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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微笑,看着梁韶光:“殿下说什么,我适才没有听清,什么痨病?”
    他仿佛要走近几步,去问梁韶光,她唯恐被染上病,退得远远的,裴行阙微微偏头,抿着苍白的唇,笑起来。
    一边候着的内侍见时候差不多,走过来:“殿下,县主、侯爷,陛下传召呢,进来吧。”
    梁韶光看一眼裴行阙,帕子一甩,进殿里去了。
    裴行阙微微凑近,看梁和滟的脸颊,虚虚指一指被梁韶光捏过的地方,并没触上她:“被捏红了,疼吗?”
    梁和滟摇头:“侯爷反应得快,她还没来得及捏疼我。”
    裴行阙笑了声,嗓音还因为剧烈咳嗽,正发哑,语气淡淡:“县主聪明。”
    两个人短促说过两句,梁和滟扯一扯两个人交握的手,示意他快些进去。
    裴行阙大约是误会了她意思,脚步没动,把她手松开:“冒犯县主了,不是有意的。”
    梁和滟对这个倒不是很在意,原本抬步要走,听见这样讲,转身摇摇头:“先不要讲这个,我们快进去。”
    裴行阙嗯一声,追着她步子,一起入殿。
    两个人进去时候,梁韶光正要落座,挥着手里帕子,不知在和上首的帝王讲什么,看见两个人进来,哎呀一声,又把那帕子掩上口鼻,嫌弃地偏偏头。
    上头的帝王看着梁韶光,笑得包容:“容清,你都多大了,还小孩子脾气,跟雁归一样。”
    梁和滟垂着眼,向上面人行礼。
    恭谨敬畏。
    如今的陛下,亦即崇熙帝,是先帝嫡长子,也是她父亲的兄长。
    也是逼死父亲,叫她落入如今境遇的人。
    梁和滟把视线压得很低,不去抬头看这个人,成王败寇,父债子偿,父亲当年被先帝鼓动着争过,输给他,那么落到如今地步,理所应当,她不会怨怼,却总难心平气和。
    从前见不到还好,如今见到了,就只能努力把头压下去,藏住那些带着锋芒的眼神。
    梁韶光还在讲话,上面的人耐心听她讲完了,调侃两句,才慢悠悠敲敲桌面:“明成。”
    梁和滟并不熟悉这个封号,但她神经紧绷到极致,听见这一声的时候,就低下头,答应着。
    皇帝讲话的语气慢悠悠的:“听闻你昨日新房里,把周家那孩子给打了,是怎么回事?”
    “打人?”
    梁韶光呀一声,掩着唇,一双眼圆睁着,很诧异的样子:“滟滟,你怎么能这样呢?我记得你从前性子很好的,怎么市井里混几年,变成这样了?”
    冷冰冰的地面上,梁和滟跪得膝盖发痛,脊背却绷得直直的,只把头低下,不去直视那个故作威严的帝王。
    “是,拿扇子打了那位周公子一下。”
    帝王的手指敲着桌面,顿了许久,才似笑非笑开口:“你这个丫头,气性倒是很大,颇像你父亲。”
    这殿里都晓得梁和滟父亲与帝王之间的旧怨,哪怕是梁韶光,也不敢贸然提起这样的事情,此刻被帝王主动提起,众人都噤了声。
    一时间满殿都静下来,只听得见几丝喘息声。梁和滟说过那一句,也不多讲话,等他继续发落,或是申斥什么,她打那人的时候,就想到眼下,晓得此刻辩解无用,说再多都挑得出错来,于是安静等他。
    “只是气性再大,也要懂道理,明事理,人家去你喜宴,是贺你们新婚的,你平白无故,打了人家,是对周公子不满,还是对这婚约不满,又或者,是对朕不满?”
    “嗯?!”
    话音落下,上面人狠狠一拍桌子。
    梁和滟听见一声脆响,仿佛是一盏茶砸了下来,要砸到她,却被什么弹开了,落在不远处的地上,摔成一片碎瓷。滚热的茶水蔓过青石,流淌过来,濡湿她裙摆,湿腻至极,又随着那青石板逐渐冷冰。
    她抬头,见一只手挡在她额前,不偏不倚为她拦下那杯盏。
    白皙手背上,红痕分明。
    是裴行阙。
    他和梁和滟对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只默默收回手,把手背按回原本跪着的位置。
    “明成不敢。”
    她垂下眼,等他把罪名全定下,把帽子都戴上了,才慢慢讲:“我大龄未嫁,承蒙陛下赐婚,封我县主,为我定下终身。我感激不尽,因此对这婚事格外珍之重之,不容出错。只是那位周公子太过胡闹,交杯酒前,就把新郎带走,留我一个人在新房苦等,晚间又挤在新房,说要为我却扇,那我算是嫁侯爷,还是嫁他呢?”
