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姣很珍惜这样的机会,将他们挨个拎着比试了一遍。
说比试是含蓄的,那简直是单方面的“虐杀”。
特别是那个时候,楚明姣经常收不住手,掌握不了力道,本命剑又是主极致杀伐的凶器,几重意外叠加下来,和她比试的人无一例外,都尝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有实在被揍得惨的,捂着青红的鼻头和嘴角跳起来半真半假地要和楚明姣拼命。
每当这个关头,楚南浔与神主宫的礼物便会一前一后地送到挨打少年的家中,礼物挺贵重,伤药也很实在,楚南浔在圈子里的口碑和名声实在是好,后者身份又太过贵重,让人无从拒绝。
于是很能熄火。
楚明姣拿眼瞅他,颇有种他胳膊肘往外拐的意思,字音咬得略重:“我前脚教训人,你后脚给人送药是什么意思?”
十三年过去,他们之间应该生疏至极,可有些习惯依旧铭刻进骨子里。
江承函琢磨了下这话的意思,失笑地止住话音。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走进了神主殿的地域,数百盏灯在楼顶,檐角间照过来,几位守夜巡视的神使见到两人相携而行的一幕,俱都瞪大了眼睛。
他们中有些是没见过神主的,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后面察觉到动静的长老把头摁了下去,算是遥遥行的一道礼。
神主殿这方面的仪制重得令人难以想象。
一行人如雪中孤影般从这座巨大的宫殿前掠过,步履不停地从踏进更深处的禁地中。
几名长老的身后无声无息地出现两道人影,为首那个佝偻着背,头发与胡须皆白,精神矍铄,颇有种归隐老人闲云野鹤的洒脱姿态,后面一个长得古板,相貌平平,下巴拉得很长,不苟言笑。
“大祭司。”长老们纷纷反应过来,正色颔首称呼:“二祭司。”
神主宫两位最具话语权的祭司在此时齐齐现身。
“今夜没你们的事了。”大祭司笑了下,随着这笑,一张脸上的褶皱堆叠起来,透着种滑稽的和蔼感,声音平和有力:“都退下吧。”
长老们显然对神主殿的规矩了然于心,当即垂首告退,从灯影阑珊的阁楼中凭空消失。
“居然又回来了。”二祭司眉头紧皱,在额心呈现出两道极深的沟壑,他远远看着数百米外那两道缥缈身影,眼中溢满无法理解,又无可奈何的神色,话音在隔音结界中拉出回音,操心得不行:“看到楚明姣,我就开始担心神主。”
“年轻人的事,我们也管不了。”
大祭司倒是看得开,他摆了摆手,也盯着那一幕看,衣袖下露出干枯如老树枝的肌肤:“娶楚明姣是神主自己的心意,论我们当年如何竭力反对,不也无济于事?”
