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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宝菱记得很清楚,父亲的同事兼好友黎建军知晓他要卖这个紫檀木梳妆盒后,便说他有个表哥在市里有门路,主动请缨帮忙,程安国十分感激,将卖梳妆盒的事情托付给他。
    黎建军拿走了梳妆盒,半个月后却来告诉程建国,梳妆盒子被抓投机倒把的人给没收了,他的表哥差点被抓起来,幸亏跑得快,才逃脱。
    那个年代,在中部地区尚未开放的小镇,连自家种的蔬菜,母鸡下的蛋也不能随意买卖,投机倒把罪名之严厉,被抓到的人是要坐牢的。
    何佩瑜的身世本来就敏感,程家人惴惴不安,深恐别人顺着紫檀木盒子找上门来,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几年后风声渐小,而妆盒却再也没能找回来。
    直到程宝菱读大学选修中国文化史时,听老师说起明代家具,才知道自家当初那个小小的紫檀木妆盒有多么珍贵。
    妆盒没了,钱也没换来,大姐程珍秀读技校的事情没了着落,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在镇上裁缝铺子当学徒,后来家里又出了一些别的事情,经济压力实在太大,二姐初二上学期读完,说什么也不肯再去学校,留在家中帮父母种地干活。
    那个年代的乡间女孩大概率也只有通过读书才能走出另一条路,而大姐、二姐至此命运定格。
    程宝菱的心提起来,妆盒可以卖,但绝不是现在。
    全国正在如火如荼的发展经济,两年后,十四大明确提出发展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用不了几年投机倒把罪就会彻底消逝在历史的洪流中。
    再说了,盛世才玩古董,现在拿妆盒去卖,大概率找不到什么好主顾,只能贱卖,而十年二十年后,一百万都买不到这样的妆盒。
    当务之急是要先劝阻父母。
    程宝菱揉着眼睛坐起来,喊了一声:“妈妈。”
    何佩瑜听到女儿的声音,含笑望着她,“醒啦?”
    她把女儿揽在怀里,爱怜地摸她的头发,生这个小女儿时,营养不够,从小就瘦弱,都八岁了,头发细细黄黄的,隔壁黎家的女儿跟她同龄,那头发又黑又亮。
    程宝菱靠在母亲肩上,嗅到一股暖暖的味道,在母亲面前,她就如真正的八岁小伢一样,躺在妈妈怀里撒娇。
    “你们要把卖这个盒子吗?”程宝菱故意指着妆盒问。
    何佩瑜不瞒着女儿,“是啊。”
    “可这是外婆留给你的呀。”程宝菱孩子气地把紧紧妆盒抱在怀里,“妈妈你说过把它给我们姐妹做嫁妆。”
    何佩瑜失笑,哄孩子,“你还是个小孩子哪,放心,等你出嫁妈妈给你更好的。这东西留着没什么用,卖了给你买蛋糕吃。”
    “……我不吃蛋糕。”程宝菱睁大眼睛,扮天真,问道:“我们学校有个同学的叔叔卖水果被抓了,爸爸妈妈卖东西也会被抓吗?”
