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哥儿能够闻出每个人的气味。
明卉忽然想起,早哥儿还是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她扮成花生,来不及卸妆去抱早哥儿,早哥儿没有拒绝,那时她没有在意,以为这是母子天性。
可现在想来,早哥儿应是靠着气味认出她的。
可惜早哥儿还太小,不会表达自己的感觉,明卉也只能靠猜测。
第618章 一个名字
此时的霍誉,已褪去一身清贵,胡子拉碴的,皮肤被晒成古铜色,干裂的嘴唇泛起一层白碱,破烂成布条的衣裳盖不住身上那一处处伤口,他躺在甲板上,犹如一尾开始腐烂的鱼。
一个五短身材的黑瘦汉子走过来,朝他踢了一脚:“死了?”
可是下一刻,黑瘦汉子便吓得后退两步,因为那个他以为已经死了的人正在看着他,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娘的,回光返照吧,吓了老子一跳!”黑瘦汉子又踢了一脚,骂骂咧咧地走了。
太阳出来了,气温渐渐升高,温热的海风夹杂着鱼腥和血腥,令人作呕。
霍誉的神志渐渐模糊,他努力睁着眼睛,想要将这浩瀚无垠的蓝天全部收入眼里。
“那小子还活着?”船舱里,黝黑的中年人沉声问道。
“还没死,不过看着也差不多了,这小子倒是个硬骨头,都伤成这样了,连个求字都不说。”黑瘦汉子笑道,露出一口黄牙。
“嗯,一个人一条船独挑黑蛟帮,骨头不硬做不到,赏他一碗水喝。”中年人说道。
黑瘦汉子倒了一碗淡水端到甲板上:“小子,算你有福气,这是十一爷赏你的,慢点喝,别呛着啊。”
黑瘦汉子把那碗水朝着霍誉的嘴巴倒了下去,求生的本能让霍誉下意识的张开干裂的双唇,水浇到他的脸上、伤口上,只有一小部分喝进了他的嘴里。
黑瘦汉子像猫逗老鼠似的戏耍着他,一碗水倒完,汉子又朝他踢了一脚:“小子,如果真有福气,那就别死,挺过今天,你小子就熬出头来了。”
黑瘦汉子说完,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忽然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谢……谢……”
黑瘦汉子怔了怔,骂道:“贼坯子,嘴巴还挺甜,记着这碗水是十一爷赏你的。”
船舱内,十一爷的身边多了一一个妖娆的女子:“十一爷,您应该不会看上那个楞头青了吧?”
“楞头青,你说她是楞头青?”十一爷笑看着女子。
“就他一个人,也敢得罪整个黑蛟帮,不是楞头青还能是啥?”女子媚笑着坐到十一爷的腿上。
十一爷伸手在她的脸蛋上拧了一把:“媚儿,你就不能长点脑子,怎么越发的蠢了?”
媚儿嘟起红艳艳的小嘴嗔道:“十一爷,人家只要会服侍您就行了,要脑子干嘛?”
十一爷笑着摇摇头,他喜欢这样的女子,简单纯粹,笨得可爱。
“那小子有脑子,也有胆子,他想引起我的注意,既怕我看不上他,又怕我不敢用它,所以他就去挑了黑蛟帮,他用整个黑蛟帮做投名状,也把自己逼上了绝路,这世上除了十一爷我,还有谁敢要他?”
媚儿用帕子掩着嘴笑了:“奴的十一爷,就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男人。”
十一爷哈哈大笑,忽然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你和吕迁那老家伙在一起时,是不是也这样讨好他?”
媚儿被他捏疼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十一爷这才松开他,一双鹰目恶狠狠的看着她,似乎那一刻就要将她吃掉。
媚儿如同一条柔软的蛇,攀住十一爷的脖子:“他呀,修的那什么道法,说是要守住什么元阳,只让人家给他跳舞,他却在一旁打坐,真真的,不知道是不是个真男人,媚儿听说那宫里头的男人除了皇帝老爷以外,其他人身上都少了二两肉,就是不知道吕迁身上那二两肉还在不在?”
