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的嗡鸣声大了起来,一直被压抑的嘈杂终于找到了发泄口,餐厅里的食客纷纷扭头看向这边,开始窃窃私语。
“嘿伙计,”大卫先道里安一步堵在凯登面前,“我不明白你出了什么问题,但如果你的脑子也出现了毛病,我建议你去医疗室接受治疗。”
凯登完全无视了大卫那巨大的块头,撇着嘴角摇头笑道:“瞧瞧我说什么来着,你也被他捅了屁股吗婊子?”
大卫的脸色变了,但他仍挡在道里安面前。
这时候有人站出来劝道:“别理会他,他的助手今天早上死在了人鱼的观察水箱里,他知道以后就开始发疯,已经一整天了。”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凯登突然大声吼了出来,他看向餐厅里的所有人,“马格门迪控制着这间研究所,他负责分配任务,安排人手。五条人鱼,他把最温顺的那条给了自己的儿子,把我们其他人的性命都丢给那些邪恶的人鱼!就好像我们不是人类,我们只是活兔子一般的饲料,活该被喂给饥肠辘辘的怪物!”
“而他,道里安,拥有这世界上一切特权!他凭什么?可怜兮兮地叫几声‘爹地’,”凯登故意用那种恶心的幼稚口吻,“就能获得所有想要的东西——博士学位,研究员的身份,人鱼的选择权。他就是个小偷,一只寄生虫,一条吸血的水蛭!他甚至跟马格门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的母亲就是个婊……”
道里安没让他说完。
当拳头锤在凯登的颧大肌时,道里安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不痛了,唯有那种高频白噪音萦绕在耳边。
他看见凯登摔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来,他大概打破了他的口腔,或者敲掉了他的几颗牙,但这不是结束,远远不是。
“你这个杂种给老子听好,我的成就是我凭自己的能力挣得的,没有借任何人的光!更不是因为那个该死的老混球!如果你觉得不公平,那你应该去马格门迪那儿讨要你的公平,而不是在我面前用你这张臭嘴喷粪!”
道里安坐在凯登身上,掐着他的脖子,拳头一刻不停地落在面前的脑袋上。
“而你,如果你再敢对我和我妈妈说一句屁话,我会让你后悔从子宫里生出来。”
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喊道里安的名字,但那些声音朦胧得仿佛来自于另一个空间。道里安只看见,身下凯登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突然发生了扭曲变形,重组成了一张格外令人作呕的脸——一张马格门迪的脸。
“下地狱吧!”
鲜血。
哀嚎。
痛苦。
道里安感到无比畅快,他早该这么做了。
【我向马格求助,他安慰我说没关系,罗伯特会治好约翰……也许他说的是对的,我只是太担心约翰了,我们已经坚持了一年,如果就这么放弃,那之前的努力都会失去意义……】
【约翰,我的约翰,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我不明白,我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如果没有马格的安慰,我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昨晚就是个错误!见鬼,我喝得太多了!虽然马格承诺不会把昨晚我们的荒唐事告诉任何人,但是老天啊,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该怎么面对约翰?】
【约翰终于康复了!虽然他还不太乐意说话,但他不再抗拒我的靠近。上帝啊,他好像变得更加英俊了,每当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我时,我就会忍不住脸红,天啊我真爱他!我们又回到了热恋期!】
【真不明白为什么马格还要纠缠我,明明之前我们已经约好了,要纠正那段错误,我们现在只是普通朋友,单纯的同事关系,我得找他好好谈谈。】
【好吧好吧,我应该更强硬一些,但是马格他……我也没想到他竟然在约翰之前就对我抱有好感,爱情这种玄妙的东西的确没人可以控制,而且他还搞定了我的大学贷款,这可太令人感激了……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见鬼!约翰好像知道了,都怪马格!他越来越过分了,非要在约翰在场的时候做这种事!我该怎么办?也许我真的需要跟他坦白,但如果他不肯原谅我呢?老天啊我真的没办法失去他……】
【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发誓我只是去马格的房间里跟他断绝关系,可他突然冲上来抱住我把我压在床上,我吓坏了,根本来不及挣扎……为什么约翰会出现在这里?他一定是跟踪我来的,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
【血,到处都是血,他要把马格打死了!我要阻止他,我必须阻止他,所以我用马格床头柜上那据说几个世纪以前的古董花瓶敲在了约翰的脑袋上,但是他没死,我打赌他只是昏了过去,可是马格……老天啊!马格掏出激光枪射穿了他的心脏!!!】
【我们应该去自首,我们应该接受惩罚,我明明清楚这一点,但是在马格提出要想办法解决掉约翰的尸体时,我没有拒绝!我可能真的已经被魔鬼附体了……】
【马格出去弄箱子和工具了,他打算把尸体切碎放进箱子扔进海里。我很害怕,非常害怕,冰冷的恐惧像触手一般绞紧了我,我不停发抖,也不敢留在房间里,我坐在门口瑟瑟发抖,好在现在是深夜,外面正下着暴雨,罗伯特和拉夫都在其他房间睡得很沉……】
