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很苍老了,目光浑浊,但他看着人的时候,仍然锐利,令她的所思所想无所遁形——当然,她也并不打算隐瞒她最亲爱的爷爷,从前不会,现在和以后更不会。
于是,她轻声回答道:“我对他没有那种喜欢。”她对他是亲朋的喜欢,没有男女之情的喜欢。
“有喜欢的人吗?”
“也没有。”她垂着眼回答。
她的脸型轮廓柔和,像赵瑞心,但眉眼却像极了虞修贤,透出股倔强的意味。每次看到她,虞老爷子都会想起故去的次子。
“婚姻并非儿戏,你真的想清楚了?”他最后这样问道。
她缓慢地眨眨眼,颔首,轻轻地“嗯”了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中响起一声沉重的长叹。虞幼真抬眼,爷爷正注视着她,目光一如既往地温和,眼中却隐隐闪着一点朦胧的泪光。
“是他也好。”虞老爷子喟然道,他伸手摸摸她的发顶,笑了笑,“……都怪爷爷这副身体没用。”
虞老爷子早年白手起家,干过不少粗活累活,手掌粗粝,宽厚且有力,而现在放在她头顶上的手却微微颤抖着。
幼时她念诗,诗人嗟叹“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那时年幼,她还不懂,此刻她看着老爷子脸上松弛的肌肤,和颧骨上的老人斑,终于没忍住鼻尖一酸。
“爷爷,你别这么说。”她覆住老爷子放在床榻上的另一只手,用力握了握,“爷爷你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
虞老爷子什么也没说,只是瞧着她笑,然后像小时候那样亲昵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多大人了,还哭?”
在长辈那儿过了明路,两人的婚事这就算半敲定了。第二天,温恂之的姑姑敬雁就来登门拜访了。
温敬雁现年五十许,一生未婚未育,对温恂之视若己出,自温恂之父母过世后,姑姑温敬雁就是他在温家最亲厚的长辈。
她来的时候,虞幼真已经去学校上课了,没碰着,是赵瑞心接待了她。
等晚上虞幼真回家,赵瑞心叫住她,把一个木匣子和一沓纸一起递给她。
虞幼真有点茫然:“这是什么?”
赵瑞心:“你看看不就都知道了?”
虞幼真看她一眼,什么东西,这么神秘?她先打开那木匣子,入手挺沉。木盖子翻开来,露出里边黑色的天鹅绒的底子,还有上边卧着的一支碧水一样的翡翠镯子。只这一眼,她惊诧地看向了赵瑞心。
“……妈妈,这个是月贞阿姨的手镯吧?”
赵瑞心点头说:“是。”
“那怎么拿过来了?”虞幼真小心翼翼把手镯放到桌上。
“你敬雁阿姨说,这是恂之的意思。”赵瑞心观察着女儿。
虞幼真端详着那支手镯,心情复杂。她对这手镯印象深刻,这是温伯伯和月贞阿姨结婚的信物。李月贞还清醒时,常戴着这支通体剔透的帝王绿手镯,她在她的手腕上摸过很多次。
李月贞见她爱不释手,常笑眯眯着伸着手让她摸,扭头跟赵瑞心半开玩笑说,让小幼真给她当女儿,她把这手镯送她;又说,要是不能当女儿,当她儿媳也可以。
李月贞的音容笑貌好似还在眼前,但一切都物是人非了,而且令谁也没想到,小时候的一句戏言,如今竟然成真了。
虞幼真轻轻叹了口气,垂眼又去看另一沓纸,那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结婚安排,还用红笔圈出了对应的时间。
看着看着,她细细的眉毛拧起来:“这时间是不是有点赶啊?”
这上面安排的时间非常急,所有流程能在一两个月内全部走完。她没结过婚,不清楚结婚到底是什么样的,但是她看长辈们操持一些重要的事情都是需要花很长时间去准备的。
她迟疑道:“结婚要准备的东西应该不少吧?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妥当,顺顺利利地完成吗?”
“我下午也是这么问的,但你敬雁阿姨说,有恂之盯着。”赵瑞心笑着说。
闻言,虞幼真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温恂之这人连小时候陪她玩游戏都会安排清楚每日日程,并严格遵守日程,现在有他盯着结婚的事儿,她确实没什么不放心的。
“对了,还有件事儿。”赵瑞心看着她一一翻看整理那些纸张,慢慢说道,“温家那边的意思是,希望你们结婚之后住到一起。”
“……”虞幼真整理纸张的动作微微一顿,“是谁的意思?”
正说着,纸张翻动,她的视线在某处停了几秒,那儿用红色的笔圈出了他们领证的吉日。
就在两天之后。
两天后,他们会结婚,他们会成为双方家庭同意、法律认可、牢不可分的一对伴侣。不管如何,只要还在婚姻里的存续期内,她和温恂之就会有斩不断的数不清的联系,现在再去计较婚后要不要住一起这种小问题,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
虞幼真慢慢吐出一口长气,把纸张全部拢起,握在手心里。还没等赵瑞心回答她,她便开口道:“算了,这个问题不重要。”
她抬起眼,说,“可以住一起。”
赵瑞心走后,虞幼真在原地静坐了许久。不知过了多久,她拿过手机点开和温恂之的聊天对话框,还停留在之前礼貌的问候,她又点进他的主页,朋友圈依旧是干净一片。
她叹口气,把手机放到桌面上,蜷起身,下巴抵着膝盖,望着个黑漆漆的头像发呆,直到手机自动熄屏。
就这样吧。
-
第二天,虞幼真到学校上课。她昨天晚上失眠,连累今天起晚了,算是踩着上课铃到的教室,不过朋友已经帮她占好了位置,在教室中后排。她猫着腰坐到位置上,坐定,这才长长出了口气,往外拿笔记本。
等她东西都摆好了之后,坐在旁边的朋友戳了她一下,小声问她。
“真真,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啊?”
