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地具是一亩一亩规划,十分周正。
李青溦先前在并州的时候,同外祖母去过庄子。知道这是分下去的职田。规划成这般也是为了之后官员交接变动时好重数。
这些庄子自然便是官庄。
正是春季,荠麦发了嫩芽,一大片的地具是青青。林间田埂里有农夫忙碌,身后的青瓦屋舍中,支起来的竹竿上晒着被子衣服。檐上偶有青烟。
李青溦卷了帘子瞧外面。突看见远处田埂间,几道着网纱帽的人正同地里佃户攀谈。
几人具身着圆领官服,应当是工部的人。
她正要移开视线,突然在里头梭寻见一道熟悉的人影。隔得远远地李青溦见他银冠束发,着一件墨绿纹的衤糀直裰,鞓带束腰。他背手行在人群中,身量挺拔修长,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也很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李青溦心头微跳,脑中不知如何浮现出一个身影来。她轻蹙一下眉。只觉着又不是话本,如何就能那样巧?
她心中这样想,车已行远半里,再看不见个什么。
*
静庄在最南,是一等的私庄。
李青溦从前同外祖母去过并州的私庄,具是红瓦青砖,屋舍俨然、田地肥沃,佃户人家安居乐业,有的民户甚至也可呼奴唤婢。
京城富庶,如何不比并州更好一些?
只是远远到了跟前,李青溦却不由皱了皱眉。
良田百顷,只有几亩种着嫩青的庄稼。其它的地杂乱无章地长着些什么。
李青溦蹙眉,一时竟不能确定其它地里长的究竟是什么。正想着,轿子突地一停。
车夫在外头道:“姑娘,前面有人拦路,过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李青溦掀车帘,见百步处一座大石桥,过得桥去绿柳阴中一条大道,两侧便是青瓦粉墙的村庄。
李青溦带着丫鬟婆子下车,桥边柳荫下坐着好几个小童。身上的衣服都有些破破烂烂的。
瞧见李青溦下车,便有几个女童七嘴八舌地叫她们买东西。
李青溦低下头,才看见树下的席上放着些草做的小玩具,什么蜻蜓、蝴蝶、小篮子、绿沿帽等物。具编制地十分精巧。
李青溦有几分好奇,摸了摸那绿沿帽。见他摊子上编的东西,都是地里长的,问道:“你这些是什么编的?”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那小摊主抬起头来。俊眉修目只是模样十分稚气。他唇角下弯,一只小小的虎牙翘出来,从身后杂乱无章的地里随手一拔,“牛筋草。”
他说完,见她们还是一脸没见识的样子。哼了一声,一脸嫌弃:“野草,野草总知道吧。”
他脸上简直要写上“对面人都是笨蛋”六字。
清霜一脸无语,“你这小孩儿,怎如此没有礼貌呢?我们只是未见过罢了。”
“礼貌是什么东西?能吃吗?”那小少年摊开手,打量她们一眼,视线落到李青溦身上,“你到底买不买?你若买我还捎你一个这个。”
他从一边的竹篓里挑出个小臂大小的稻草人。稻草人自然也是编的,只是晒干了,做得是大腹便便,眉目狰狞,看着十分寒碜。
李青溦有被丑道,拿在手里上上下下端详一番:“这是什么,丑极了。”
小少年哦了一声:“新庄主啊,是丑了些,但可以用来烧火还可以用来辟邪。”
李青溦:“……谁?此庄的新庄主吗?你可有见过她?”
小少爷瞥她一眼:“不然呢?我有墨宝为证。”
他从屁股底下抽出一张字画,李青溦不好接过来看,便就着他手里瞧,便见那上面的女子头大身小,四肢粗短,兼之衣襟都是蛮子用的左衽。
李青溦只觉着一口气梗在胸口,再仔细端详了那草人一眼,只觉得如何细看都是一种残忍。
但到底不好同小孩计较些什么,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快快收起来罢。”
那小少年哦了一声,问道:“所以你到底买不买?”
他话音刚落,突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带着几个佃农打扮的人走过来,那小少年看见他们忙收拾东西,见李青溦还在一边站着,忙以手指示叫她遁走。
李青溦满面雾水。
那几个汉子蹿下桥来。卞婆子吓了一跳,一队随从将李青溦护在身后。
那为首的汉子吊梢眼,厚嘴唇,裸露在外的脖颈处好几道纹身,脸上堆着笑。
他不伦不类地作揖:“小的是静庄的庄头赖大,早听说了庄主奶奶要来,咱们几个庄头甲头早就等着了,庄中收拾了一处歇处,请庄主奶奶歇息更衣。”
李青溦点头应了一声,一个不知什么突就掷过来撞到她身上。
李青溦愣了一下,将脚面上那丑了吧唧的稻草人捡起来。那小少年气汹汹地冲她做了个丑死人的鬼脸跑远了。李青溦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
那赖大看见哼了一声:“那是庄里头的贱民。若是得罪了庄头奶奶,奶奶知会一声,有的是罚他的法子。”
李青溦只觉着他说话难听。不由蹙眉看他,见他十分眼生。并非是多年前曾去南苑送过账本的庄头。她再看一眼他带着的人,也都并不认识。
她的眼神突定在一道清瘦的人影上。李青溦眉心蹙起来,觉着有几分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人显然也碰上李青溦的目光,清瘦的脸表情一顿,又低下头去了。
李青溦将这一丝异常暂且捺下,想了想问道:“赖庄头,前些日子我不是支了管事来此地宣事,他们如何不在?”
那赖庄头哦了一声,笑道:“那几位管事好像说是家中有事先回去了,许是路上和奶奶错过了也说不定呢。”
李青溦府上的管事,乃是并州跟过来的,如何就能突然家中有事?拔腿就走?
