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甚至忍不住去想,若是?邓砚尘真的能得胜归来?,将现在困在东宫无?悲无?喜宛如提绳木偶的许明?舒带走,兴许是?件好事?。
再后来?,他没有先等到邓砚尘返京,而是?得知了萧珩要登基为?帝,并于登基大典上册封许明?舒为?后的消息。
边境的最新?战报刚送回来?,邓砚尘一路披荆斩棘,战事?已然进入了尾声。
裴誉握着那封书信的手?顿在原地,他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有些危险。
他是?锦衣卫指挥使,是?萧珩身边的一把利刃。
利刃的大忌,便是?有自己?的想法。
萧珩登基那日,漫天大雪纷飞而下。
裴誉带着锦衣卫仪仗,陪同新?帝的辇车进入奉天门,看着年轻的帝王立在高台之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万人叩首山呼万岁之时,裴誉自人群中抬起头,透过纷飞的大雪看向阴郁着的苍穹。
终日担忧的变故终究还?是?发生了,宫门之处的一声嘶吼震得天地颤抖。
他听见东宫女官声嘶力竭喊道:“太子妃娘娘殁了......”
裴誉阖住双眼,一种叫做后悔的苦涩蔓延至五脏六腑,疼得他难以喘息。
再次见到邓砚尘,也?是?在一个风雪天。
或许说,自许明?舒去世后,京城的风雪一直没能停下来?。
邓砚尘似乎是?刚从战场上下来?,周身还?带着未来?得及包扎的伤。
他不顾禁卫军和锦衣卫的阻拦,孤身一人闯入皇宫,想要带走许明?舒的尸身。
裴誉听着外面兵器碰撞的喧嚣声,回头看了一眼殿内的萧珩。
萧珩紧紧抱着许明?舒已经僵硬的身体,从最开始的癫狂到平静,只是?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许明?舒已经身死的事?实。
耳侧之声越来?越清晰,随即东宫的大门被拍动。
裴誉立在原地,听见身后多日未曾开口的萧珩沉声道:“赶他走。”
裴誉领了命,朝门外走出去。
几十名锦衣卫层层围绕着邓砚尘,他像是?杀红了眼,连自己?腹部源源不断涌出血迹都浑然不知。
裴誉看着他身上的血迹,缓缓开口道:“太子妃娘娘应依律葬入皇陵,邓将军不要再执迷不悟,早些回头吧。”
闻言,邓砚尘瞳孔放大。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东宫大门的方向,突然嘶吼道:“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让我带她走的!”
长枪猛地横推,一众锦衣卫纷纷倒地。
邓砚尘看准机会一跃而起,闯入东宫大门。
可殿前的近卫还?是?挡住了他,他被按在雪地里,艰难地挣扎着。
昏暗的殿内,萧珩神情憔悴地走出来?,发丝凌乱,衣衫不整,毫无?帝王的威严。
明?黄十二章加身,映得他脸色极其苍白,那双狭长的凤眼看向邓砚尘,里面满是?猩红的血丝。
裴誉听见他立在石阶上,看向邓砚尘,一字一句道:“许明?舒,她是?我的妻!”
闻言,邓砚尘动作一顿,随即更为?剧烈地挣扎起来?。
萧珩似是?疲乏至极,朝身边近卫招了招手?。
那些近卫得了令,正?欲拔刀之时,一抹娇小的金红色的身影不知从哪里扑过来?,张开双臂挡在了邓砚尘面前。
成佳公主?惊恐地看向萧珩,一连叩了几个头,颤抖着哀求道:“皇兄...皇兄...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不要伤他性命。”
她不停叩首,额间?逐渐渗出血迹,顺着脸颊流淌而下,“皇兄我求求你,我愿意去和亲!我愿意去和亲的,求你饶他一命!”
萧珩背过身,没有说话。
眼见求情无?用,成佳公主?扭头看向邓砚尘,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扑上近卫的刀前,张开双臂拦住他们朝邓砚尘喊道:“邓砚尘,快跑啊!”
邓砚尘眼疾手?快迅速起身,在众人未能做出反应前冲入殿内,将许明?舒背在自己?身上,自东宫高墙翻了出去。
事?发突然,待众人回神时,成佳公主?的脖颈已经撞在近卫的刀刃上。
顷刻间?血流如注,裴誉看着那花一般年纪的公主?就这么一点一点在自己?面前停止了呼吸。
萧珩慌了神,跌跌撞撞地自石阶上跑下来?,被积雪绊得狼狈。
他声嘶力竭地朝裴誉吼道:“快去追!把小舒还?给我!”
