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同他当初站在西京火车站台上,目视着变异种潮的来袭和人群的四处奔涌,却也无能为力。
易北洲低下头,遮掩住了眼中的神色, 半晌,他狠狠打了自己的侧脸一拳。
这一下完全没有手下留情, 托马斯看到他突然作出这个动作吓了一跳,安慰他道:
“都已经2074年了,哪还有什么父债子还的老掉牙理论,民众不一定会站在你们的对立面上的。”
易北洲摇了摇头, 没再说什么, 直接走向电梯。
托马斯问:“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易北洲的脚步顿住了, 他知道, 托马斯真正想问的是, 等到联合政府与众生畸变的关联被公之于众,到那时, 联合政府、人类基地和普通人类之间的关系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到那时, 他有什么打算。
易北洲冷静而不容置疑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中响起:“陪在她身边, 用尽全力保护她。”
如果不是托马斯亲耳听到,他一定不会相信曾经冷漠无情的华夏最极具天赋的空军飞行员,现西京基地说一不二恪守原则的执政官易北洲,能说出这样的话。
在世界秩序即将翻天覆地之后,他要做的事,无关基地与人类,无关前途与命运,而是仅仅关乎一份爱情而已。
但托马斯并没有质疑这一切,微笑道:“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托马斯的目光悠远,长长叹了口气道:“末世前,我们总说人生命苦短,应当及时行乐,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真正会让自己感到幸福的事情上去。那么,为什么到了末世后,人类反而不这样做了?明明人的一生很可能更加短暂了,因为遇到的可能夺走生命、夺走幸福的契机更多了,但我们却选择了互相怀疑互相攻讦,宁可将时间耗费在苦苦思索五十年后即将发生的事,也不肯把时间花费在眼前可以珍惜的人身上。”
即将要踏出联合政府的时候,易北洲回了头,注视了一会儿联合政府一层,眼前的一切都和他来时没有什么两样,依然很平静。
但不知为何,易北洲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他沉吟了一会儿,问托马斯道:“这里有地下室吗?”
托马斯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问这个,但还是回答了,声音带着一丝明显的不确定:“好像有……”
易北洲挑眉:“那个地下室是做什么的?”
托马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不知道……那个地下室,好像一直都神神秘秘的……不让人进去,但偏偏还有军队把守……”
易北洲的心中逐渐生出了一个猜测,但他仍不敢确定,面容严肃,问托马斯道:“你知道那个地下室在哪吗?”
托马斯“嘶”了一声,不确定地道:“应该就在这栋楼的下面……”
易北洲环视了一圈宽敞明亮的联合政府一层,眼神沉沉。无人能想到,在这样的楼宇下,居然还有一个隐蔽的不知作何用途的地下室。
易北洲和托马斯在联合政府一层找了一圈,都没找到那间地下室的踪影,短短十分钟后,他们再次回到了原地。
托马斯不确定地问:“我们还找吗?”
他依然有些迷茫,不明白易北洲突然心血来潮要找地下室的原因。
易北洲轻声道:“我有预感,那间地下室一定有问题。”
“但是,”易北洲走出联合政府大楼门口,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他的视线仿佛能够穿梭跨越上万公里的浓浓夜色,抵达不知是乱是安的西京基地。他深深呼了一口气,妥协道:“还是先回基地吧。”
然而,就在他们二人即将到达联合政府机场时,易北洲突然又回头望了一眼。
他似乎隐隐约约听见了一声缥缈的呼救声。
在他的眼中,联合政府所有楼层的灯光都熄灭了,在夜里显得黑漆漆的,甚至看不出楼宇的轮廓,一切都是平静而静谧的,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也似乎没有任何人停留在这里。
“你听没听见什么声音?”
托马斯一脸困惑道:“什么?”
易北洲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异样感却没有压下,道:“没什么,可能是我听错了……”
他的话没说完就停顿住了,因为,从联合政府大楼的方向,他听见了更加明显的呼救声,伴随夜里分外寒凉的呼呼风声而来,有男声,有女声,有年轻的声音,有苍老的声音,一声声如泣如诉,恍若招魂,在这夜里显得尤为诡异。
易北洲难以掩盖眼中的惊愕,转头对托马斯问:“你真的没听见?”
托马斯张大了耳朵,努力听了半天,点点头沉重道:“听见了,这是来自华夏的古老仪式招魂吗?联合政府这里究竟发生了多少冤情啊……但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听到?”
易北洲瞥了他一眼,其中的意味难以形容,冷冷道:“这是求救,另外——”
他转身向着联合政府大楼的方向跑去,从风中传来了他的声音:“我好像知道联合政府的地下室究竟从哪里进去了!”
第84章
——总有人站在你这边。——
联合政府的地下室其实并没有那么隐蔽, 但却足够出其不意,它就位于联合政府大楼一侧的一个小房子地下,只是, 如果不是易北洲听见了隐隐约约的呼救声,他就绝无可能发现这个充满秘密的地下室, 并非在联合政府总部大楼地下,而是要从旁边才能进去。
易北洲和托马斯顺着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向下, 愈往下,呼救声就越来越明显。
终于,他们脚步一转,从最后一节台阶上下来,眼前的一切却让他们二人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哪里是地下室, 分别是联合政府的私牢!