李青溦同卞嬷嬷对视一眼,脸上隐有几分薄怒,到底按捺了。又跟着人顺着大路往前走了几步。
庄子里人烟极其稀少,门扉紧闭,只有几户听见动静往外探头。
“如何庄子里人这般少?”
“春困秋乏,都是些懒汉罢了。”
李青溦皱眉,又指了指一边荒废了的农田:“先前我来的时候,瞧见职田的作物都长了新茬,为何咱们庄头的地,长的都是牛筋草?”
赖庄头咂舌,轻飘飘地又夸了两句:“庄主奶奶果真见多识广,连牛筋草都识得…”他未多言,将她领到一道院前。
李青溦脚步停在门口,见那院子破败,墙头颓圮,丁点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倒像是闹鬼的地方。
赖庄头呵呵笑道:“今日已经不早了,奶奶先歇着,有什么的小的明日再带奶奶逛逛。”
李青溦如何听不懂他敷敷衍衍唬鬼的话。她不是冲动的人,第一日到这庄子,她是想着忍耐一番摸一摸这底子沉的是什么。只是若这人因她一时忍让便觉着她好欺负踩她头上,断不能再忍!
她斜眼乜他:“明日便罢了,只是赖庄头怕是来不了了。”
赖庄头倒是听出了她话里隐含的怒意,只当小猫张嘴。面上仍是笑皮笑肉不笑地:“奶奶这话说得倒是搞笑,小人又不是硬了闭了眼了,如何就来了了?”
他身后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发出一阵哄笑。
李青溦冷哼一声,一双杏眼黑沉沉地:“本来是要饶你。我想着咱们毕竟是头一次见面,你有什么不好的我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你脸面,谁知道你也忒不知好歹!我来此地问了你几件事情?赖庄头,你是一问三不知啊。”
“在其位不谋其职,你既什么都不知道,那便退位让贤不要做这庄头!省的白白浪费了位置。”她随手指一旁的清瘦男人:“你的位子,自然能被他接。”
那人啊了一声,犹犹豫豫地看来看去。
赖庄头开始只当她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同李家那二姑娘一般,被他随便吓一吓便同个鹌鹑似的。怎知她是这么个硬骨头,敢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发难,一时间脸色有些挂不住。
他看向她身后的随从,嗫嚅几声:“这个时候庄主换庄头,他又做不了,恐怕庄子会乱套啊!”
“做不做得了如何不比你强?”李青溦哼笑一声,“我倒想看看,这庄子还能怎么乱套?赖庄头,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也知道你并非我的人,所以才有底气在这里吆三喝四地摆着架子。
我不管你究竟是谁的人,就凭这庄子的户籍仍在我手里头,你能做这里的庄头自然上过我李家的黄籍,既如此,我便有权利处置你。”
“你若不服,便叫你真正的主子出来!这种节骨眼上他若真为了你这么个人蠢心坏的奴婢站出来,我自然赞你们一句主仆情深。”
赖庄头脸上青白交加,极其难看,还从未有人这样让他没脸过!更别提是这么个小丫头片子!
他如何不想发作,只是刚横了眉准备动手便被李青溦身后带的随从堵了嘴,同身后几个一起被扔到了庄外的壕沟里。
几人灰头土脸地好不容易爬出来。
赖庄头呸呸几声,满脸阴鸷:“什么狗屁贵女,她既这样不给我脸,我定要给她些颜色瞧瞧!”
身边之人忙劝他:“赖哥三思,要不就算了,反正那庄子早晚都是我们的。那丫头好歹是平西王的孙女。这个时候,工部的人也在,若真在这庄子上出了些什么事情,岂不让人查到我们头上?”
“管不了那么多了!那周营不正在端庄?今夜就问他借人,治不了这么个丫头不成!”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几个甲头拍着身上的泥,面面相觑地往里走,很有几分不敢苟同:“不若还是将此事上报给主子。主子在京城自然是呼风唤雨,等工部之事了了,必能为我们报仇。”
“就这么点儿小事,怎么配叫主子出手?”赖庄头哼地一声。
“以往每年工部来视察勘册籍账都未出过什么事,可你们刚才也看见了,此人就是个祸害。与其放着不知她何时会炸,不若我们一不做二不休提早料理了她!”
他看了看天色,满脸阴鸷:“今夜恰是东风,给她们备着的那院子,多的是枯树枯枝的。城里来的娇小姐,未见识过泥灶火焰,浓烟滚滚,若是不小心走了水,想谁也怀疑不到我们头上!”
一人嗫嚅道:“这样不妥吧,庄子里还有些人,再无声无息,燃起火了来恐也会被瞧见……”
“都是些老的小的残的,用来充户头的东西,有个什么屁用?”
那人还待说话,被赖庄头喝止:“怎么婆婆妈妈的,谁若不想跟着我赖大,趁早说一声我便送你们回林州,众所周知,那里正缺人手。”
众人皆低下头,不敢言语了。
“我看你们是安逸日子过得久了,才会叫这些小事吓瘫!忘了我们兄弟几个在林州时刀口舔血的日子。”赖庄头道:“此事便这样定了。”他随手指了几人,“你骑马去北面端庄叫那周营派些衙役过来,引开那小丫头的随从!你去找那留下做庄主的赵甲商议纵火……”
正是傍晚,暮色沉沉,天幕已然四合,几人齐齐应了一声便又散去。
四周寂寂,一个小少年突从桥后的草垛旁跳过来,远远地往庄子里去了。
*
官庄端庄的大道上。,周营热汗滚滚地顺着路行在屯田司监官一行人之后。
今日已走了快一日,若按平日,他乏困异常早就叫随从抬着自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