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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芽被她逗得发笑,仰着头抬手抹眼角:“我…我是觉得,一辈子就一次的事情,竟被弄得这么…不像样子,替娘子难受。”
    话一出,芳郊恨不得把她嘴给堵了。
    “一辈子就一次?”
    梁和滟慢慢重复一遍她话,似笑非笑道:“也未必只这一次。没听说么?那位定北侯是个病秧子,说句话就咳,走两步就喘,偶尔还要吐回血,身虚体弱,未必能和我白头到老,我这辈子到底会有几次,还说不准呢。”
    芳郊不晓得怎么接这话。
    绿芽动了动嘴皮子,不晓得要讲出些什么不中听的来,芳郊当机立断,把她嘴捂住,拉着她一起去研究那烧起来就烟熏火燎的炭了。
    梁和滟的衣服繁琐,没办法和她们一起研究,于是靠在窗边,不讲话,闭着眼沉思,手指搭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拨动。
    芳郊和绿芽晓得,她这是又在心里算食肆的进项,那食肆虽然已不缺伙计,但采买支出,还是要梁和滟上心。
    两个人讲话的声音小下去,头搭在一起,低声研究怎么叫那个炭火的烟小些。
    这样一折腾,天就渐渐黑了下去。
    因为那一场大雪,院子里显得很亮堂,月上中天时候,灯笼的光照映下,泛着一层莹莹的光。
    梁和滟抬头看看,无月无星,夜黑风高。
    不像大喜的日子,像杀人夜。
    前院的酒还没喝完,她和芳郊、绿芽都困得打哈欠,除了随着醒酒汤送来的几样点心,三个人到现在都没有怎么吃过东西,等到现在,手脚冰凉,饥肠辘辘。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放新郎官来?”
    绿芽跺着脚去廊下张望了片刻,袖着手又跑回屋里,和梁和滟、芳郊一起围着炭盆暖手,听梁和滟低笑:“确实不早了,拢共没来几个人,怎么酒席却喝这样久?”
    芳郊踩一脚要接话的绿芽,劳心劳力为梁和滟挽裙摆:“这衣服不好补,娘子小心燎出洞。”
    梁和滟很淡定,她伸手摸下最后一块甜糕,比划了下,分成三份,三个人分着吃了。吃完,她伸手摸了摸桌上的醒酒汤。
    汤是黄昏时候送来的,冷风吹了几个时辰,早凉透了。
    绿芽提议:“这汤有些凉了,定北侯身体不好,喝了怕身子不适,不妨我再叫她们去热一热?”
    “不妥。”
    梁和滟晓得她是想借这个由头,再要些糕点,但天已黑,路又湿滑,实在不合适。
    想了想,她站起身,去床上摸了半天,抓回一把压床的桂圆、花生来:“将就着垫一垫。”
    主仆几个姿势不太雅观地围着炭盆,你一个我一个的剥着花生、桂圆,剩下的壳则都顺手埋进炭盆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食肆生意。
    花生、桂圆吃到第三把,芳郊拉着梁和滟,不叫她再拿了:“再这样下去,‘早生贵子’就只剩下‘早子’了。”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梁和滟反应最快,抓住近前绿芽的袖子,把手上的碎屑在上面擦了擦,拿起蔽膝,拎上扇子,坐回位置。
    来的自然是定北侯。
    但不是他自己来的,他喝得烂醉,被两三个衣着光鲜的纨绔子弟半拖半拽着进了屋。
    诚如梁和滟所说,这场婚宴,来的人不多。
    这一下午,这些人致力于灌醉定北侯,此刻,又都推推搡搡,挤在了新房里。
    “见过县主!”
    “给县主请安——”
    原本气味儿就不太好的新房被酒气浸透,梁和滟眉头蹙着,听他们讲些不经的话,间杂几个很不堪的酒嗝儿。
    周地新婚,素来有弄新妇的习俗,亦即闹洞房。
    虽然这风俗因其恶俗混账,被日渐约束,时至今日,众人动作已经不敢多冒犯,只敢在口头放肆。但讲出来的话,也足够不堪入耳。
    梁和滟静默听着,隔半晌,慢慢问:“诸位讲完了吗?陛下赐婚,若误了吉时,大家担当不起吧。”
    “是,是,县主说的是。”
    其中几个应和着,却还嘻哈笑:“只是侯爷醉成这样,这却扇诗是念不得了,郡主若不嫌弃,不妨我们来代为却扇……”
    话说着,一只手就真的伸了过来。
    第2章
    “啪——”
    梁和滟微微偏过头,手里的扇子狠狠抽下去:“你是不知我的身份还是不知我的性情?”
    她打完人,又泰然自若地将那扇子挡回脸前,嗓音冷淡:“你们前面喝酒,不碍我的眼、不妨我的事,也就罢了,在我这里造次起来了,好言好语讲了不听,一定要人直说叫你们滚么?!”