道里安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此刻突然想象起伊万诺娃日记里的场景,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时空,他飘在天花板上,冷眼目睹三十年前那场小屋里发生的一切。
他看见母亲瑟缩在房间门口无声哭泣,看见马格门迪仿佛从地狱里爬上来一般,他浑身上下满是鲜血,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箱子和钢锯出现了。
“别担心,亲爱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他魔鬼般轻声安慰着濒临崩溃的女人,同时用力推开了房门,可接着便如同雕塑一般僵在了原地。
“马格?发生了什么事?你吓到我了!”伊万诺娃抱着肩膀全身发抖,她像只设定出了差错的劣质机器人一般控制着自己的肢体,机械地缓缓转头朝房间里看去——
触目惊心的鲜血铺满了地板。
然而也只有这些了。
约翰的尸体不见了。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即便是我和马格也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明明约翰已经被射穿了心脏,他没有心跳和呼吸了,我亲自确认的!但他就是不见了!】
【马格欺骗了所有人,说我们三人在晚上一起讨论收集到的资料,但是突然遭到了人鱼的攻击,约翰为了保护我,被人鱼带走了……听上去非常荒谬不是吗?这栋别墅并不直接靠海,人鱼为什么会从窗户闯进居民的家里攻击人类?好笑吧?虚假吧?我以为我们完蛋了,罗伯特和拉夫看我们的眼神就像是看杀人犯,他们已经报警了,但是……哈哈哈哈哈但是,上帝啊!撒旦啊!海神啊!一周以后,警察在海边的一处礁石下发现了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一具有着棕色头发和白色鱼尾的尸体——】
【一具人鱼的尸体。】
“道里安!道里安!冷静一点!你要把他打死了!”
大卫惊慌的脸骤然出现在视线里。
道里安的灵魂于刹那间归位,他茫然地看着身下已然面目全非的凯登,又扫了一眼自己流淌着血液的拳头。
“你还好吗?”大卫担心地问。
有人趁机拖走了凯登。
道里安踉跄着站了起来,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惊恐的脸,终于意识到自己差点杀死了凯登。
“抱歉,我,我得走了……”
道里安拿起自己的行李箱大步冲出了餐厅。
第24章
在冲了个热水澡出来后,道里安终于找回了丢失的理智,头也没那么痛了。他甚至可以一边听马格门迪在通讯里教训他,一边冷静地处理自己手关节上的擦伤。
“你这一次实在是太过分了,那孩子差一点就没了性命!道里安,我承认自己没能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但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所以我给了你想要的一切,但你是怎么报答我的?在研究所里杀人吗?!”
道里安胡乱地将酒精倒在伤口上,惹来一阵沸腾的刺痛,他昂着脖子咬紧牙关:“他,侮辱,我和妈妈。”
“那也不应该用这种暴力的手段!”马格门迪似乎叹了口气,“他受了很大的刺激。他的副手在昨晚被人鱼引诱,主动打开电网跳入了观察水箱,结果自然成为了人鱼的口中餐。而凯登就是第一个发现者,他被那满池子的鲜血和残肢吓破了胆。”
那又怎么样?把所有研究员都变成实验品,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
不过现在的道里安非常清醒,他不打算跟马格门迪做无意义的争论,他只专注于给手缠绷带,随意“嗯哼”了一声。
“道里安,不要敷衍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私底下做的那些小动作,爸爸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如果你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我会考虑把你的那条可爱小人鱼转让给别人!”
“你敢!”哪怕道里安一直在克制自己的脾气,他的怒火还是在瞬间被点燃了。
听见道里安的反应,从容和愉快又回到了马格门迪的语气里:“这跟胆量无关,我的孩子,我正有做此事的权力。在休息间好好反省吧。”
道里安用力把绷带卷和个人终端摔在床上。
“fuck!”
他气得在房间里转了好几个圈。
不不不,那老东西的目的就是要激怒我,好再看我出丑。
道里安把潮湿的头发全部掀到脑后,他迅速打开行李箱,在看见了箱子里的牛皮封面的日记本后,情绪顿时稳定了许多。
他舒了一口气,拿着那本日记靠坐在床上。
是的,他把母亲的日记偷走了,而且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被发现,否则伊万诺娃就该来质问他了。
也许,伊万诺娃永远也不会发现自己丢了日记本,道里安敢打赌,她不会打开柜子,正如同她不会想再重温当年的回忆。
这恐怕也是她这么多年来一直把自己关在祷告室的缘故——上帝只是幌子,她真正的忏悔对象是这本日记,以及在日记里再一次死去的约翰。
老实说,道里安对约翰没有感情,也不至于看到一本日记就要愤怒地替他报仇,只是这本日记充满了太多混沌的神秘元素,道里安无法形容看完日记后内心的巨大震撼,他甚至能够共情伊万诺娃的崩溃。
只有一个念头是唯一清晰的,那就是——马格门迪应该下地狱。
伊万诺娃也许并不无辜,但马格门迪必须下地狱!
