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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里安在西尔维的怀里剧烈挣扎,他注视着那三架飞机,一心只有它们的安危,全然没有看见西尔维受伤的眼神。
    “道里安,留下来,求你,求求你……”
    人鱼在小声哀求,他开始哭泣,一些乳白色的液体从他的泪腺溢了出来,落进海中的刹那变成了珍珠。
    然而道里安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收起你那恶心的眼泪,我不会再上当了,滚开!别碰我!”
    从来没有一只人鱼被自己的伴侣以这样狠毒的语言攻击过,难以言喻的愤怒和痛苦叫西尔维仰头发出刺耳的尖叫,他的瞬膜染上血红色,锋利的背鳍竖了起来,头发疯狂摆动。像是在回应他的怒吼,大海也剧烈翻涌起来,各种不知名的深海巨兽纷纷露出水面,接连发出嘶吼。
    而即便是在这样的愤怒之下,西尔维也仍旧没有放开道里安,他的尾巴紧紧卷着道里安的双腿,他们纠缠着,摔倒在地,滚落进海中。
    道里安忍过最初那阵人鱼叫声带来的精神污染,继续奋力挣扎,他盯着半空中那架飞机,像看着耶罗姆救生艇上那微弱的求救信号,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可西尔维正在阻止这一切,这只残忍虚伪的人鱼正拖着他朝地狱坠落。
    他杀死了利瓦尔,耶罗姆,杀死了飞机上的人类,以及无数条无辜的生命,他是魔鬼,是吃人的怪物!
    “放开!放开我!”
    在挣扎间,道里安突然从浅海摸到了一块坚硬的碎石块,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任由愤怒支配着他,将那石块狠狠朝西尔维的脑袋砸了过去。
    随着一阵闷响,紫红色的血液顺着西尔维的脸颊滑落,一部分融进海水消失不见,一部分顺着他的下颚滑向锁骨和前胸,像用匕首描摹出的一道长长的血线。
    西尔维愣愣地注视着道里安,放任对方从自己的尾巴下逃脱。
    他不再动了,也不再怒吼,只是绝望又无助地看着自己的人类伴侣,他深爱的,残忍的,无情的人类伴侣。
    道里安惊慌地扔掉了那块染血的石块,他想开口为自己辩解些什么,但他像是突然弄丢了自己的舌头,只说了一个“我”字便哽住了。
    头顶的直升机在发出阵阵嗡鸣,提醒着道里安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抱歉……”
    这是道里安对西尔维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用力闭了闭眼,转身奋力朝着大海深处游去了。
    既然飞机无法在这片海域降落,那么道里安不如尝试离开这片海域,就算可能会受到怪物的攻击,也好过被徒劳地困在小岛上。
    然而出于他的意料,大海仿佛沉睡了一般,连海风都沉寂了下来。
    没有任何阻挠地,道里安以极快地速度游离了那片危险的海域,直升飞机在前方降落到合适的高度,垂落而下的悬梯就在不远处。
    幸运女神眷顾他,道里安很快便成功攀住悬梯,直升飞机开始上升。
    道里安在此时回头朝身后望去,仅仅这一个回望,道里安的脊背骤然爬满冷汗,他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
    道里安本以为自己会看见西尔维孤零零的身影,然而——
    那座小岛,那座道里安曾以为的一座太平洋上的孤岛,此刻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人鱼!