    她说着这件事倒不是自己现编的,确有其事。
    前几年隔壁村子的一个人从南方进了香蕉回来卖,这一倒一买,赚了钱,被人举报,罚款坐牢,惨。
    “我不要爸爸妈妈被抓!”她紧紧搂着何佩瑜的脖子。
    夫妻两对视一眼,均有些担心,程安国抱着侥幸说:“应该不会吧,这是咱们自己的东西,不算是倒卖,建军说他表哥有门路,小心一点应该没事。”
    建军,所有的事情都是在听这个黎建军一个人在说。
    程安国信赖这个朋友,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说句不好听的,黎建军拿了妆盒,事后根本不承认,程家也是毫无办法。毕竟连个收据都没有,程宝
    菱是知道自家老爹的脾气,出于对朋友的信任,肯定不会让人写收据。
    “爸爸,建军叔知道我们家有个古董梳妆盒吗?”程宝菱心念一动,问道。
    “你黎姆妈还见过呢,本来我也犹豫着要不要卖,是你黎姆妈说这能卖几个钱。”何佩瑜说。
    姆妈是本地人对叔伯的妻子的叫法。
    程宝菱心思转得飞快,黎姆妈怂恿,黎建军找人去买,黎家就这么热心,难道就不怕自己被牵连。
    宝菱仔细回忆前世,黎家在九十年代中期突然发家,搬到省城,当时乡亲们众说纷纭,有说中彩票的,还有捡到金条的,反正就是发了一笔横财,之后在省里开了几家连锁超市,越来越有钱,是省里有名的企业家。
    黎建军衣锦还乡,宴请乡亲父老,却没有请从小玩到大的好友程安国,程安国骨头硬,更加不愿意贴上去,两家从此不再往来。
    无凭无据,程宝菱没法将自己的推断说出来,想了想,她才说:“虽然我们家有时候也会卖些鸡蛋蔬菜,但这个妆盒可不是便宜的蔬菜瓜果,价钱高,很容易被人发现,黎叔叔帮我们家卖东西,万一别人抓到了他,那可怎么办啊。”
    农家小户偶尔也偷偷卖些自家种的菜蔬鸡蛋,但那些都是小钱,吃过用过就不留痕迹了,这妆盒实在太显眼。
    程安国是个讲义气的,沉思片刻,“宝菱说得有道理,他也是上有老下有下,我看着妆盒还是先放着吧,不急这一时。我们学校今年会有几个民办教师转正名额,校长年前跟我说了,我希望很大,等我转正后,咱们家经济状况会好转很多。”
    程宝菱才松口气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仿佛记得下半年村镇小学确实有几个转正名额,程安国不管按资历,还是教学成绩,轮都轮到他了,而上一世他不知道是出于义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把这个机会让给了黎建军,为这事,何佩瑜跟他争吵过,这是家里少有的争吵,是以程宝菱记得很清楚。
    程宝菱不禁头疼,这都叫什么事啊,重活一生,才知道她家净是往坑里踩了。
    这时,程珍秀从外面进屋,“爸,我刚碰到了爷爷,他让你现在给他们家的小麦打农药去。”
    程安国起身,“跟你爷说一声,我等下就去。”
    程楠踢踢踏踏在后面进屋,“凭什么总是喊爸去,那是二叔家自己的地,二叔不会自己打打农药吗!”
    程安国好脾气地笑:“你二叔去镇上给人打家具,没得时间,再说又不是什么麻烦的事。”
    他换了身衣服,背起农药喷雾机就走了。
    气得程楠直捶床,“咱家早就和二叔家分家了,爷爷天天支使爸算什么,宝菱你说是不是?”
    程宝菱:……
    能说什么呢,她爸就是老好人,乐天派的脾气,从来都是宁可自己辛苦一点,改都改不掉。不过也幸亏是这脾气,当年才敢娶有海外亲戚,身份敏感的何佩瑜,才有了她们姐妹四个。
    果然何佩瑜制止了女儿,“楠楠,那是你们爷爷。”替老人家干点活没什么,只要不过分愚孝就行。
    程楠气,拉起程宝菱就往外走,“跟三姐出去玩!”
    何佩瑜摇摇头,无奈道:“这孩子!”
    程珍秀笑,“三妹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脾气。”
    何佩瑜叹气:“一家人哪里算得这么清楚。”
    ……
    二月春风似剪刀,长江沿岸的小村镇被这二月春风一吹,田野满目绿色,棋盘状横平竖直的地里绿油油的冬小麦昂手挺胸,稍浅的绿色是油菜花,此时还不到开花的季节,但有那力争上游的小苗零星出金黄色的花;还有的人家种了蚕豆,等到了三四月,蚕豆苗结果的季节,掰下嫩绿的豆荚,剥开,再把莹绿的蚕豆放在嘴里,清甜多汁,是乡村孩子最好的零食。
    自从进城工作后,程宝菱已经多年没有尝过鲜豌豆的滋味了,此时一想,嘴里忍不住生津。
    程楠在田埂上踢了几脚,坐下来,“没意思,那些男的玩弹珠玩不过我,就说不跟女孩子玩,哼!”
    她顺手薅了一把野草,“宝菱,你说我们女的是不是真的比不过男的,奶奶骂妈妈生不出儿子,村里有人说我们家是绝户,嘴贱的要命。”
    “才不是,”程宝菱说,“以前的人家要男孩,是因为男的比我们力气大,能干农活,可是现在干农活能挣几个钱,能考上中专,大学才真厉害。”
    程楠跳起来,“是啊,我们村还没出过大学生呢,等我考上大学,看村里人还敢不敢小看我们家。”
    小少女壮志满满,好像已经看到北大与清华在招手。
    程宝菱使劲点头,鼓励她:“你一定可以!”