十一爷一怔,随即又哈哈大笑,在媚儿纤腰的软肉上拧了一把,媚儿娇吟出声,十一爷更加兴奋,一旁的香炉里轻烟徐徐,船舱里,一片旖旎春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十一爷从酣睡中醒来,看一眼身边软成一滩水的媚儿,心中满是得意。
这个女人是他颇费了一番心思,才从吕迁身边弄来的,据说这是吕迁的心头肉,而他就是喜欢剜掉吕迁的心头肉。
“黑皮。”十一爷高声喊道。
名叫黑皮的黑瘦汉子应声而入,一双贼眼偷瞄着榻上衣衫不整的媚儿,看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十一爷没好气的说道:“等上了岸,你想找什么样的都行,媚儿,除了我谁也不能碰。”
“是是是,打死小的也不敢。”黑皮嬉皮笑脸。
“外面那小子怎么样了?”十一爷问道。
“活过来了,您的一碗圣水算是把那小子救活了。”黑皮说道。
“把那小子送到岛上去,告诉阿药婆,这小子是我要的人,让她治的时候用心些。”十一爷说到。
黑皮心里酸溜溜的,那小子只剩下半条命了,却被十一爷看上了,也不知道上辈子积了什么阴德。
黑皮心里虽然不高兴,但十一爷的命令对他而言便是圣旨,他从大船上解下一条小舢板,把霍誉扔到舢板上,自己也跳上去,向着远处的岛子划去。
黑皮把霍誉抛下来时,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以至于霍誉摔到舢板上,便晕过去了,等他醒来时,他感受到身下的异样,良久,他反应过来,这里是久违的陆地。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可是身上的伤太多,他连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说到:“别动你伤的太重了,除了这些皮外伤,还断了两根肋骨,还有你腿上的伤,差一点就砍断脚筋了,好在脚筋没有断,我这里的药不全,脚筋断了我也没办法。”
霍誉的脑袋嗡的一声,那声音后来又说了什么,他全都没有听清。
他挣扎着想要转动自己的头,可这时才发现他的脖子居然被用木板固定住了,同样动弹不得。
“阿……药……婆……”
短短三个字,几乎用尽了霍誉全身的力量,这是当年他从小鱼口中听到的名字,几年来,无数个深夜午夜梦回时,他都会一遍一遍,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然而直到今天,这个名字才第一次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第619章 记忆的那道门
“咦,你知道我是阿药婆呀?黑皮告诉你的?”那个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离霍誉又近了一些。
霍誉迫切的想要看到她的样子,他努力睁大眼睛:“我……渴……”
“稍等,你渴过头了,不能立刻就喝水,刚才你昏迷时我给你润过喉咙了,你等一下啊,水马上就烧好。”阿药婆笑着说道。
“好……”霍誉不急了,他已经等了二十年,再多等片刻又何妨?
他虽然受了重伤,但眼睛和耳朵都还很好用,他竖起耳朵倾听着周围的声音,海浪拍击着礁石,低飞的海鸥发出一两声鸣叫,火焰炙烤着木材柴发出滋滋的声音。
霍誉忽然发现,他竟然从这本应恶劣的环境中感受到了温暖和心安。
他默然不语,用心用耳倾听着这个世界。
良久,阿药婆的声音再次响起:“好了好了,水烧好了,我加了药材在里面。”
这时霍誉看到了一只粗瓷大碗,端着碗的那只手同样粗糙,而那只手的主人,正在小心翼翼的把汤勺里的水吹凉,送到霍誉嘴边:“我知道你嘴唇疼,别着急,用舌头舔,哎,这样就对了,就是这样,来,再喝一勺。”