“可你我心知肚明,神主与这世间其他男子不同。”二祭司负手而立,耷拉着眼皮,忧心忡忡地反驳:“他是冰雪之躯,神灵之体,根本不该有男、女情愫。一旦动情,于他而言,便如一场豪赌。”
输了唯有万劫不复。
两位祭司在这位神嗣身上倾注了毕生心血与能力,如何为君,如何为神,如何制衡世家,钳制三界,完美地为这世间生灵阻挡与解决问题。这是他天生的使命,也是他们的职责。
可以说,江承函是最惊才绝艳的学生。
他将一切掌控得很好,处理任何事都游刃有余,有霜雪的风度,为君者的果决。因为天生神灵之体,他对任何人都很淡漠,有着神与人,君与臣这道无法跨越的天堑,注定不会为私情所困。
对两位祭司而言,一切都美好得令人目眩神晕。
唯独,唯独出了楚明姣这个意外。
说是意外,其实更像一场始料未及的飞来横祸。
怎么会呢。
神怎么会爱上人呢。
哪怕放到今时今日来讲,依旧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二祭司尤记得自己刚得到这个消息时,眼前阵阵发黑,他与大祭司什么都顾不上,两人连夜赶回神主殿,求见当时还未上任神主的少神嗣。
小屋外,枫林连成火红绚烂一片,目下无尘的神嗣站在石桌边自斟自饮,见他们来,并未露出诧异神色,只是徐徐伸手指着对面的位置,道:“坐。”
一个字音,冒着谪仙般的霜气,滋的一声,能将所有躁动不堪通通压下。
二祭司定了定神,问安的话过后,他旁敲侧击,引经据典,那个时候,他甚至无比期待对面不容亵渎的神嗣能皱着眉,冷声说一句”放肆”。
可并没有。
话说得越多,没有遭到反驳,他愈加心慌。
“外界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江承函终于开口:“我对明姣,确实不比常人。”
二祭司如遭雷击,一时间嘴巴张张合合,居然吐不出半个字来。
他就没听过江承函去姓留名,如此亲昵地称呼一个人。
最后和大祭司闷头颓丧几天,逼着自己接受了这件事情,不接受也没办法,他们只对神嗣有教导之责,却不能管束,要求他分毫。但人总是善于与自己较劲,二祭司又开始沉浸在另一种痛苦中。
为什么是楚明姣呢。
说起来,楚明姣也是山海界年轻一辈中鼎鼎有名的人物,出生楚家,容颜绝艳,众星捧月的“山海界第一美人”,本命剑也在她手中。
这样的姑娘,有独属于自己的生活,蜜罐子里长大,吹毛求疵,娇贵难伺候。在少年少女一路长歌,最具风姿的年龄,她绝对不甘居于人后,辅佐道侣,日日待在潮澜河中为天下做个神后的表率。
总而言之,她并不是两位祭司心中符合神后身份的人选。
而最主要的原因,是大祭司闭关三日,面容憔悴,眼里挂满血丝地捧着占卜结果出来,呈到江承函面前。
大祭司早些年,是山海界出了名的“姻缘”使,找他算过的姻缘,没一个是不准的。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动手给人算过卦,这次破例,完全是因为江承函。
卦象上明明白白,江承函与楚明姣并没有姻缘之兆。为了使人信服,他熬了几宿,将楚明姣真正的缘分也算出来了。
是和苏家的二公子,苏韫玉。
这两人知根知底,自幼相识,真正的门当户对。
或许,江承函根本不明白喜欢与爱到底是什么滋味,遇到楚明姣这种不太按常理出牌的女郎,觉得新奇,于是将那份别样的情愫误解为暧昧,心动,另眼相待。
但看到这卦象,他该明白了。
毕竟,他也懂占卜之术。
时隔许久,二祭司仍记得江承函那时的神情。他捏着那几道签文,观摩了半晌,最后轻轻丢在石桌上,啪的一声,一言未发,似乎永远笼着层空濛轻纱的眉眼凝起来。
说不出什么心情,但当时是长出了一口气。
几天后,他发现这口气出得太早了。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山海界秋色苍茫,潮澜河的气温已经进入冬季,二祭司与大祭司一同去见神主,问他关于神主殿各神使职位安排。离开时,见到惯来无人能进的禁区中,那棵不知道长了多少年,几乎已经成精的榆树树梢上,坐着个抱剑的少女。
少女穿着身黑衣黑裤,头发高高扎起来,但并不显得冷酷,因为她描了很精致的花钿,眼尾还勾着长长一根线,难以言喻的风情由此迸发而出。树影摇曳簌动间,似乎能嗅到她身上留存的月光与露水的味道。
她从树上跳下来,俏生生地站在两人面前,斟酌了下话语,怕这两位对自己没印象,自报家门道:“问两位祭司安,我是楚明姣。”
“大祭司。”她声音清脆,带着笑音时有种令人拒绝不了的甜意,“我和苏韫玉真有姻缘之说吗?这可不带瞎讲的,若是真的,我就避一避,若是假的,我还得找他陪我练剑呢,苏家的盾山甲那样厉害。”
只差后面接一句“是天生的人形肉盾,绝佳的练剑人选。”
“他现在都不理我了。”
大祭司眯着眼,沟壑丛生的眉间动了动,不知道该怎么回。
除了江承函,已经许多年没人这么和他说过话了。
正在这时,江承函推门而出,他看向楚明姣,温声问:“怎么这时候来了?”