    “三伢、四伢!”远远地有个人在冲她们挥手。
    拜重生好视力所赐,程宝菱一眼就认出那是她们亲爱的奶奶,两人很有默契,装作听不到。
    程老太继续喊:“丫头们在干嘛,快过来给我薅草!”
    如果是大姐二姐两个在,依她们的好脾气,就被程老太叫动了。两个小的更皮,也更机灵些,眼珠子一转,手拉手,跑!
    气得程老太骂道:“死丫头片子哦,不听话。”
    远远地跑了一路,大笑地停下来,程楠:“好吃的没我们的份,干活老喊我们,我又不是傻子。”
    程宝菱:“要是奶奶给爸告状,就装不知道,我们根本就没见过奶奶。”
    程楠作势捏她的脸,“你个小机灵鬼!”
    二月最有风味的野菜就是荠菜啦。
    叶片长而肥,即使有些开了小百花,也是嫩生生的,一掐,满手的绿汁,姐妹两搂了一大捧荠菜回家,让妈妈做春卷。
    清水镇的风俗,并不是每年春晚中提及的饺子,而是春卷。程宝菱长到现在,吃过的饺子,五根手指都数得清,唯有春卷,是每年春季必不可少的美食。
    荠菜、肉末、香菇、荸荠丁,调和成馅,卷在蛋皮里,下油锅炸成金黄酥脆,程宝菱一个人可以连吃五个春卷,一点都不腻!
    第3章
    果不其然,一家人在吃晚饭时,程老太登门了,进门就告状程楠程宝菱两个女伢懒,眼里没长辈,要好好管教。
    程楠暴脾气,上前就要分辨,程宝菱连忙拉住她,诚恳地说:“奶奶,我们确实没有看见你老人家,对不起。”
    她在众人面前一向是乖巧文静的模样,程安国看向程老太:“妈,可能她们两个是真没听到。”
    程宝菱又问:“您老人家喊我们有什么事吗?”
    程楠眼珠子一转,“肯定是奶奶有桃酥给我们姐俩吃!”
    程老太神色不自在,“哪有什么桃酥,我都没得吃,喊你们是去薅草。”
    程楠:“我看见志远哥跟宝妮啃桃酥了,说是奶奶买的。”
    程宝菱状若天真,露出十分羡慕的目光,“志远哥跟宝妮姐有奶奶买的桃酥吃,还不用薅草,真好!”
    程老太恼羞成怒:“丫头片子胡说八道!”
    程宝菱害怕般地抹眼睛,“我跟三姐没有胡说八道。”
    饶是程安国再尊敬母亲,这时候也不免有些心酸,说出来地话就有点带气,“妈,我们虽然分家了,您两口跟着二弟住,可每年的孝敬我也从来不少您的,宝菱跟楠楠总是您的亲孙女!两个小孩子薅草也没那个劲,您要是找人薅草,直接来找我!”
    程宝菱忍不住扶头,这个傻爸爸哦,哪有给自己揽事的。
    程老太没讨到好,摆摆手,“行了,行了,不说了。”
    她眼睛在屋子里滴溜溜转了一圈,目光落在油亮酥黄的春卷上。
    何佩瑜说:“两个孩子今天挖了荠菜,我就做了些春卷,妈你端碗回去尝尝。”
    “我给奶奶装一碗!”程宝菱自告奋勇地给捡了一碗春卷,“奶奶,我给你送回家去。”
    程楠眼睛都要瞪疼了,程宝菱假装没看到,笑容满面端着春卷送程老太回家。
    伸手不打笑脸人,往常虽然不喜欢这个孙女,但是对于孙女的殷勤,程老太还是来者不拒。
    清水村共有三排人家,宝菱家在第一排中间,程老太家在第二排最边上,送程老太回去的路上,遇到邻居叔伯姆妈,程宝菱甜甜地喊人,“姆妈吃晚饭啦,是啊,给我奶奶送春卷。”
    程宝菱托着大碗回家,才进门,就被程楠捏住耳朵,“小叛徒!”
    “你看,这是什么?”程宝菱揭开盖布,赫然是满满一碗油亮喷香的红焖猪头肉,
    “咱们加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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