道里安握着手里的日记,像握着通关的钥匙。
道里安很清楚,它只能在最合适的时候出现,如果现在就当做武器亮出来,它就只是一摊废纸而已,不会产生任何作用,也不会被任何人相信。因此,它只能作雪崩前的最后一片雪花,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道里安起身从抽屉里取出约翰的人鱼日志,将它和伊万诺娃的日记放在一起,现在它们组合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只不过故事的前半段还属于科学唯物主义范畴,后半段则完全沦为了恐怖故事。
没有人会在日记里做太多语言修饰,道里安相信伊万诺娃写下的就是她看见的事实,如果她当时精神状态良好的话。
可这样一来,罗宾镇奇怪的流行病,医院里诡异的治疗方法,约翰的异状,他失踪的尸体,恰巧出现的人鱼遗骸……这些现象都无法用科学解释,难道真的要道里安相信这对夫妻在采访中说的“鬼话”吗?
“当时我们三个就在房间里商量接下来的调研计划,因为我们在这个小镇住了几乎两年,我们采访了当地的居民,考察了地貌和水域,甚至出海在船上度过了大半个月,结果一无所获,我认为是时候放弃了,不过约翰却劝我们坚持……当晚下着暴雨,天空时不时划过一道闪电,没人注意那扇窗户,直到人鱼破窗而入扑向伊万诺娃……上帝啊当时我真的吓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差点被人鱼杀了,幸好有约翰,他朝人鱼开了一枪,他们撕打在一起,一片混乱,接着他就被人鱼掳走了,只留下满地鲜血……”
这是马格门迪在采访里的原话,是他一边用帕子抹眼泪一边嘟囔出来的,道里安忍着反胃看了好几遍。
这段话里充满了疑点,任何有哪怕一丁点理智的人都不会相信这段话,可偏偏那具人鱼的尸体出现了,成为了这段离奇故事里最强的佐证。
然而,如果马格门迪在撒谎,那约翰的尸体又去了哪里?真的有一条人鱼闯进屋子带走并吃掉了约翰的尸体,接着又不幸丧生在罗宾镇的海滩吗?
没人知道。
直到后来罗宾镇被海水吞没,警察也没能找到约翰的尸体。
道里安之后又去搜索了所谓的“世界第一条人鱼”的新闻照片,他想办法搞到了无马赛克的。不得不说,那具尸体腐烂得可以,它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长相,身上到处都是伤痕,就连那条粗长的鱼尾巴也爬满了蛆虫,只能勉强看出鳞片是白色的。
如今这具人鱼的骨骼就放在新纪元海洋生物展览馆,人们可以直接从终端里调取出3d全息投影。
如果只看上半身,人鱼与人类并无不同,可在它的骨盆之下没有腿骨,只有一条长长的鞭状骨头,和蛇类似,那就是脊椎的延伸,没有任何人工处理过的痕迹。
它的确就是一条人鱼的遗骸。
毫无疑问,道里安又一次失眠了,不过这一晚他曾断断续续跌落进几重梦境里,在梦里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可是在清醒过来后大脑一片空白,只记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条鱼在大海里漫游……
现在的时间是早上7点半,道里安又在床上徒劳地躺了一会儿,直到有机器人送来他的早餐。
如你所想,他惹恼了马格门迪,赢得了三天的禁闭,这三天他都没办法离开这间见鬼的小休息间,也没办法见到他的人鱼捣蛋鬼了,这可真是个煎熬。
在这三天里,道里安错过了人鱼研究小组的讨论会,当然,即便他在场恐怕也是全程走神,毕竟之后马格门迪也没有对他下达任何新的指令,因此道里安的任务恐怕还是“观察”,该死的“观察”。
不过道里安也注意到了一些非常不同寻常的事,比如这两天频繁的人事调动——这些都是在内网里会公开的信息,其中变动最多的就是人鱼研究小组了。
这不难理解,在频繁发生可怕事件的研究小组里,自然有人想要逃离,而有出就有进,并且道里安笃定马格门迪采取了某些小措施,因此又有不少新人进入了研究小组,道里安就看见“怪人”艾德被调入了该隐小组。
就连道里安自己的研究室也有变动,不过那是因为萝丝就要离开这里去学校了,她从下周开始就会与一个新面孔交接工作。
道里安对这个新人没什么兴趣,他此刻只想知道在他离开的一周,其他人鱼研究小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最关键的,人鱼如何“引诱”人类?用传说中的歌声?用眼睛?用美貌?尾巴?还是某种特殊的精神攻击?
道里安被困在休息间什么也做不了,他被信息隔绝了。
当然,道里安在会议结束的当天就给大卫发去了通讯请求,然而在听到道里安的询问与人鱼研究相关时,他说:“我很抱歉,道里安,我签署了一份协议,事实上我猜除了你以外大家都签了这份协议,我们不能跟除了本研究室以外的任何人谈论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