    有些趴在礁石上,有些伏在沙滩上,有些只从海中露出了白茫茫的双目,他们各色的尾巴像是剧毒的海蟒覆盖了整座岛屿。
    而西尔维正站在他们中央,同族人们一起仰视着道里安的方向。
    在他们身后,肉红色的巨大触手在半空中翻腾,庞大的鲸鱼在翻滚间露出雪白的肚皮,各种不明海怪的嘶吼接连响起。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海中孤岛。
    这是一座彻头彻尾的人鱼岛。
    第75章
    道里安被人拉入直升机舱内时仍在发抖,他裹紧自己浸满了海水的旧睡袍和实验服,忍不住牙齿打颤。
    “你还好吗?”有人给道里安递去了一个毯子,“我是此次营救队伍的队长,丹尼尔。”
    道里安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从他的着装来看,他应该是军方的人,飞机上除了他和驾驶员以外,还有另外三名成员,其中两名和丹尼尔一样穿着军人的制服,带着墨镜,另一位则是一名女性,看起来像是医务员。
    道里安不停地深呼吸,安慰自己没事了,他已经安全了。
    “我……我很好,谢谢你,丹尼尔。”
    道里安接过毯子,但是由于他的双手抖得厉害,那块毯子很快被他不小心落在了地上,女医务员帮他把毯子披在身上,并对他说:“你的衣服湿透了,你必须把它们脱下来,否则会生病的。你受伤了吗?需要我帮忙吗?”
    直升机旋翼系统的噪声盖过了她的话音,道里安茫然看着他,下意识点了点,直到对方伸手拉开了他睡袍的领口,道里安才意识到她打算脱掉自己的衣服。
    一瞬间,道里安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他惊慌地挥开了女士的手,死死裹住了湿淋淋的睡衣缩在舱内的角落里。
    但他仍旧迟了一步。
    就在刚才他失神的那一秒,那名女医务员已经将他的睡袍拉开了一个口,足够大到能令在场除了驾驶员以外的所有人瞧见了他身上的痕迹——
    他和西尔维一夜疯狂后弄出的那些痕迹。
    道里安首先听到了一阵颇为轻浮的口哨声,他羞愤将目光刺了过去,却因为认不出是谁对他吹了口哨而忿忿地盯着所有人。
    丹尼尔侧头瞪了一眼下属,转头对道里安说:“抱歉,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确认你是否受伤,我们可以对你进行简单的救治,当然,如果你需要的话。”
    道里安没有说话,他不会错过对方语气里暗藏着的猎奇和探究感,他戒备地打量着对面四人,特别是丹尼尔和他那戴着墨镜的两名下属,道里安总觉得在镜片下,他们正用令人作呕的下流眼神盯着自己。
    这群人目睹了道里安和人鱼在岛上的纠缠,此刻他们又发现了他身上的痕迹,道里安不愿意细想自己在这群人心中会是怎样的形象。
    不过,随他去吧。
    看在他们救了自己的份上。
    好消息是,道里安终于不再发抖了。
    他依然不肯脱掉潮湿的衣服,只用毯子将自己裹了个密不透风,执拗地维护着最后一丝尊严。
    “谢谢,我不需要。”
    因为道里安的戒备和不配合,在接下来三个多小时的飞行中,他与这只营救队伍再没有过多的交流了,他们给了道里安一些食物和水,道里安接过并道了谢。
    在吃了二十天的生鱼肉后,道里安以为自己会无比享受人类的食物,然而当压缩饼干触碰到他舌尖的味蕾时,道里安却感到一阵反胃。但他最终还是强迫自己吞掉了那块饼干,并安慰自己这是因为他太久没能接触到人类食物,身体已经不太习惯它们的味道了。
    当吃饱喝足后,道里安再次裹紧毯子缩回角落,他在飞机轻微的颠簸里昏昏欲睡,但一直未能陷入深眠,因为每当他踏入梦境之中,西尔维血淋淋的面孔就会出现在他的眼前,尖锐的愧疚感令他骤然惊醒,可身体与精神的疲倦又会叫他的眼皮像铅似的沉重……
    此刻的道里安并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即将遭遇什么,他在半睡半醒间朦胧地安慰自己:
    一切都将会好起来,他很快就会回到家里,他的肺痛和腿疾会得到救治,希望马格门迪死在了研究所的那场海难里,这样他就可以和妈妈开启全新的生活,就算得不到继父的巨额财产也无所谓,道里安会努力工作赚钱,让妈妈继续过优渥的生活……
    而西尔维,道里安不知道,在他病好后,也许会去那片海域转一转,也许不会,他永远无法忘记西尔维犯下的那些罪行,永远无法忘记那座囚禁了他20天的人鱼岛。
