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绫罗迎出来,笑着拿过匣子塞在袖口,看了眼宁音,“多谢你跑一趟,回头喝点姜汤,别生了病。”
她话音未落,宁音已经塞了个银角子过去,阿柳唇角笑容更真切了些,清脆应下来,也不歇息就往回走。
“您忙,我就不搅扰了,先回去复命。”
傅绫罗笑着应下,回身到屋里,就开始换外出的衣裳和鹿皮靴。
*
在马车上,宁音看着自家娘子怀里,实在是不踏实,直到出了王府二里地,才小声问,“娘子,您叫祝阿孃给您寻了甚了不得的东西?”
可别真是毒药,那娘子也得赔命,着实划不来。
傅绫罗笑着眨眨眼,不肯答,“一会儿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宁音鼓了鼓腮帮子,轻哼着坐到窗户边。
老天爷赏脸,她们行至定江城最宽广的安民街时,外头的雨声竟渐渐小了。
她们甚至能隐约听到不远处,定江城最大的道源茶楼里,文人愤慨的声音——
“说什么科举是天下寒门学子的青云梯……不过是世家子遮掩腌臜的绫罗衣罢了!”
“江林兄说的是,我等就算长途跋涉去了京都,也是陪跑!”
“甚至卷子有可能成了旁人的,我等苦学几十年,不求……史册留名,却也见不得自己辛苦做出的文章,成了他人……”
“王上,往年皆有学子因为得罪世家子,丢了性命,我等不愿意去参加科举,只求封地能给我等微末机会……”
傅绫罗和宁音对视一眼,心里清楚,王上出门会文人,便是在这里了。
傅绫罗轻轻掀开马车帘子,远远便看到铜甲卫的身影,还有几个身穿蓑衣的百姓在外头站着听,铜甲卫也不撵人。
她从乔安那里得知,京都加开了恩科,号召天下学子入京赶考,这是从各封地手里抢人。
听乔安嘀咕的意思,这些拿笔杆子的最好糊弄,也用不上给他们什么好处。
只需挑出几个识时务的典型奖赏了功名利禄,勾着文人的鼻子,再加以煽动,文人的嘴就能变成锋利的刀,一刀刀扎封王的身上去。
若她是定江王,也绝不会放人,既然都是煽动,南地的天自己煽动治下文人岂不是更简单?
她轻轻放下帘子,突然想起个事儿,问宁音,“傅华嬴什么时候沐休?”
宁音:“一旬一休,卫统领说,都是旬末才叫大公子当天回,当天返,不叫大公子住家里头。”
傅绫罗放心了些,她今日做所的事情,傅华嬴不适合在场。
纪忱江并未进雅间,大马金刀坐在茶楼二层大厅,甚至连屏风都不用,主打一个礼贤下士。
跟在王府里冷漠惫懒的模样不同,他丹凤眸中一片肃然,绯色薄唇中,时不时溢出几声无可奈何的轻叹。
轮廓分明的白皙面容上,全是忧国忧民的正气和要替文人做主的坚毅,这般姣好面容和阳光正气的气场,很能唬得住人。
在场的文人愈发慷慨激昂,他们也就没发现,纪忱江眸底深处的淡漠和厌倦。
纪忱江被这群人越来越大的声音吵得脑袋疼,视线不经意扫向窗外,看到还未走远的马车,上头带有王府的标记。
“她今日要回傅家?”纪忱江轻声问身侧。
在一旁守护他安全的卫喆立刻回话,“是,傅娘子令我封锁了王府,今日无要事者不得出。”
纪忱江心下腹诽,这小娘子威风倒是不小,还挺会使唤人。
他端起茶盏淡淡吩咐:“叫暗卫跟着,别叫人欺负了。”
没得阿孃捧在手心的宝,回去给人当草。
卫喆赶紧应下,去安排之前,近前轻声道:“出府前,傅娘子还请祝阿孃帮她做了长御令牌。”
纪忱江端到唇边的茶水顿了下,看向卫喆,“令牌?”
卫喆头垂得更低了些,他知道王上听清楚了,王上大概就是对阿棠的胆子有些不可置信。
宁音也震惊极了,她看着傅绫罗将令牌挂在腰侧,瞳孔地震。
“娘子,您,您这…私造…这可是掉脑袋的罪啊!”宁音恨不能扑过去直接把令牌砸烂。
傅绫罗侧身防着宁音突然动作,她小胳膊小腿儿的,敌不过宁音的大力。
她赶紧解释,“不算私造,阿孃心疼我被傅家欺负,让我吓唬吓唬傅家罢了,不在外头使。”
宁音快要哭出来了,“就老夫人和二夫人那性子,什么都敢嚷嚷,若是让人知道了,祝阿孃且不说,您几个脑袋够王上砍的?”
“哦,过了今日,他们就嚷嚷不出来了。”傅绫罗淡定道。
万一傅家人记吃不记打,也得些时日,到时只要她拿到令牌,造谣王府女官,还能再收拾他们一次。
傅绫罗掀开帘子吩咐跟随的护卫,“将门房拿下,守住傅家,今日傅家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十数护卫应声:“诺!”
宁音在傅绫罗掀开帘子后就不敢多嘴了,她唯一庆幸的是,傅绫罗还穿着蓑衣,挡住了令牌,不怕叫外人看见。
等护卫控制住傅家的下人,傅家族老也被接了过来。
傅绫罗请族老在前头,身后跟着手捧‘寿礼’胆战心惊的宁音,一起进了傅家。
这会子,二房两口子正在傅家老夫人和老太爷的院子里,一家子闲磕牙呢。
傅家原本世代种田,没出过什么出息的子弟。
如今傅家的一切,都是傅翟靠着杨婉嫁妆,以铜甲卫首领的身份搏来的。
所以傅家老夫人老太爷还有二房,现如今生活习惯也没摆脱了乡下人的淳朴。
二夫人陈氏歪在老夫人身边,嘴里瓜子皮满天飞,也不耽误她噼里啪啦说话——
“君姑,这都多少天了,那小蹄子一点消息都没有,定是拿咱们当猴儿耍呢!”