霍誉的眼睛模糊了,人的记忆真是一件神奇的东西,你以为有些东西已经忘记了,早已封存在时光中,可是忽然有一天,一个人,一个动作,一句话,一勺水,就会为你打开记忆的大门,那尘封已久的过往便如滔滔海水,奔涌而出,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想起来了,小时候他不喜欢所有的汤汤水水,无论是粥还是汤,他全都不喜欢喝,每当这个时候母亲便会像现在一样,一勺一勺喂到他的嘴里,他淘气,紧抿着嘴唇说什么不肯张嘴,母亲便说:那就伸出舌头,用舌头舔一舔,就像小花猫一样。
每当这时,他都会学着小花猫伸出小舌头,轻舔一下,然后夸张的阿呜一口,把母亲勺子里的汤水全都喝掉。
霍誉的嘴唇裂开一道道口子,但是他仍然像小时候那样张大了嘴巴,啊呜一口,喝光了勺子里的汤水。
他感觉到拿着勺子的那只手颤抖了一下,当啷一声,瓷勺掉到地上,碎成两截。
下一刻霍誉终于看到了那张脸,那张梦萦魂牵的脸,那张早已面目全非的脸。
那张脸上布满伤痕,霍誉听小鱼说过,阿药婆用贝壳划伤了自己的脸,又凭着一手医术,保护了自己,没有成为那些人的玩物。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看到这张伤痕累累的脸,霍誉心如刀割。
他来得太晚,知道得也太晚了。
他想开口叫娘,忽然,他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即近,霍誉张开嘴巴,啊啊的叫了两声。
接着他便听到了黑皮的声音:“狗屁的硬骨头,这么一点伤就疼得鬼哭狼嚎,十一爷怎么就看上你了呢。”
阿药婆有些不满,嗔道:“黑皮,上次你腿断了,我给你接骨的时候,你喊的声音比他还要大,把海鸥们吓到了,一个月没到这边来。”
黑皮有些不好意思,摸摸自己的脑袋:“阿药婆,我那是断了腿,你看他,就是些皮外伤而已,就像个娘们似的,又喊又叫。”
阿药婆瞪他一眼,指着一旁的砂锅:“那是我刚煮的,加了药草能够祛湿,你去喝一碗。”
“嘿嘿,好嘞,多谢阿药婆,你缺啥药材只管告诉我,改天我再上岸,给你带回来。”黑皮笑着说道。
“好啊,回头我给你写下来你带上,等上岸的时候记得给我采办,用了多少钱只管和胡子管事说,让他拿钱给你,可不许硬抢白拿的啊,卖药的也不容易,也是要生活的。”
“知道了,知道了,阿药婆,难怪都说你就是烂好心。”
“我如果不是烂好心,你的腿谁给你接上?”阿药婆没好气的说道,即使这样她的声音依然很温柔。
黑皮干笑两声,舀了一碗去湿的汤水,咕噜噜喝了下去。
喝完汤水,他用衣袖抹抹嘴,对阿药婆说道:“十一爷说了,把这小子先放在你这里,让你好好给他治,这是十一爷看上的人,我过几天再来接他。”
“几天不行,他这一身伤少说也要二十天。”阿药婆说道。
“那么多天怎么可能?我断腿也没用这么久。”
“胡说,你上次躺了两个月。”
黑皮干笑两声:“行行行,那就二十天,二十天后我来接他。”
黑皮话音未落已经跳上小舢舨,自顾自地划着舢板离去。
霍誉躺在晒得温热的石头上,再次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阿药婆按住了他:“小伙子,别怪我说实话啊,你不是这海里的人,黑皮他们能受的苦,你受不住,你如果再不听劝,你这副身子骨可就支撑不住了,老了以后有你受罪的。”
霍誉安静的听着阿药婆的唠叨,却还在分神留意周边的动静,终于听不到有人来了,他这才轻声说道:“保……住……”
阿药婆又是一惊,她忽然想起刚刚这个人做出的那个令她失态的动作,当时被黑皮打乱了她的思绪,可是这一刻,她再次惊讶的看着面前的青年。
“你刚才在说什么?”
“保住。”霍誉重复。
“你再说一遍。”
“保住,我是保住,霍保住。”
四周忽然寂静下来,霍誉的角度看不到阿药婆的表情,他既害怕又着急,焦急的问道:“娘,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小时候你去王婶家里摘石榴,他家儿子阿牛舍不得让你摘,踢了你一脚,你做了什么?”
霍誉微笑,思绪飘到了很远很远:“……我咬了他,在他脸上咬了一口,王婶领着他到家里告状,外公给阿牛治伤,在他脸上涂了药膏子,那药膏子是黄色的,于是我就大喊,说阿牛脸上抹了屎,被您追着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