裴誉没有犹豫,转身跟了出去。
邓砚尘腿脚麻利,早已经消失在宫道内。
锦衣卫的其余人跟不上他的脚力,只得裴誉一人追随而去。
裴誉是?在出京城城门处寻到了邓砚尘纵马的身影,出乎意料的是?,他似乎是?想带着许明?舒朝北边荒无?人烟的地方离去。
裴誉策马一路跟随,见他背着许明?舒在一处山脚停下来?。
他周身伤痕累累,身下的白马被鲜血浸染,不过是?靠着毅力在挣扎罢了。
裴誉轻手?轻脚地下了马,隔着很长一段距离,默默地看着邓砚尘将许明?舒背在身上,用腰带固定着。
他前行了几步,似是?负伤的身体承受不住重量,笔直地跪了下去。
裴誉看着他抱着许明?舒,在流泪,在低语,在诉说着心中的爱意。
良久后,他就着这样的姿势,膝行着爬上慧济寺坐落着的那座山。
三步一叩,九步一拜。
他背着许明?舒,爬完了九千长生阶。
裴誉跟在他身后,脚底下的青石上覆满了他温热的血迹。
山顶风雪更盛,诡异的天气叫京城周边百姓纷纷躲在家中闭门不出,偌大的慧济寺空无?一人,唯有焚香袅袅。
邓砚尘冻得黑青的双手?覆在雪地上,挣扎着越过门槛,爬进殿内。
殿内十六尊佛像皆是?一副慈悲面,邓砚尘用尽全身的力气,跪于蒲团上,虔诚地拜了下去。
“诸天神佛在上,罪人邓砚尘,此生所犯杀戮无?数,自知罪孽深重......愿以我一命,换她一个来?生......”
泪水混合着鲜血自他脸颊流淌下来?,逐渐凝结在风雪中,失了踪迹。
裴誉这才明?白他带许明?舒来?这里的缘由,
人死如灯灭,自尽而亡的人,没有来?世。
为?将者最骄傲的军功战绩,如今成了他口中的杀戮业障。
他愿意拿自己?余生的寿命,去换许明?舒一个来?生。
“诸天神佛在上,罪人邓砚尘,此生所犯杀戮无?数,自知罪孽深重......愿以我一命,换她一个来?生......”
裴誉站在他身后,听见他气若游丝的声音一声低过一声,逐渐没了动静。
许明?舒的侧脸贴在他脊背上,而她身下的人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却再也?不动了。
寺内鲜红色的祈福带随着风簌簌作响,飘扬的下摆急速翻飞,坐落在山顶的千年槐树在风雪中摇曳着,一眼望过去白的冷冽,红的刺眼。
凡尘未尽,业障四起。
裴誉立在原地,只觉得五脏六腑撕裂一般地疼痛。
他扶着身边的祈福树,蜷缩起来?忍着胸口的剧痛时,听见寺庙内传来?一阵悠长的钟声。
意识昏沉前,他挣扎着朝香案处望过去,似是?听见殿内佛像的一声叹息。
再次睁眼,他倒在慧济寺山脚下,腰间?还?挂着靖安侯府的腰牌,不远处同样躺着的是?昏迷不醒的萧珩。
第92章
京城的?天一直阴郁着, 分明正值晌午,殿内的?烛火较平时多点亮了几盏。
萧瑜倚在虎皮榻上?,手指在书案上一下一下敲动着, 他面前放着一副水墨画, 画中?的?人身骑白马手握银枪,一双眼睛生得好看又明亮。
右下角处一行小字规整地写着年份时?间, 那字迹萧瑜再熟悉不过, 出自他那个?不成器的?妹妹成佳公?主之手。
萧瑜盯着画中人那双眼睛。面色极为?不佳。
半掩着的?殿门在此时?突然被人撞开,内侍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中?途因为?惊慌险些绊倒。
萧瑜闻声抬眼,悬着一上?午的?心此刻顿感不妙。
他朝殿内跪着的?内侍看过去,满面急切问道:“可是朝堂之上?出了变故?”
内侍一连点?了好?几个?头, “回四殿下的?话, 今日一早黎将?军递折子于内阁, 说北境兵力补给不足,急需派兵增援。”
萧瑜缓缓向后靠了过去,“我还当是什么要紧事,他久不问朝政, 此番是如何得?知北境的?消息?”
“这个?奴婢没打探到……”
“内阁怎么说?”
内侍低下头, 思索片刻道:“首辅大人宋诃的?意思是请兵符, 调兵增援是朝中?大事, 黎将?军自受伤之后许久未上?战场, 且又拿不出证据证明北境的?确处于困境,光凭他一人之词, 朝廷无法做出判断。”
话音未落, 坐在主位上?的?萧瑜冷笑了一声。
通往京城的?官道驿站都是他的?人,北境过来的?军报都被他暗中?拦下调换过, 一直以来,朝廷中?人都对北境实际情况了解甚少。
且天高皇帝远,隔着千里谁又能知道北境的?真实战况。
靖安侯位高权重,他难以从许侯爷身上?下手。
一个?出身寒素的?邓砚尘,处置此人于他而言不过是碾死一只蝼蚁一般简单。
只要邓砚尘出了变故,北境一众将?士就会成为?一盘散沙,玄甲军也会因此受到压制自顾不暇。
现如今光承帝病重,随时?都有撒手人寰的?可能。
他与萧珩分庭抗礼,一个?掌管禁卫军,一个?手中?握着锦衣卫。
只要玄甲军受敌军压制无法返京,时?机一到他便会带着禁军和藏在暗地里的?五万私兵控制整个?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