“来找大祭司算姻缘。”楚明姣笑得弯了弯眼睛,朝两位祭司颔首:“叨扰了,两位祭司,我改日让哥哥送些礼再来拜访。”
二祭司面色复杂地看向这个浑身充盈着灵动活力,嫩得像早春泱泱嫩芽的姑娘,眼神极偶尔一梭,见到了她脖颈一侧淡淡的暧昧痕迹。
看得出来,她为了遮掩这印迹颇为苦恼,厚厚地扑了几层脂粉,只是一身玉骨冰肌,稍有一点颜色便格外难以遮盖。近距离细看下,仍能窥见端倪。
二祭司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冲上大脑。
不论他在脑子里怎么演示,都没有办法想象一位神灵,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是情难自抑,也是对占卜结果十分生硬的“不满”。
更是一种难以开口的占有欲作祟。
难怪苏韫玉得跑,这样明昭昭的宣誓,谁不跑。
这些年轻人都很怂江承函。
从那个时候起,二祭司脑子里所有觉得神主只是一时分不清情感的侥幸全都不翼而飞,他捏着鼻子认命。只是私心作祟,不论从什么角度上,他都更担心江承函。
人的一生太泛情,谁也不能保证一生只钟情一人,楚明姣有太多选择的机会,她有一圈又一圈的好友,彼此欣赏,有共同的话题和理想。她是一团热烈的颜色,修炼之余,充斥在生活中的是斑斓的长裙,精致的钗环,妙趣横生的画本。
开心了笑,伤心了哭,觉得不甘就闯,觉得为难便罢。
江承函什么都没有。
他只有一片谁也不能随意闯入的禁区,无论如何也推卸不了的责任。
他作为人的情绪全部来自于楚明姣。
神灵根本无法再爱上第二个人。
“深潭最近不大对,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频频异动,明明选中的人都下去了。”大祭司将二祭司从回忆中拉出来:“此外,界壁尽数集中在潮澜河中,需要格外留心。”
他在原地停了停,又想起什么,苍老手掌抚了抚二祭司的肩头,道:“楚明姣那边,你也注意点。活了这么久的人了,别总被一半大孩子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她突然回来,只怕和楚南浔有关。”
二祭司长长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第12章
山海谣12
时隔十三年,楚明姣又一次踏足神灵禁区。
禁区隔段时间便被精心养护,丛山峻岭依次盘旋,草木葳蕤,溪流涧涧,放眼望去,不远处的山丘间隔出的方形地里,甚至种了些稻谷秧苗,灯影笼罩过去,秧上已经挂上了沉甸甸的麦穗,泛着青黄,将熟不熟。
能在这一场接一场的风雪中存活下来,这秧苗应当是经过灵农们研究着改良出来的,生命力极其顽强。
和记忆中的样子没有很大分别。
路过一棵青杏树,楚明姣停了停,问身侧的人:“潮澜湖心的万剑阵还能用吗?”
两人成婚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这片禁区完全被楚明姣随心所欲改造。
陡峭绝壁没了,三步一座的凉亭没了,就连窗棂下那丛写意风流的芭蕉树也不曾幸免于难。别具一格的长廊别院拔地而起,无人无津的雪山巅高楼矗立,楼里挂满各式各样的花灯,不论春夏秋冬,有风吹过,那必定是一片萤萤火海。
这些布置还说是无伤大雅,可剑修对剑,总有常人不能理解的狂热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