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神君亲自锁住了他。
牧随被关起来的那天,他隔着牢笼对长宁神君冷静道:“我是劫灭之神,由我来为人族降罚,最合适不过。”
长宁神君只漠然的否决:“你尚未完全成长,一次降罚已让你神格受损,万蚁蚀骨之痛,看来是没让你长教训。”
“我不在意。”
他说着,是真的不在意。
长宁神君在牢笼外微微一怔,抬眼看向星燧时,眸光波动,似有愧疚:“天凌神陨,我知你心痛,我也心痛。事到如今,每一位神明都很珍贵,星燧神君,别为了报复他们,不顾自身。这些事,是我们该做的。”
“我也可以!我也该做!”牧随抓住了牢笼,神色难得的激动,“事由我起,该由我去!”
“星燧……”长宁神君喟然一叹,“你怎么还不明白,不是你,也会有其他神明被修仙者忌惮。这一战,定的是世间谁主宰。”
长宁神君离开后,牧随被关在了禁闭之中。他在这里读书,修行,慢慢成长,却不知年岁。
当天光再次破开黑暗的时候,孟如寄通过牧随的眼睛看见的却是外面已然被烧的火红的神域。
一位辉光暗淡的女神跑向牧随。
孟如寄认识这个女神,是牧随诞生那日,在蕴神台上来接他的女神,她身上本该一尘不染的衣衫已染了血与火,变得破败又狼狈。
她施了术法,解开了牧随的禁制。然后一把拉住了牧随的手,带着他往外面跑去。
“怎么了?”牧随问,“长宁神君呢?”
带着他奔逃的女神回头看了牧随一眼,双目已然盛满泪水:“星燧,天神败了,修仙者中有一人,她杀了长宁,而后飞升为神了。”
牧随愣在原地。
此时孟如寄在这具身体里的意识也怔愣住了。
孟如寄恍然想起之前在林夫人的小院中看到的莫矣的过去,莫矣杀掉的那个奄奄一息的神明是……
长宁神君。
所以……那时站在她身边的牧随才会忽然变得那么难过。
孟如寄那时不知,此时知晓后,她只恨自己没有将牧随的手握得更紧一些。
“人族有了自己的神明……”女神哀伤道,“我们节节落败,人神提出和谈,我们应了,但修仙者却趁机偷袭了神域……我们走不了了。但你还可以走。”
女神说着,不管牧随的怔愣,她几乎是拖拽着他,拉着他向前。
“你尚未完全成长,此前你的神格也曾受损,我们可集最后的神力,将你神格剥去,我们会送你去下界,而后我们将葬于天火之中,不会有任何人知晓你的下落,从此,世间再无天神。”
她每说一句,牧随的面色便似白上一分。
直到她将他拉到了蕴神台上。
神台已然破败,不比往日神圣,四周的云阶也被从下界攻击来的火染上了尘埃。
诸神如牧随诞生那日般,立在各自的云阶上,只是人数已经稀少凋零,每位天神身上也都染了尘埃,火光染红天空,似末日的晚霞。
“星燧。”女神一把将牧随推到在蕴神台上,她含着泪,又坚定的告诉他,“你活下去。”
当牧随落在蕴神台上的那一刻,众神吟诵咒语,霎时间,蕴神台上光芒升腾,如藤蔓将牧随四肢绑缚,他伸出手,想去拉住带他来的女神。
但女神只飞到了自己的云阶上,回首将他看着,也吟诵起了咒语。她眼中一直带着泪光。
光芒拽住了牧随的四肢,让他躺在蕴神台上,不可挣扎分毫。
剥去神格,本是对天神最大的惩罚。
但此时却成了救一位天神的最后办法。
随着吟诵咒语的声音渐大,空中云气凝结出了一根根冰针。
冰针刺入牧随的皮肉,剧烈的痛苦瞬间传递到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中。
孟如寄此时此刻切实的感同身受着他的痛苦与挣扎。
冰针破开皮肤刺入肌肉,抵达骨骼,然后在骨骼上行走,刮下盘缚在他骨髓上的金丝,这好似要将他活生生剖开的刑法刮开了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肉。
有的针还从他的指甲下的缝隙里穿入,刮走他指尖骨髓上缠绕的金丝。
鲜血在蕴神台上流淌,所有的神明眼中似都有泪光。
但他们口中的咒语却并没有停止。
来自蕴神台的金丝被一寸寸剔去,孟如寄感觉到牧随的视线不再清明,远处的飞鹤她再看不见,世间的韵律也再听不见。
她眼睁睁看着这具身体与这世间的联系被一点点夺走。
存在于他身体中的孟如寄几乎都要受不了这痛到极致的折磨。
但牧随却从头到尾都咬紧着牙关,强忍这刮骨剧痛。
不过片刻,孟如寄已经痛到耳鸣,灵魂都在震颤,她在恍惚间听着神明的吟咒,却又好似听到了他们在吟咒外,含着血与泪,带着不甘,声声句句重复着: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杀光所有人!”