“啊,对。”虞幼真下意识摸摸眼睛,“很明显吗?”
梁如筠又仔仔细细看了看虞幼真,她皮肤冷白,眼底那点青黑色就显得更加明显了。
“挺明显的。”她有点担心地看她,“咱们待会下了课,还要去听讲座,你熬得下来吗?”
“讲座?”虞幼真一愣,她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儿?
“昨天系主任在群里说,今天请了一位超重量级嘉宾来学校给我们分享。系主任跟我们私底下说,这个嘉宾超级无敌忙,说是请了很久都没有空档,结果最近忽然答应了,这机会非常非常难得,让我们一定要去。”
虞幼真“啊”了一声,问,“一定要去?这是硬性要求吗?”
“我也不知道……”梁如筠问她,“你是有什么安排,不太方便吗?”
“我想去看展。”虞幼真说。
最近学院里面举办了一个摄影展,听说质量还不错,她正打算下了课顺便去看看,就当作是憋闷了这些天后的放松时间。
梁如筠知道她喜欢摄影,一下子也想到了学校里面那个展,她拉了一下虞幼真,道:“你说的是不是学校里的那个摄影展?那个展会持续好几天呢,这讲座就今天。
“而且你别犯傻,你现在也不是摄影系的啦,肯定要多专注一点本专业的东西呀,是不是?”
虞幼真还在犹豫,梁如筠按住她的手,一锤定音道,“这样,你跟我去听讲座,完了回头我陪你去看展,就这么决定了!”
梁如筠打开报名的链接,三下五除二填好她们两人的报名信息,提交完表单,才返回去看这讲座的信息。看着看着,她的眼睛慢慢睁大,一把抓住旁边的虞幼真。
她的声音掩盖不住激动:“真真啊!主任没骗我们!这次来的真是个超——极——大——咖——”
虞幼真:“谁?”
她的眼睛雪亮:“是温恂之!”
虞幼真:“谁?!”
第8章
知道要来的嘉宾是温恂之后,虞幼真上课便有点儿心不在焉。说实话她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他,现在想起他,想起他们即将要结婚的事情,她还是会恍惚。
她身侧的梁如筠在报完名之后,明显兴奋起来,课间休息时间,梁如筠甚至还掏出手机搜索了近期温恂之的采访,美名其曰“补补课”。
虞幼真:“……”
倒也不必。
梁如筠自然不会放过她,强塞过来另一只耳机,说:“来,你也跟我一起补补课!”
这段视频是财经采访,昨日才释出的。因为温恂之容貌气度过人,这条视频出来没多久,直接就上了社交媒体的热门。
屏幕里,温恂之和主持人对面坐着。主持人是位温婉动人的女性,经验老道,问的问题相当辛辣直接。
温恂之神情疏冷,十指交叉置于膝上,看起来不好接触,但听问题时却很仔细,不时还会点一点头。他每次回答问题谨慎且言简意赅,却直切要害,十分有自己的见地。
采访快收尾时,两人问答与互动比开头更自然了一些,主持人半开玩笑道:“之前我们邀约了温总好几次,温总都说排不开时间。”
“嗯……”温恂之眉梢抬了抬,在整个采访中头一次笑了,“最近因为私事排出了一些空档。”
他的眉梢眼尾都柔和下来,丰姿卓然,冲淡了肃穆遥远的冷感,还生出几分令人心旌摇曳的遐想。
也是这时,视频里密密麻麻的弹幕飞过,把人脸全都挡住了。
-他笑了!!!我究竟看了多少遍!!
-呜呜呜呜呜呜看了好多遍了温恂之好帅
-家人们每一帧都是仙品啊
-这张脸真是配享太庙!!!
-爱死了爱死了流鼻血了谢谢
-讲真的,他笑得很像有什么情况哎
梁如筠也倒吸一口气,抓住虞幼真的手:“哇是真的……bb你看,他笑得好那个……真的跟拍拖了似的。”
虞幼真“啊”了一声,有点心虚,她慢慢地挪开盯着屏幕的视线。
梁如筠看完采访视频,托着腮嘿嘿笑了好一会,大叹温恂之真是极品,嘟嘟囔囔说她们要去早点,占个前面一点但是又不过分前的位置,这样既能瞻仰大佬的风姿,又可以偷偷摸鱼,两不相碍。
计划得很好,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堂课老师拖了几分钟,下课晚了点,等她们跨越大半个校园到达报告厅时,讲座已经开始了,报告厅内隐隐传来声响。
梁如筠一看,赶紧拉着虞幼真往里面走,但很不巧,报告厅后面的门被人关上了,她们只能绕道到中间的门进去。
梁如筠探头看了眼,暗自咋舌,这温先生的号召力就是不一样,一眼看过去乌泱泱的全是人。
学校也常常邀请一些嘉宾来开分享会或者是讲座,平时总是富余很多位置,今天竟是一个空位也没有了,还有许多人站在左右两边和后面。
虞幼真也发觉情况严峻,她扫了一眼,离门近的地方全是人,压根没有位置。
她压低声音跟梁如筠说:“我们站到那边去吧?”
整个会场只有那个角落有空位了,只是她们要去那儿,必须得穿过一小片区域,这个行为稍微有些显眼,但现在也只能这样这样了。两人对视一眼,拉起手弓着腰,一头撞进会场内。一路上,她们说了无数句“不好意思,让一让。”
人群退避,发出一些细微的声响和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