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西什么也没说,两人在商业中心广场短暂分开,她去书店找辅导资料 ,江万回工作的甜品店告假。那里的老板把江万奉为财神爷,一听要请整整一周的假,立刻先自省有无苛刻他的薪资待遇,眼巴巴把人痴望着,生怕这位脾气好事少的招牌被高人点化,也鲤鱼跃龙门地投身进娱乐圈发光发热。
“私事,算我提前休年假。”
老板松下口气,散出去的神魂归位泰半,又变得耳聪目明起来。一双贼眼四下溜动,拽过江万捅了捅他的腰窝,语气揶揄,
“瞧瞧你的明星效应。”
他这间甜品店位置算不得上佳,里面的蛋糕咖啡品类也是平平,不夸张地讲,若不是半年前来了一个江万,硬是靠着一张脸从大小姑娘口袋里抢钱拉业绩,能不能再撑三个月都是问题。更令人惊喜交加的是这位吉麻街出身的帅哥不仅没有半点骄奢淫逸的坏架子,勤劳踏实还颇有天资,给蛋糕裱花给牛奶打泡,一学就上手,老板后来干脆把手机备注里江万的名字改成“菩萨”。
菩萨显然没有要受人景仰的自觉,仗着休工不上班,不肯散半点营业的功德,见又有人举着手机假装自拍,连忙摁低帽檐背转过身,活像个旧时代的黄花闺女。
老板直叹暴殄天物,拉着他躲进茶杯柜后,刚要开口劝年轻人不要活得那么保守,就看他从裤兜里掏出那只古董翻盖手机,一肚子的话卡在喉咙口,不知该先表哪一头。
一通电话打了还不到三十秒,从头到尾只听一句“嗯,好”,老板瞄了眼,屏幕上赫然立着“房东”二字,他笑起来打趣,
“来催房租的?”话一出口,他恨不得打自己的嘴,生怕江万嫌弃工资少,涨薪还是小事,万一真为生活所迫,区区甜品店绝对留不住这尊大佛。
他惴惴去瞧江万表情,见他当真若有所思,立即吓得六神无主,手心捏了一泡冷汗。
结果他沉默半晌,却是开口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你上过大学么?”
老板一听,这怎么还后知后觉考核起雇主的学历来了?当下拍着胸脯道,“当然,我可是温布伦工业......”
结果江万刚听见第一个字便明显没了兴趣,眼睛沉沉落向一旁,不知在盘算什么。
老板被他这副无声嫌弃的态度撅了个闷亏,想骂连高中学历都没有的人凭什么挑拣自己,然而目光一触到他挺秀的面部线条,怒意在嘴边转个弯,软成一口气叹了出来。
“你要是想上大学......”
“去帝国政经,得什么水平?”
老板脑瓜里警钟一响,狐疑问道,“不是你要去吧?”
江万摇头,“一个朋友。”
警报解除。老板心下有了数便不再患得患失,掏出手机输入“十校联盟”,尽心给这位与社会脱节的失学青年科普高校鄙视链。
“......总而言之,帝国政经就是贵族里的下原家——人上人上人,几乎有三分之二的政客和经济学者出身于此,可以说是帝国政坛的后花园不为过。基本上只要能进,就相当于半只脚迈入那个圈子。这种学校已经不是单用师资或者学术水平来衡量价值的了,出来混最重要的是什么?人脉啊!网上有句话,如果在帝国政经的校庆仪式上空投一枚炸弹,整个国家的中枢系统都得瘫痪三十年。你那是什么朋友?心太高了吧。皇家理工和圣玛丽文理也不差的。”
他说了这么多,不知道江万听进去多少。这小子的嘴巴就跟个活蚌似的,非得自己吐,强撬只能白累一头汗。
“推荐信,是只有十校联盟的人出具才有效力么?”
老板听到这里,明白他那位朋友是打算搏一搏前程的,有些羡慕地嘬嘬嘴,语气也变得不那么笃定,“应该是,最好还得是知名校友,这就跟企业内推一样,资源只在自己人手里流动。帝国政经每年的分数线说白了就是个摆设,我高中那届有人被录取,现在红头照片还在宣传栏挂着呢,我听说他家里有长辈是知名教授,上过电视出过书。”
感慨完不忘八卦一把,“是你那个励中的邻居?”