    但是西尔维。
    光是想到这个名字道里安的心脏就开始抽痛,他无法不承认,在岛上的那段时间,他体会到了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快乐。
    在飞机轻微的摇晃中,道里安咀嚼着那个甜蜜又酸涩的名字,落入梦境的摇篮里,他再一次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人鱼,只是这一次,无垠的大海中,再没有西尔维出现了。
    “嘿,醒醒,我们到了。”
    道里安猛地睁开眼睛,在那一刻,他差点因为糟糕的身体状况再一次昏死过去。
    他的皮肤在灼烧,大脑仿佛在炉子里蒸烤过,变得像面包似的膨胀充满气泡孔,嗓子也疼得厉害,更别提他仿佛正被刀片凌迟似的肺部和双腿……他的每一个身体器官都在痛苦地尖叫。
    大概是因为不肯脱下潮湿的衣服,道里安开始发烧了,可他不想叫其他人看出来,因此他踉跄地跟着这只营救小队下了飞机,接着他被转移到了一辆密不透风的飞行器上,去了一间陌生的建筑里,好好地清洗了自己并换上干爽的衣服,接着再一次被转移。
    道里安烧得有些神志不清,他甚至无法分神留意一直像保镖一般跟在他身边的几位西装男士究竟是什么人,他只是茫然地听从着命令,登机,降落,登机,再降落。
    在半路上,道里安试图向那些“保镖”求助。
    “嘿,先生,我想我需要先去看医生,我病得有些厉害……”
    没有人回应他。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如果不着急的话,能不能在路过药店的时候停十分钟,我去买些退烧药和止疼药……”
    仍旧无人应答。
    如果道里安没有因高烧而无法正常思考,他一定会注意到,此刻他正乘坐在一辆没有窗户的全封闭的飞行器上,而虚弱的道里安仿佛某位穷凶极恶的罪犯,被两名身材健壮的墨镜西装男夹在中间,所有人都闭口不言。
    在经历了数次失败后,道里安不得不拿出马格门迪的名号,虽然他极其厌恶这么做,但人有时候就是不得不低头才能通过某扇门。
    “你们应该知道马格门迪吧,他是我爸爸,不管你们要带我去哪儿,我要先见他!”
    这方法果然奏效了,坐在副驾驶的墨镜西装男微微抬头从后视镜里扫了道里安一眼:“你会见到他的。”
    道里安终于闭嘴了。
    这句话透露出两个信息——
    一,马格门迪的确还活着。
    二,马格门迪与道里安此刻的行程有关。
    以上无论哪一条都叫道里安的心情跌落谷底,他隐约察觉到了某种异样的前兆,但它们像细沙似的从道里安的指缝漏了出去,只给他留下茫然和针扎般的忐忑。
    直到道里安发现自己被押送进了西部联盟军事审判所,坐进一间狭小的,昏暗的审讯室。
    不要问道里安为什么会知道这是间审判室,当折磨人的强光,骤然响起的巨大音响,忽冷忽热的空调连翻运作时,就算是一只苍蝇都该知道此刻自己正在遭受拷问。
    可道里安直到晕厥的前一秒都不知道自己的罪名,那群看不见面孔的大人物们在广播里一遍又一遍质问道里安:
    “人鱼的阴谋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道里安喃喃说道,可没有人相信他。
    而因为他的“不诚实”,道里安又遭受了一些苦头,这一次他被注射了一些药物。
    “我再问一次,人鱼的阴谋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
    “说谎!你同人鱼里应外合毁掉了费迪南海洋研究所,又同它们在小岛上生活了二十天,现在你告诉我们你什么都不知道?”
    当那折磨神经的噪音再一次突然于头顶炸响时,道里安看见天花板在头顶旋转。
    为什么?
    道里安在绝望中自问。
    为什么他又一次沦落到如此境地?
    他只是想要安稳正常的生活,因此他选择离开了西尔维,回到自己的同类中去,可瞧瞧,他的同胞们又对他做了什么?
    他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里亲手将自己送进地狱。
    道里安确信自己一定是哪一步走错了,才频频陷入绝境。
    可究竟是哪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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