食,再加上皇上刚回来不久,可别把皇上的身子吃坏了。
可惜皇上本就有些不高兴,听人说皇后送来了解腻的汤食,心下愈发烦闷,觉得钮祜禄皇后比年幼时照顾他的嬷嬷还要啰嗦:“不必了,叫他们把东西拿回去,就与皇后说朕好得很。”
等着汤食原封不动送回坤宁宫时,钮祜禄皇后觉得皇上是真的生气了。
可聪明如她,也不知道皇上为何动怒,却没想过这场戏是她先搭台,皇上兴致勃勃上去唱了几句,她却道——我不想唱,换谁谁能高兴?
心下烦闷的皇上起身想要去哪处坐坐,按理说除去钮祜禄皇后,宫中身份最尊贵的就是佟贵妃。
但一想到佟贵妃今日的小动作,皇上心下就更不舒服,想了想则去钟粹宫。
离宫这么久,也不知道十阿哥可还好。
满人素来有抱孙不抱子的规矩,再加上自皇上登基来,宫里头的孩子折损了大半,他不敢对这些孩子太过亲近。
可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皇上怎能不惦记?
等着皇上一行行至钟粹宫,无耳目眼线的映微半点不知道,如今正躲在屋子里吃锅子。
第7章
托太皇太后与钮祜禄皇后的福,内务府并不怠慢责映微,她要什么,麻溜就送来了。
胎穿十六年,映微适应了清朝种种,却唯独对后世的美食念念不忘。
从前在家中,阿玛与姨娘宠着她,每次用饭时想吃什么小厨房就做什么送来……进了紫禁城,她也曾安分守己一阵,后来想着没必要委屈自己,虽说她没有小厨房,可内膳房那边每日也会差人来问她想吃什么。
今日初雪,她就点了一道牛油火锅。
内膳房中有擅川菜的厨子,牛油火锅做的极好,切的薄薄的腰花,肥瘦相间的牛肉,入口即化的蹄花……一并下入花椒,辣椒煮沸的铜锅里,别说吃,光闻一闻,看一看就直咽口水。
火锅的冲击力是无穷的,皇上一进钟粹宫就闻到了一阵香气,等着他步入正殿与荣嫔说话时,香气愈盛。
皇上本就不爱吃甜食糯食,将才是给钮祜禄皇后面子吃了些,如今吃多了有些积食,嘴里、胃里是甜腻腻、黏糊糊的,连喝几口浓茶都没压下去,有一搭没一搭与荣嫔说着话。
荣嫔心里是七上八下的,她入宫多年,是知道规矩的,皇上今日回来,于情于理是该歇在坤宁宫,只怕是钮祜禄皇后惹得皇上不痛快,所以才过来。
一时间,她是愈发小心谨慎。
说起来,荣嫔从前很是得宠。
但再得宠,也是从前。
皇上如今照拂她,给她颜面全是因着荣嫔生下几个孩子的缘故,也喜欢她的乖觉懂事。
但现下窗外风声呼呼,大雪簌簌,两人坐在屋子里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荣嫔要么说十阿哥近来身子如何,每日吃几次奶,尿几次,要么说近来自己做什么打发时间,也是怪没意思的。
香气愈盛,皇上皱眉道:“……这是什么味道?可是有人在吃锅子?”
紫禁城中一般只用两顿饭并三顿点心,如今可不是吃正餐的时候。
“应该是赫舍里氏在吃锅子。”荣嫔瞧皇上皱着的眉头,心下暗道这赫舍里氏平素好吃也就罢了,皇上过来也不知道收敛些:“小姑娘家家的刚进宫不久,也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吃吃喝喝的,昨儿她好像还折腾吃什么烤肉了。”
皇上道:“她倒是胃口好。”
后宫中不是没有烤肉和锅子,但那些妃嫔很少用,就怕皇上突然闻到自己身上的味,亦或者皇上突然来访,你一张嘴门牙上还沾着花椒壳,那像什么话?