傅老夫人林氏一口瓜子皮呸出来,冷笑,“今天就是第十天,她要还不回来,明儿个我就去找族老,替阿翟休了那贱妇!”
傅威父子俩只乐呵呵饮着酒,兹当什么都没听到的,反正家里婆子能折腾,随她们去。
陈氏略显刻薄的面容上,眼珠子转了转,“族老那胳肢窝是偏的,那老不死只关心在王府当差的华嬴,怎肯让咱们休了大嫂嘛。”
林氏迟疑了下,“那若是影响了华嬴,王府不叫他当差了,如何是好?”
陈氏拍着膝盖哎呀出声,扬声道:“说破天去,我才是他亲娘,您是他亲祖母,他还能翻了天不成?王府不叫他当差了,回来当个富家翁,娶几房媳妇,替大兄绵延子嗣,也不错嘛。”
见林氏还是舍不得跟王府的关系,陈氏哼哼出声,“君姑别忘了,那小蹄子还在王府呢,您怕什么?”
“若不然,咱们先把休书写了,扔到王府姓祝的那个贱媪那里,吓唬吓唬傅绫罗也好,省得她总不将您和君舅放在眼里。”
“就她那狐媚子样儿,王上说不定舍不得,纳了她回去当夫人,咱们好歹还沾点光。现在不清不楚的算什么?没得叫外头人骂咱家女娘不值钱!”
林氏逐渐被二儿媳说服,她心思一转,若傅华嬴回来给大房生孩子,傅绫罗那小蹄子光明正大被抬进王府……以后他们可就是定江王的小岳家了!
总好过现在说出去,别人都当他们是吃人的豺狼,容不下大房的孩儿们在家里。
“等等,阿棠那孩子性子倔强,逼急了她,她会不会跟咱们鱼死网破啊?”傅二老爷傅威摸着自己的腿,记起当年的痛楚,还是没忍住小声问了句。
陈氏吊梢眼一瞪,满脸不屑,“反正她不敢叫人打死你,若她真敢叫人打你,就算暂时吃点亏,回头咱就去郡守那里告她忤逆不孝,将大嫂挪坟,总能把她逼回来,定江王也管不得。”
傅威咧了咧嘴,想了想到手的好处,不吭声了。
只要死不了就成,回头真受了伤,还能借机多问陈氏要点钱,出去喝花酒呢。
陈氏见两个老东西和傅威都不说话了,面上露出喜色,出溜下软榻。
“我这就去叫人拿纸笔——”
“嘭!”的一声,她话没说完,屋里门叫人狠狠踹开,门撞到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屋里几个人差点从软榻上摔下去,陈氏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外头雨幕衬得屋里有些阴沉,屋里几人骂骂咧咧抬头往外看,就只见几双冷幽幽的眸子,跟狼一样盯着他们。
第17章
“混账!”傅家族老声音气得直发抖。
这位族老是傅家辈分最长的二叔公,瘦瘦小小的耄耋老头,身上气势却很足,一声怒斥惊醒了屋里众人。
“不知所谓的东西!傅氏一族的脸面都叫你们丢尽了!”
陈氏为人泼辣,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小声嘟囔,“傅氏哪儿来的脸面,不都是大兄挣下的。”
傅绫罗眸光微凉,她这位好二婶知道傅家一切从何得来,还能理直气壮端着碗骂娘,陈家真是好教养。
二叔公见傅绫罗面色悲凉,继续骂,“你们还有脸提阿翟!若不是阿翟拼了命在纪家军搏出个名头,又娶了一房好媳妇,傅家能有今日的荣光?”
“你们吃着喝着阿翟用命换来的富贵,还想拿阿翟唯一的血脉卖个好价钱,畜生都比你们有良心!”
傅老夫人林氏猛地站起身,壮硕的身板几乎将陈氏挤个跟头。
“谁说这小蹄子是阿翟唯一的血脉了?华嬴才是大房顶立门户的儿郎!”
她拍着胸脯大声叫嚷:“我是阿翟的亲娘,是傅绫罗的祖母,我要给她说亲,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怎么就没良心了!”
说罢她往软榻的脚踏上一坐,拍着大腿哭嚎,“没天理啊!我当年生阿翟的时候大出血,差点没了命啊!!”
“我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好心好意为孙女谋个好亲事都成了恶毒!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让我死了算了!”
二叔公气得浑身发抖,“这里没你们两个妇人说话的份儿!傅家的儿郎是死绝了吗?!”
不等林氏和陈氏婆媳俩再唱什么戏,二叔公直接瞪视傅家父子俩——
“傅老斗!傅威!你们还算不算男人?叫两个妇人骑你们脖子上屙屎屙尿,回头你们干脆跳粪坑里算了!”
傅老太爷小时候被二叔公打过,不敢顶撞,傅威却是个从小上房揭瓦的混不吝。
他梗着脖子辩驳,“我们也是为了阿棠好——”
“闭嘴吧!”二叔公气得上前几步,拐杖直接敲傅威肩膀上,敲得他嗷嗷叫。
“我听着面皮都臊得慌,难为你还好意思张嘴!”
二叔公看了眼低垂螓首,浑身忧伤气息的傅绫罗,心里的羞愧和亏欠如湖水般淹没了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身子晃了晃,傅老斗好歹记着这是自己的亲叔,赶紧上前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