江万老实点头,“房东。”
老板想起刚刚那个言简意赅的电话,眼珠子瞪溜圆,怪叫起来,“女高中生房东?”叫完觉出不对劲,这两个名词单独分开来看一点问题没有,偏偏合在一起就变成了“重金求子少妇”一类的电线杆骗局。老板很是宝贵江万的脸,爱屋及乌,连带宝贵他的人身安全,上下其手摸头揩腰,生怕他被吉麻街那种虎狼之地骗走清白和内脏。
“万万,你见的是真人吗?不要稀里糊涂上坏人的当。”
江万挣脱开男人黏黏糊糊的关切,看了眼手机短信,抬头望向门口柱子旁的死角,“当然。我们住一起。”他从冰柜里拿出一盒四色马卡龙,把纸币拍在玻璃桌上,压低帽檐匆匆离去。
一点余光都没留给被雷劈在原地瞠目结舌的老板。
江万拆了封盒上的绸带蝴蝶结,塑料叉子叉出一枚抹茶味递给她,“吃么。”
周西饿急了一口吞下。她两手提包装袋,齁得喉干舌燥,话都说不圆,“水、水水水......”江万赶忙从她背包里掏杯子。非是周西懒,出门前灌了温水的玻璃杯盖是江万拧上的,她几次走在路上热得口渴,都只能望杯生津,这才急急买完书难得上门找人。
就着他的手猛喝两口,周西缓过神,从柱子后面探头往里看,看到半屋子花枝招展,缺德笑道,“你住陆里弄,还真住对了。”
江万不和她计较,两人都没用早饭,约定去吃小锅米线,他已经在想往碗里加什么料。
却见周西迟迟不回头,指着靠窗一桌女生,面色不虞问他,“她们经常来?”
江万只看一眼便收回视线,“化了妆,我记不住脸。不过确实有你的校服。”
周西对他奇怪的“选择性脸盲症”抱持怀疑,他总推说不认人,又不是鸟的脑袋鱼的记忆,怎么可能只有几kb的内存。男人还能靠声音体型分辨,女人只要一化妆,他好似人种都分不清了。
周西拿熟人试探过几回,像张梢、董光明这类天天见又有着明显的外貌特征,他能不经大脑搜索引擎说出名字,就连柏先生,也要思虑半天,才慢吞吞回答一句“穿花花西装的男人。”姜玛德琳更不用提,在他的人像匹配数据库里,只有“隔壁的红嘴唇”作定语,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描述一只鸟。
可是一问到自己,他的反应又交由另一套系统单独处理。她的声音、气味、一双眼睛一张嘴,他都能飞快从人群中精准捕获。张梢总笑她身上被江万偷偷植入了定位芯片,问他是个什么原理,他只说,
“我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你。”
这句话不可谓不浪漫,如果换个对象,无论男女都是一柄大杀器。然而不管是说话的人还是听话的人,仿佛出场便没有设置与罗曼蒂克对接的终端,这类情感对他们繁杂忙碌的人生而言就像拿高射炮从地面往太空单向轰炸小行星——达不到目的,又会造成无辜伤亡。
住在同一间屋檐下,睡在同一张床上,拥抱,亲吻,做爱,像所有情人一样活在现下。可他们终究是两颗在茫茫宇宙猝然相遇的星球,谁也不会主动发出信号,彼此沉默着,不谈过去,也不问将来。
江万注意到她在其中一个拿红色手机壳的女生身上多停留了片刻。他不问,周西更懒得解答,从那副恹恹的模样就能猜出大概。
周西对绝大多数人——这个范围囊括了吉麻街内外,都秉持着可有可无的漠视态度,且危险地徘徊在厌恶边缘。但凡她从一个人身上发现“蠢劲儿”的苗头,便会立刻将他(她)拒之门外。余下仅剩的赋予了色彩的感情也吝啬一分为二,憎恶留给装腔作势的教徒,宽容更是窄得蚂蚁都得侧身进入。
等两人吹着空调吃上热气腾腾的骨汤米线,她恨恨咬一口萝卜干,嚼得咯吱响,
“虚伪的庄幼岐。”
她恨到一半,突然想起对面的江万,从自己碗里夹了一块排骨给他,压低声音好奇问,“我不敬你的神,你怎么从来不惩戒我?”