    “陛下赐婚,是指明要我嫁侯爷的,我怎么能容旁人再为我却扇,羞愤之下,才打了他。”
    帝王脸色阴晴不定,梁韶光笑一声:“倒看不出,滟滟与定北侯,竟情谊甚笃。”
    第5章
    这件事情的重点,该是在这里吗?
    梁和滟被梁韶光奇怪的关注点讲得一噎,抬头看过去,梁韶光坐在帝王身边,正冷眼看着她与裴行阙,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候若顺着她话,去讲自己跟定北侯如何生疏,还没有什么交情或是其他,就是跟着她走,反被她拿捏住,梁和滟缓一息,不去自证,而是慢慢反问:“陛下赐婚,是天赐良缘,我与定北侯,情谊不该甚笃吗?”
    梁韶光皱着眉头:“你!”
    梁和滟任她指着,只是微微挑眉,很认真诚恳的模样。
    梁韶光/气结片刻,忽地冷笑一声,低低道:“我原以为,你们成婚之前,没什么交集。如今看定北侯为滟滟挡杯子的样子,倒仿佛交情匪浅,怕不是从早年间,滟滟跟着四皇兄在宫里住着的时候起,就有了情分。亏我当初得知兄长要为你们赐婚,担心你们两个不相识,成亲太仓促,彼此见面会闹尴尬,特意设宴请你们两个,让你们见上一面,好熟悉熟悉。”
    “到头来,是我多管闲事乱操心了。”
    皇帝听过她话,也沉吟起来,若有所思。
    这个话里面的意思就有点毒辣。
    梁和滟瞥一眼身边眉目低垂,顺从却丝毫不显卑微谄媚气的裴行阙,低低唔一声。
    后者听见动静,偏头看她一眼,微微抬眉,梁和滟摇摇头。
    她在想梁韶光的话。
    裴行阙在国朝不受待见,但他身份敏感——楚国皇帝的嫡长子,生母得宠十数年不衰,其母家也在楚国如日中天,可谓煊赫。
    裴行阙倘若有幸,能回朝呢?到时他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楚帝若崩逝,他登国君位,岂不顺理成章?
    照梁韶光话里的意思,梁和滟早年间,是因为她父亲和裴行阙来往过密,才认识了裴行阙,和他有了所谓情分——那么她父亲费尽心思,与个邻国皇子勾结在一起,是图什么、谋什么,准备做什么?
    梁和滟晓得,父亲早些年跟皇帝争位的事情,到如今还是帝王心里一道坎,耿耿于怀,跨不过去。他又多疑多思,适才从她婚仪上打人,就能想到她对他不满,恼得扔下茶盏来,等他想到这一茬,又该怎么样?
    帝王扔下茶盏里的水逐渐冷却,从外向里,一层层把她腿上衣裳浸湿了,裹着结结实实跪在冷硬青石板上的小腿,寒湿入骨,皮肉发痒。
    她又想起父亲那年被罚跪殿前,趔趔趄趄回来的时候——那是本该她承担的后果,只是彼时有人为她担,到如今,她要自己扛。
    她不无自嘲地想,所幸父亲死得早,不然到如今,泼天的猜忌落下来,把人的脊梁都要压断。到那时候,他这个只欠被圈禁的皇子,怕是真的要被圈禁一遭。
    她想明白了这些,但在帝王面前,不能显得太明白,于是依旧慢慢反问:“什么交集?小姑姑讲什么?夫妻之间,彼此相护,不是应当吗?”
    梁韶光眉毛都竖起来,手拍一下桌子:“你还讲?!你们这个样子,哪像才做了一日夫妻的样子?”
    梁和滟看着她:“那才做了一日夫妻的,该是什么样子?我与侯爷都是新婚,并不懂这个,请小姑姑教我。”
    梁韶光抚着适才拍过的桌面,秀气的脸涨红了,对上梁和滟求知若渴的样子,半晌没讲出话来,最后偏头看帝王,委屈告状的语气:“皇兄,你看她!”
    梁和滟没想到那话能把梁韶光/气成这样,还在疑惑,身边裴行阙手抬起,轻轻咳一声,压着嗓子,低低道:“县主戳着殿下痛处了。”
    梁和滟恍然反应过来。
    她这个小姑姑,一贯有蓄面首、养男宠的名声在外,和驸马也早早分居两府,坊间多有谈笑。若平心而论,梁和滟觉得,她这生活比大多数人要自在的多,若换个王爷这样,也能博一个风流的名声。
    偏偏世道对女人严苛且不讲理,因此,对她的评价也就趋于负面,只剩下调侃取笑,市井间还有大腹便便的人曾大言不惭地讲,说:“容清长公主这样不守妇道的,我可不会娶!”