仇恨在心间滚烫,烫出了一个深渊,必须要用鲜血与尸骸才能填满。
“嘭!”
在痛苦的漩涡中,孟如寄好似猛地弹出了牧随的身体,她好似飘在了空中,牧随躺在下方,孟如寄与他平行着,飘在他的上方。
她与他面对面,清晰的看见了他身体溢出的每一滴血,他脸上的每一寸痛苦。
她还看见“刑法”结束之后,他的神格被彻底剥夺,蕴神台消失,牧随从空中无力的坠下。
他坠入了一片破碎的星空,然后在星空中越来越快的下坠,就像天空中的流星。
他身上没有一处是好的,鲜血像倒流的雨,来自他身上,穿过孟如寄透明的身体,然后飘散在风中。
牧随在空中睁开了眼睛,他看着越来越远的神域,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故乡”,有他再也无法相见的众神,在他黑色的眼瞳里,所有的情绪都褪去,只留下了戾气与仇恨。
他不再是清冷悲悯的神,而是一个充满恨意的人。
终于,又是“嘭”的一声,他坠入了一片湖水之中……
他在冰湖中沉睡,在光芒都照不到的水底,他身上破碎的伤口在湖底慢慢痊愈,他伤口愈合很慢,但所幸湖底中没有任何事物来干扰他。
花了一千年,他在睡梦中愈合了皮肉的伤。
又过一千年他快成为湖底的石头。
下一个千年,他身体里戾气开始规律的运转,复苏他的五脏六腑,重新连接他的经络。
最后一个千年,他身体里的戾气不受控的往外溢出……
直到有一日,一缕光芒,好似神明辉光的光芒透过冰湖的冰层,穿透幽深的湖底,像是只为唤醒他而来一般,从上而来。
牧随睁开了眼睛。
孟如寄飘浮在他身边,她顺着他的目光向上看去。
冰湖上正在施法的是一个女子的身影,她身上的光芒好似来自过去的神明辉光。
她在救人,她好似……
正是自己。
孟如寄忽然心口一紧,恍惚间,她耳边出现了水流之声。
面前,牧随正在从湖底向上而去。
而她的身体也不受控制一般,像被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拉拽着,同样向上而去。
当牧随破开冰面重新迈步踏上人间的土地时,孟如寄只觉自己也好似被一股力量拉了起来,离开了水面。
“哗啦”一声。
所有画面都瞬间远去。
在短暂的黑暗之后,孟如寄猛地睁开眼睛。
天空是与过去一样的夜空,孟如寄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在哪里,时间是什么时候,直到她看到了身旁巨大的倒流向上的奈河,她才反应过来……
此时,她正在濡尾草荫。
她从奈河里面被带出来了,她从那段回忆里走出来了……
那……
孟如寄转头一看,牧随果然坐在她身侧。
他呼吸有些急促,似带着她将她从奈河里面捞出来并不容易。
“牧随。”孟如寄唤了一声,但她嗓音嘶哑极了,好像还没有从过去的痛苦里走出来,所以声音小到像气音,几不可闻。
牧随浑身湿哒哒的,头发还滴落着奈河里面的水珠,他没听到孟如寄的声音,但却看到她张了张嘴,于是他转头看向孟如寄,但都没等他目光锁定在孟如寄身上,他根本没看清她,就被一个温暖的身体扑了满怀。
孟如寄一把抱住他,将他冲撞得往后仰倒在地,她趴在他身上,抱住他,身体微微颤抖。
牧随在短暂的错愕和怔愣后,便明白过来了她为什么颤抖……
被奈河水浸湿的衣裳冰冷的贴在胸膛,而孟如寄的泪水却熨烫了那片湿冷的衣裳。
温度被带到了他的皮肤上,又蹿入了心间。
她抱住他,用最大的力气。
她没有出声,但却流了好多的眼泪,似要将那段过去里他没有落的泪都全部流下。
放在身侧的手想要落在孟如寄的手背上,但最后他还是将手放到了她两侧肩膀处,手臂微微用力,他……
推开了孟如寄。
孟如寄没有挣扎,她顺着他的力道,坐了起来,然后忍住情绪,让自己慢慢变得冷静。
牧随也坐了起来,只是离开了孟如寄的体温,胸膛前,被她泪水滚烫过的那处变得更凉了起来。
“对不起……”孟如寄抹了把泪,率先开口,她望着牧随,被眼泪洗过的眼睛比宝石更透亮,“是我自以为是,我能给你的爱,填不满这血海深仇。”
牧随默了片刻,点头:“藏星燧于千山,随众神之遗志,离开冰湖那日,这就是我余生唯一要做的事。”
孟如寄也在短暂的沉默后,点头:“背负着那些,我若是你,也会和你做一样的选择。”她道,“或许你今日……不该来奈河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