江万吃了她给的肉,语气十分平常,“大概我也不是什么好信徒。我只在需要的时候才想起他。”
周西咬着筷子得意笑,“我们能住在陆里弄,或许真是神的意志。”
再回到医院,距离取片还有十多分钟。小林郁从半小时前就等在前台,一见两人走进门,马上迎上去。周西离开的这段时间他想得很清楚,她说到“朋友”时面色如常,为双方作介绍时也不躲闪避讳,显然和这位“朋友”的关系并不值得隐瞒。他在脑中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自我攻略,得出的结论就是——他仍是有希望的。
周西有多受欢迎连她自己都想不到。西区十四所高中,励中是佼佼者,虽然设施和环境比不上私立教会学校,但升学率稳居第一。能考进来是本事,能名列前茅更是头脑聪明的最佳佐证。诚然她的出身在老师们看来是明珠蒙尘,可对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来说,吉麻街是伊甸园的禁果,有着和性一样强烈的吸引力。从禁地走出的漂亮女生,身后是雾一般迷暗的法外之地,没有莉莉丝邪恶,也没有莎乐美放荡,是游走在触不可及的黑夜与现实之间雪白雪白的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当男生不敢在同龄女性面前卖弄两性学问时,他会不自觉将自己放在低一等的位置上,脱离了性的压制,情感才能被提纯升华为更高层级的敬仰和爱慕。
周西从不主动与男生们交谈,也极少出现在女生们的圈子里。久而久之,便好像忘记了她也穿着同样的校服,听着同样的课,“励中的周西”变成了和“励中的ABCD”一样的学园象征。
小林郁今日迈出了探索的第一步,正为拔得头筹沾沾自喜。
“我帮你问过了医生,一会儿拿着片子直接去三楼。”眼珠小心翼翼在二人之间游移,他斟酌措辞,“还有一刻钟,你是想去会客室......”
“谢谢。请问有空的病房么?”她礼貌打断,“也不用病房,空房间就好。”指了指江万,“出门一趟包扎好的伤口有些渗血,天气热,怕感染。”
小林郁看向眼前这位沉默“朋友”,想到他的来历,又想到他今日为何而来。
“有的、有的!”他搓着手,献宝似的介绍他们去会客室。院长的孙子亲自带路,一路喋喋不休,走到门前一拍脑袋,“要不要叫个护士来?”
说着要去拨内线电话,被周西连忙拦下,“不用麻烦,很简单,我来就好。”
见他脚步扎根没有回避的意思,周西不好明着赶人,只能婉转劝离,“能帮我去药房买瓶消毒水么?刚忘记了,钱等下补给你。”
小林郁被指使得心甘情愿,“不用,不用!我去护士站帮你要,酒精碘伏都有。”
他行动起来像一阵风,眼见房门被带上,周西转过头变了脸,一掌拍在江万肩头,豪迈命令道,“脱!”
江万这才知道她不是借口找地方和男生说悄悄话,是真的要重新包扎。他捞起后背衣服,眯眼回忆伤口是何时撕裂的。
“啊......公交车。”
“猪脑子。”
周西估算小林郁上下楼的速度,飞快拆解纱布,掏出一瓶碘伏棉球,用指尖捏着小心在绽开的裂口上点抹。
“换下来回去洗,”她手脚麻利抖落一件干净短袖给他,把脏的迭好放进塑料袋里,颇有些未卜先知的自得,“我真是太聪明。”
江万在她的帮忙下抬手脱衣服,“你的聪明建立在我的痛苦上?”
周西伸指头戳了戳他完好的皮肉,“怪我吗?是我让你受的伤?”
......
小林郁轻手轻脚合上门,靠在墙上深呼吸,无声平复胸口涌起的波澜。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瓶透明医用酒精,脑子里翻来覆去回放不小心看到的触目惊心的一幕——不是变了一个人的周西,而是与她熟稔相处的英俊男人。
他赤裸的上半身,有一幅横纵整个背部、由两道笔直的肉红色旧伤疤交迭而成的,渗血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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