荣嫔不知如何接话。
瞧着木头一样的人儿,皇上索性站起身道:“朕去瞧瞧赫舍里氏在吃什么好东西。”
等着皇上推门进来时,像木头一样的那个就变成了映微。
她连忙放下碗筷,起身请安,嗫嚅道:“嫔妾见过皇上,给皇上请安了。”
实则她心里不断腹诽,皇上如何会过来?
她自诩自己也算小心谨慎,今日吃锅子之前是想了又想,后来差春萍去荣嫔身边打听一番,知道皇上去了坤宁宫,所以才敢叫内膳房送锅子来的。
铜锅依旧翻滚着,桌上摆着各色菜品,可谓是香气扑鼻。
皇上明知故问道:“这是在吃锅子?”
“是。”映微心道若这事儿传回家里,只怕索额图要气死的,当下嘴巴一秃噜,竟客气道:“皇上可要一起用些?”
皇上正有此意,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皇上总不能吃映微吃剩下的,顾问行连声吩咐御膳房下去准备,皇上则道:“朕已经许久没吃过锅子了,你若觉得有什么好的,也吩咐下去叫他们准备着。”
映微想了想道:“嫔妾觉得去了骨的鸭掌还不错,很有嚼劲,还有卤过的猪脚,既入味又软糯,晒干的莴苣条,嫩青瓜都不错……”
很快锅子就被送了上来,映微则候在一旁伺候着皇上吃饭。
先是调酱料,后是布菜,最后则吩咐春萍上了金骏眉与葡萄干、糖渍青梅上来,一并送上来的还有些解腻的瓜果。
皇上平素不大爱喝金骏眉,顾问行刚要上前,却见皇上摆摆手:“怎么要给朕上金骏眉?”
一顿饭吃下来,他发现映微吃东西很是讲究,吃什么菜用什么碟,光是配的酱碟都有七八种。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吃的很舒服,从味蕾到胃里,都很舒坦,刚刚好的那种舒坦。
映微笑着道:“皇上刚吃了锅子,嘴里略辛辣,吃些瓜果与葡萄干、青梅会舒坦些,金骏眉属红茶,口感浓厚,香气十足,配上微酸的茶点正正好,也能缓和您口中的腻感。”
方才皇上在坤宁宫那一顿饭吃的有多糟糕,当下这一顿饭吃的就有多满意:“你对这些还有研究?朕平素爱喝蒙顶黄芽,你说应该搭配着什么点心吃?”
映微想了想,斟酌道:“蒙山黄芽和君山银针、霍山黄芽都属黄茶,香味清新,滋味清醇,可以配些滋味简单、微甜或淡甜的糕点,嫔妾觉得米糕或马拉糕都不错。”
这话说的顾问行都忍不住多瞧了她一眼。
还真是巧了,皇上一贯就爱用米糕,说是米糕好克化。
皇上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行家,这赫舍里一族不光教姑娘琴棋书画,连吃食上都大有讲究。”
“皇上谬赞了,这些东西可没人教过嫔妾。”映微含笑道:“是嫔妾贪吃,自己瞎琢磨出来的。”
皇上颔首道:“人活世上,不过吃喝二字,各有爱好,你偏好这一口也无可厚非。”
借着灯光,他此时才发现映微生的很好看,肤色如玉,未施粉黛,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不卑不亢,十分讨人喜欢……他顿时就明白为何映微的进宫让后宫一众女人如此忌惮。
他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朕就先走了。”
话毕,他大步流星离开。
倒是陪在皇上身边多年的顾问行忍不住多瞧了映微一眼,这是皇上第三次见这赫舍里氏。
除去头一次,他明显发现皇上对她有些兴趣,可既然有兴趣,为何不召她侍寝?
顾问行有些摸不着头脑。
等着皇上离开,映微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放松下来,宫女太监鱼贯进来收拾桌上的残羹,她则拍着胸脯道:“真是吓死我了!”
想了想,她更是吩咐道:“罢了,你明日就从我身边找个机灵的太监,银子好说,看他有没有门路打听到皇上的行踪或动向,总不能旁人都耳清目明,就我一个像睁眼瞎,若今日这事儿再来上几次,我可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