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黑帽、黑靴、黑带,黑铁制成的身份令牌,以及三尺六寸制式雁翎刀。
卢仚在大殿中只等了一刻钟不到,整套的家什就已经领到了手,在隔壁的偏殿里更换了衣服,他已然成了一名守宫监最基层的监丁。
‘啪’,清脆的云牌声响起,有尖锐的声音远远传来:“今天新入门的,统统跟咱过来。”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
“守宫监,有守宫监的规矩。”
“不管你以前是多了不起的人物,不管你以前有多威风。进了守宫监,你就是一个不名一文的新丁,就得乖乖的听话。”
“听话,就能飞黄腾达。”
“不听话,就只有去死!”
“记住了,不听话,就会死!”
时值正午。
老天爷很给面子,天空乌云散去,一轮红日高照。
镐京城内,屋顶上的积雪被阳光热力熏烤,冰雪融化,雪水顺着屋檐滴落,‘哒哒哒’的落在地上,整个镐京,都变得湿哒哒的。
镐京,皇城东南角,紧邻着国子监的南墙,森森翠柏环绕中,有一座百丈小山,山顶有一座精巧的三层小楼。
四下翠柏葱郁如云烟,小山上下,却种满了一株株虬结的老梅。
天寒地冻的,这些老梅却得了精神,一个个极其放肆的盛开着。
一朵朵拳头大小的各色梅花吐露芬芳,阳光下,这些梅花的花瓣都在反射着炫目的光辉。
‘叮、叮、叮’。
小楼三楼,宽敞的露台上,一名披散长发,袒露胸膛,浑身肌肉虬结的白发老人双手各持一块竹响板敲得惊天动地,同时引吭高歌,形态恣意,放荡无极。
几架马车穿过翠柏,到了山脚。
白长空裹着一裘银狐大氅,从马车里冉冉而出,随手拨开了一支挡路的梅花枝条。
侧耳倾听了一阵山顶那老人的歌声,白长空鼓掌赞叹:“公羊兄,好兴致啊。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山顶上响板声和歌声骤然一停。
光着膀子的老人走到露台边,俯瞰着山脚的几架马车放声大笑:“总算是见了日头,算不算喜事?”
“可惜,可惜,你这白老鬼,你家那孙女,咱们几位老友盯了好几年,家里精挑细选的好儿郎你不嫁,偏要嫁给一个武夫之子。”
“明珠暗投,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你说你,你说你,君子守信,固然是好,可惜,委屈了为霜小丫头。”
白长空面带笑容,心里一阵破口大骂。
自家孙女的那档子破事。
嚇,你们的孙儿们倒是想要娶,但是白长空哪里敢嫁?
这带着娃嫁过去,这不是结亲,这就是结仇了!
如果不是白为霜未婚先孕这档子破事。
这光膀子老人,可是一个极佳的亲家人选——公羊氏,在大胤文教诸家中,主修‘法’之一道,而且是最近一些年最流行、势力最强、影响力最大的‘变法’一道的主持人。
公羊氏不如朱钰身后的朱氏。
朱氏是‘圣人’后裔。
但是公羊氏的那位先祖,在大胤建国三代之前,也被奉为‘亚圣’。
更重要的是,当今大胤武朝的大司寇,就是公羊氏的嫡系。大司寇地位崇高,司寇台实权极重,如果不是白为霜自己不检点,嫁给公羊氏的嫡系子孙,真正是最好不过的。
轻咳了一声,白长空朗声道:“公羊兄嘴上积德罢,那卢家小儿,也颇有可看之处。不提其他,他那一笔大字,比起我等家中儿郎,还更显功力呢。”
光膀子的公羊垚调门骤然降了许多,他干笑道:“这话,却是不假。不过,他那大字,究竟是哪家流派,古时留下的碑文字帖中,居然从未见过?奇怪,奇怪,总不至于,是他自创的字体?那你白老鬼,可是捡了个大便宜!”
白长空捻须微笑,笑而不语。
其他几架马车里,也有气度过人的老人缓步而出。
他们纷纷开口,隔着山坡梅林,和小楼上的公羊垚讨论卢仚那一手前所未见的好字来路。
白长空的脸色也是越来越好,气色越来越佳。
这山,名为‘翠薇’。
山上小楼,名为‘采薇’。
这里,就是镐京十八位文教大贤聚会,一个季度一次举行采薇评,评点镐京青年俊彦的文教圣地。
白长空已经做好了准备,已经和几个老朋友商量好,今日,他要在这里,为卢仚再狠狠扬一下名。
自家的孙女,是绝对不能嫁得差了。
必须在短时间内,将卢仚的名声炒作上去,让天下人都知道,卢仚是一颗璀璨的文教新星,是大才,是贤才。
帮卢仚扬名,也就是帮白露扬名。
等两人婚后……卢仚一旦出事,按照大胤民俗,按照民间的认定,就能反衬出白露福泽深厚,是卢仚承受不住白露的‘福气’,所以才‘新婚崩折’。
等到白露诞下孩儿,啧,这个孩儿可不简单。
卢仚的‘才气’,配上白露的‘福气’,他们的孩儿,自然是天地精华聚集的仙露明珠,是人间麒麟子,‘有大贤之姿’!