    梁和滟的身份,其实不显,不过是陛下为了赐婚时候好听,才封了县主。
    但有了封号,就不容忽视,宗正寺明明白白要把她的名字记着。若真闹出事,就算陛下会包庇他们这些人,但民议纷纷,言官口笔又不饶人,实在麻烦。
    也不至于为他们做那么多。
    不划算。
    至于脾气,听过她适才骂人的话,再看一眼那被她抽过,还发红的印子,大家都切实领教了。
    众人心里算了算,也觉得,再继续纠缠不休地闹下去,对自己也不是很划算。
    左右今天这婚事已经这样,后面就不做那么绝了。
    众人掂量一番,互相推搡着,不清不楚跟梁和滟道了歉。
    “时辰不早,我们就不耽误定北侯与县主的事了,先告退。”
    梁和滟没有搭理这话,适才抽过人的扇子依旧稳稳挡在脸前,不辨扇后神情喜怒。
    众人虽然服软,心里还是不甘心,把定北侯朝着狠狠一推。他不晓得被灌了多少酒,醉得昏沉,身子往前一摔,却是擦着梁和滟过去,并没砸在梁和滟身上。
    众人有点失望,但这里也再没什么事可闹,于是这群人怎么吵吵嚷嚷来的,又原样嘻嘻哈哈回去了。
    屋里便只剩下梁和滟和芳郊、绿芽,还有定北侯身边的长随。
    寂静一片。
    屋门掩上,梁和滟手里的扇子拿下,看一眼身边的人。
    他样子很狼狈,整个人趴伏在床上,发冠半散,衣裳也乱七八糟的。凑近了,一身酒气,虽然冲,但没有适才那群人的酸臭味,尚可忍受。
    梁和滟皱着眉,转头叫那长随:“给你家侯爷更衣,顺便为他擦一擦身上。”
    那长随还被她适才骤然发怒的场面震慑着,立时答应,低着头来忙活。
    梁和滟深吸一口气,看向芳郊他们两个:“我们也梳洗罢。”
    正说着,外头忽然有人叩门。
    绿芽问了是谁,听见回话的是个嬷嬷,于是去开门。
    一个嬷嬷捧着托盘,赔着笑进来,梁和滟猜到她是久等不到新郎官,干脆跑去歇着了,孰料定北侯来得突然,只好慌里慌张折回来。
    “要做什么?”
    “县主,您与侯爷,还未饮交杯酒,这…于理不合呀。”
    梁和滟指一指床上人:“你看看,他还能喝酒吗?”
    出乎意料的,床上那人不晓得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正半靠着床,抬着手,叫人更衣。他坐得不太端正,眼也垂着,只在被梁和滟指到的时候,微微抬一抬眼皮。
    他咳一声,慢慢道:“确实…礼不可废。”
    礼不可废。
    梁和滟深呼一口气,看那杯盏。
    今人饮交杯酒,总不肯正经喝。
    手臂搭在一起,要饮对方杯里的那一点。
    于是动作总亲昵,暧昧,鬓发间或纠缠,脸颊偶有触碰,眼神不时交汇,最好其中一方再低头盈盈一笑,渲染情绪氛围,为后来事做铺垫。
    但这事情,于梁和滟和裴行阙来讲,时间不对,情绪不对。
    人不对。
    赐婚之前,梁和滟和裴行阙没有交集。
    她记忆里,自己只与他见过一次,还要溯及去年腊月,她被告知她即将和定北侯裴行阙成亲的那一场饮梅宴上。
    说是饮梅宴,她看来,更似鸿门宴。
    宴会设在容清长公主府上,红底刺金的帖子,内里是应景的梅花玉版笺,言辞恳切,软中带硬地要她务必赴约。
    梁和滟在被赶出宫前,就对这样的宴会很抵触。
    她讲话不太讨喜,也懒得讲讨喜的话,对旁人虚与委蛇的交流,也总觉厌烦。
    何况如今。
    尤其那一日,席间众人觥筹交错,调侃的目光时不时就落在她身上。
    她这几年受惯冷眼,故作不知,低头饮食。
    直到有人报,说定北侯“不小心”被污水脏了衣摆。
    梁和滟抬头去看,就见一个青年人站在席间,形容极清瘦,黑发玄衣,衣袖宽大,更显其羸弱。
    容清长公主设宴,邀的自然都是出身显贵的人,衣锦缎、被绫罗,装扮得光鲜亮丽,烨然若神人。但这些人里,第一眼看去,却都没这位定北侯亮眼。
    他仪容清隽至极,哪怕衣衫简单,甚至不十分合身,漫不经心抬脸的时候,也像一块遗落杂草残垣间的玉。
    水色通透,光泽正好,触手冷冰。
    众人似笑非笑的玩味神情间,他面色平淡,眉头未曾动一下,只微微抬了抬手腕,叫袖口沥沥流下的泥水不至脏了他更大面积的衣裳。
    梁和滟看得清他脸色,也看得清在场众人的幸灾乐祸。
    容清长公主梁韶光,是当今陛下的同胞妹妹,太后与先帝的小女儿,国朝上一辈的孩子里,唯一长成的公主,倍受宠爱,也刁钻至极。
    她看着定北侯狼狈的样子,神色担忧,眼角却含笑。
    “我府上有可以替换的衣裳,虽然不太合适,但总好过冬日着穿湿衣,定北侯且随人去换上罢。”她说着,摆一摆手,招来两个侍女,带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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