发出求救声的人们就站在看守室的栏杆后面,他们齐齐望向地下室出口的方向, 眼中是夹杂着怀疑的希冀。
见到易北洲和托马斯二人,一个混血姑娘仔细观察了他们片刻后开口:“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我看你们……我没在联合政府见到过你们……”
易北洲环顾了看守所内一圈,迎向众人怀疑的眼神,半晌, 他轻轻点了点头, 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们是无罪的话……”
混血姑娘瞬间打断了他, 她美丽的脸上焦急万分:“我们当然是无罪的!我们只是因为窥破了联合政府的秘密, 就被他们关到了这里……”
易北洲瞬间意识到, 原来这才是联合政府招纳全球生物领域专家的原因——
史密斯根本不想让这些科学家、研究员们破坏他的计划,洞悉他们国家之前所做的一切, 因此, 以招纳贤才之名, 把这些人吸引至联合政府后密切监视起来, 竟是最好的办法!
这样一来,一旦这些人有什么风吹草动,史密斯都可以立即采取手段!
这也是他一定要将江归荑带入联合政府总部的原因,一旦人进入他的地盘,就翻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见他隐约明白过来,混血姑娘的眼中希冀之色更盛,声音中却带着因兴奋而造成的颤抖:“联合政府是不是被攻破了?我们刚才在下面,听到了好多混乱的声音。”
原来这就是他们大声呼救的原因。
“……是你攻破了联合政府吗?”
易北洲未置可否,只是说道:“我可以带你们走。”
混血女孩大力点头,棕色蓬松的马尾在她的头后一甩一甩,她有些激动地说:“谢谢您!我的名字叫爱尔莎!”
易北洲开来的战斗机自然不能携带这么多人回西京基地,但这些人如果被留在这里,必然会被杀个回马枪的联合政府的人继续关押起来。
因此,易北洲又联系了基地,调取了几架大型飞机,才将这些人都送了回去。
易北洲和托马斯最后才离开。
临上飞机前,托马斯又注视了一会儿联合政府总部大楼,经过了一夜的惊变,此时天边已经快破晓了,联合政府大楼在微亮的天光下轮廓清晰起来。
他感慨道:“联合政府招揽了这么久的生物研究员,这一下子都被我们送到了西京基地,嘶,这怎么听着,西京基地要成为第二个联合政府了?”
易北洲没理他,率先登上了飞机。
托马斯在他后面叽叽喳喳:“我说真的!你别不信!梅尔森要是知道这件事,都得气哭了,他费心费力打下了联合政府,把史密斯赶到天边,却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几公里外,梅尔森打了个喷嚏。
.
西京基地研究院内,江归荑坐在办公室内,正在低头翻阅着一沓资料,视线专注认真,她的肩膀单薄瘦弱,显得有几分脆弱,但眉宇间又显露出源于骨子里的坚韧。
覃吟坐在她对面,也在伏案工作,但却时不时用余光扫她一眼。
久而久之,江归荑也发现了她的小动作,抬头问道:“您总看我做什么?”
覃吟心疼道:“看你都瘦了。”
她的语气中带有几分指责的意味:“你说说你这段时间,有人需要降低异化值你就去帮忙,没人需要降低异化值你就过来加班……铁打的身子这也抗不住啊。”
江归荑微笑了一下,目光清明澄彻:“我只是想要尽快找到当年的真相,2073年1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让污染迅速扩散至全球。”
覃吟点了点头:“这确实是必要的,还是要对症下药,否则,全球人那么多,就算你是个永动机,也没办法为所有人一一降低变异值。”
“那么,你最近有收获了吗?”
迎上覃吟期待的眼神,江归荑还是摇了摇头。
她没说出口的是,其实这是一件很不合理的事情,即使江知秋要重启一年前被搁置的实验,也应该通过上级的审批并进行前期的准备工作,而非像现在这样,他们找不到任何在众生畸变发生前的蛛丝马迹。
但也有可能,所有的资料信息都埋藏在位于华清路的研究所内。
覃吟的声音黯淡了下去,她刚要安慰几句,就皱起了眉,转头看向窗外:“什么声音?”
“为什么又在游行?”
江归荑起初并未在意,即使西京基地内部治理情况比大多数其他基地好很多,但也避免不了三两日就爆发一次小规模游行的情况,内容无非是倡导基地独立,倡导无政府主义,通常情况下,不需要上层介入,这些游行就会因为被其他反对者攻击而迅速哑火。
然而,下一秒,她看见了覃吟惊愕的眼神:“我好像听他们在说什么……致人类宣言?”
闻言,江归荑神色一动,立刻站起身,也往窗外看去。
只见,在基地的街道各处,都涌现出了各形各色的人,他们中有些在喊口号,有些在发传单,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的前行方向,都是朝着研究院进发。
这无疑是一次大规模游行!
不远处人们的声音,顺着风传进她的耳中:
“联合政府是始作俑者,江知秋也是始作俑者……我们应该拥有知晓真相的权利!”
一张传单从一名抗议者的手中脱手,顺着风飘飘扬扬吹到了窗台上,被覃吟一把抓起。
覃吟皱起眉:“这上面怎么还画了一辆电车?”
江归荑摇头轻笑:“电车难题,20世纪伦理学领域最为著名的实验,一个电车轨道上被绑了五个人,另一条备用轨道上被绑了一个人,司机可以选择扳动拉杆,去碾死那一个人,也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做,碾死五个人,你会怎么选?”
覃吟:“……人生命的价值不应该用个数来衡量……”
“是吗?”
“……”
“那么如果,那一个人被认定为有罪呢?”
覃吟转过头,正对上江归荑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感觉自己在那双素来冷静的眸子中,看到了琉璃般破碎感。
她低声说:“就算真的是你父亲做的,你也是无罪的,不该为此负责。”
“我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