    因此旁人对梁韶光,总警醒着,不在她面前提这事情。
    但坏就坏在梁和滟心里没觉得她这做法有什么不妥,甚至想着自己以后若有钱了,也不妨这样,连驸马都不必须有,找几个身家干净、样貌俊俏的郎君养着去了就行。讲适才话的时候,就没有想起这一茬,快言快语说了出来。
    此刻经裴行阙提醒,她才反应过来。
    好在皇帝虽一向护短,但也不好在这事情上做文章呵斥她,传出去,只能叫梁韶光的名声雪上加霜,况且他性子一向传统古板,对梁韶光这方面的事情,虽不管,但也有些看不下去。
    于是只敲敲桌子,呵道:“明成,不要这样对你姑姑讲话!规矩道理,礼仪孝悌,难道都忘了?”
    梁和滟低头:“明成失礼,小姑姑恕罪。”
    她这些年,在市井之间,学会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别把自己的脸面看那么重——脸面再重要,都比不上做成生意,赚到银子,叫身边人饱暖无虞重要。
    吃些亏,受些委屈,不算什么。
    被人疼才能撒娇,她要担起一家人,于是无所谓吃亏或委屈。
    帝王原本也不在意那位周公子到底怎么回事,此刻话题被梁韶光几句话讲得偏离重点,也就没有拉回去,他冷着脸,弹压梁和滟几句,才让他们两个起来,赐了座。
    “朕听闻,你们昨夜没有圆房,是怎么回事?”
    他名义上是长辈,问这么一句,算是关怀,但把小辈的私房话毫不遮掩地说于人前,实在叫人不知怎么答话。
    “是。”
    身边裴行阙低下头:“臣昨夜饮酒过量,误了良辰吉时,陛下恕罪。”
    梁和滟心里一动,接话道:“明成也有罪过,原本昨夜叫下面人去提前备下醒酒汤的,但那些人事情做得不尽心,等侯爷喝下醒酒汤的时候,已经太晚,事情便耽误了。请陛下恕罪,待回去,我一定好好整治下面的人。”
    裴行阙看她一眼,仿佛是笑了笑。
    帝王嗯一声,身子微微前倾,似笑非笑的:“定北侯,明成她阿娘当初便以美貌称,叫我那个弟弟神魂颠倒。如今她样貌也是宗室女里数一数二的,你二人郎才女貌,我瞧着很是相配,夫妻恩爱,抓紧添几个孩子,也好让我放心。”
    皇帝身边的内侍此刻正来奉茶,白面无须的男人微微弯腰,把茶盏搁在裴行阙手边,细声细气笑道:“定北侯身子一贯弱,陛下也时常担忧的。是否有哪里不得要领?此刻在宫里,只管讲出来,陛下也好遣太医给您看一看,千万不要讳疾忌医,耽误了县主。”
    这话讲得谄媚又不堪,但帝王近侍,若不是得了帝王的意思,怎么会这么冒犯?
    梁和滟听得皱起眉头,下颌紧绷,抬头看,见梁韶光也偏过头,装没听见。皇帝也只是指着那讲话的内侍低骂一声:“混账东西,玩笑起侯爷县主来了,谁给你的胆子!”
    那内侍笑嘻嘻的:“老奴失言了,陛下恕罪。”
    “是,多谢陛下关怀。”梁和滟还隐约有一点反骨,裴行阙却说什么是什么,眉头也不曾抬一下,顺从至极的样子。
    从头到尾,他对帝王的唯一一点违逆,似乎就是伸手拦下那个杯盏,没有叫它砸到梁和滟额上。
    梁和滟低头,看他搭在膝上的手——他手样子很漂亮,瘦长如玉,却满是细小的疤痕,那疤痕之间,一片淤青隐隐浮现。
    皇帝奚落过几句有的没的,也没了什么兴趣——跟裴行阙这样人讲话,对听惯奉承的来说,是很没意思的,你说什么他都应承,讲什么都是点头,帝王啧两声,又讲两句场面话,就打发他们这对小夫妻下去了。
    梁和滟在外面就冻过很久,进来又一直跪着,小腿处更泼湿那一大片,踏出殿门的时候,冷风呼啸,卷着吹过她膝盖,冷得她腿骨发麻,一直窜到腰间,走动的时候难受至极,迈一步都艰难,她偏头,要叫绿芽或芳郊,但回头看一看,那两个丫头未尝久跪,也和她是差不多的样子。
    她正难捱,身边人忽而伸出一只手来:“地上雪滑,我扶县主。”
    裴行阙的手稳稳落在那里,眼望着被清扫干净的宫道,配合着她一步步挪动,梁和滟嘶着声:“侯爷腿不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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