如此一来,三年后,白露带着这个‘麒麟子’改嫁朱钰!
就问你,这个‘陪嫁品’厉害不厉害?
就问你,你朱氏可敢对白露有任何的怠慢?
就问你,朱钰的正妻生下来的孩儿,还如何跟这位‘麒麟子’竞争呢?
白长空目光清冷,宛如出鞘利刀,背着手,一步一步顺着汉白玉石阶,朝着山顶小楼走去。
此刻,他满心盘算着,是如何将卢仚压榨到极致。
用卢仚的血,卢仚的命,卢仚的魂,卢仚的名,为他的宝贝孙女查漏补缺,为他的宝贝孙女铺垫出一条锦绣前程,为他白家铺出一条青云大道。
至于卢仚的死活!
“不知好歹的小狗种,当日你若是答应退婚了,也就没今日的事情了。”白长空在心中惊叹:“也好,也好,幸好你没有退婚,幸好你还有一点真正的读书功底!”
想到这里,白长空又有点怪责自家孙女。
她怎么就偷偷和朱钰媾和了呢?
偷偷媾和,这种事情倒也不打紧,但是居然珠胎暗结,而且实在是等瞒不住了,这才告诉了白长空,这就不对了!
骏马嘶鸣声响起。
一名身穿箭袖劲装,系着黑色斗篷的青年骑着一头枣红色战马,一路狂奔穿过了树林,一脸惊骇的策骑狂奔了过来。
距离白长空等几位大贤还有十几丈远,青年猛地从马背上跃起,凌空一个翻滚,稳稳的落在了地上,然后两步就冲到了白长空身边。
“白师!”
青年凑到白长空耳朵边,低声说了两句。
白长空的脸色一阵红白不定,最后面皮变成了紫红色,嘴角一缕鲜血一点点的渗了出来。
“鱼长乐……阉贼,你欺人太甚!”白长空嘶声怒吼,一掌拍在了身边一株老梅树上。
一声巨响,宛如雷霆爆开。
水缸粗细的老梅树,被白长空一掌拍得粉碎,树干、树枝、花瓣、花蕊,全都炸成了比面粉还要细腻的粉末。
几位大贤,以及山顶的公羊垚齐齐色变。
第15章 流言
时间往回调一点。
卢仚和三尾黑蝎兄弟登记造册完毕,去偏殿领取制服装备时,他们的资料——储存在守宫监地下秘殿中的详细资料,已经通过几道转手,送入了大胤武朝大将军府。
大胤武朝大将军府,就在皇城的正西面,距离守宫监也不多远。
整个大将军府,被长宽二十里左右,和皇城城墙同等规格的高墙环绕。城墙上,哨塔箭楼林立;城墙上下,到处是游弋的铁甲悍卒。每隔一刻钟,更有整队的骑兵从四门冲出,绕着城墙往来巡视。
偌大的大将军府,四面都有军营、校场,地下有粮仓、武库,常年驻扎了数十万最精锐的禁军。
这里,不仅仅是大胤最高的军事指挥机构所在,更是拱卫皇城最重要的堡垒之一。
天色已经大亮,大将军府正中白虎殿内,鼾声如雷,酒气冲天。
白虎殿,是大胤武朝大将军议事之地,是最重要的统帅机构,这里发出的每一道命令,都关系着大胤亿万士卒的生死荣辱。
此刻,宽敞的大殿中,十几口青铜炉子内炭火黯淡,勉强放出热力,维持着大殿中的温度。
大殿里铺了三寸厚的地毯,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很多宿醉的男女。
那些男子,一个个身形魁梧,骨节粗大有力,身穿各色劲装长袍,袍服上有各色猛兽纹饰,分明都是官衔极高的实权武将。
那些女子,一个个衣衫单薄,生得俏丽可爱,正犹如八爪鱼一样和这些男子纠缠在一起。
在他们身边,乱七八糟的堆满了酒坛、酒罐、酒爵、酒碗,各色乐器、彩绫、环佩等物胡乱的洒落四方。
还有一些胭脂水粉、香水香油之类的物件,也乱糟糟的洒在地上。
这些男女昏沉沉的睡着,有人说着胡话,有人放屁打嗝,有人鼾声不断,还有人不知道在梦里碰到了什么好事,正‘呵呵呵’很瘆人的笑着。
两个身穿青色劲装,面容精悍的男子小心翼翼的推开大殿大门,一小步、一小步,极其小心的避开了躺在地上的男女们,一路来到了大殿最里面那张巨大的条案旁。
一名身高八尺开外,披散着长发,圆团团的脸蛋满是油光,肚皮高高隆起好似怀胎八九月的妇人一样的壮汉,正四仰八叉的躺在条案下方,舒舒服服的打着鼾。
此人正是当今大胤武朝武安君,上柱国,假节钺,大将军,节制天下兵马大元帅,兼当今太后亲弟弟的乐武。
其他身份不重要。
总之,他是太后的亲弟弟,这比什么都重要。
“大将军!”两名精悍男子,乐武最宠信的心腹近臣轻轻的推搡着乐武比寻常人大腿还要粗好几圈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