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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鹤知直觉上并不认同宫建宇关于“冻死”的判断,但苦于没有反驳的证据,他嘴唇抿成一条线,看起来竟然是有点生气。
    ——廉价的盛装打扮,行李箱与装有艾草的红包,没有发生过任何肢体冲突的体表,大概率出现于“冻死”的维斯涅夫斯基斑,死亡时平静的“仰卧”位。
    林鹤知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他又说不上来。
    宫建宇看着他认真思索的神情,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鹤知啊,”他压低了声音,“在山上住够了没有?”
    林鹤知盯着解剖台,并不搭腔。
    宫建宇笑笑,也不以为忤,只是低头收拾送检材料。
    就在此时,正在分段处理消化道内容物的技术员小罗喊了一声“宫老师,您过来来看一下!”
    “我好像在排泄物里发现了一些东西?这个东西胃里没有,是在结肠远心端发现的,好像还不少。”
    所有人都凑了过去。
    死者胃容物高度腐败,已经无法从食糜的特征来分辨死者生前吃了什么。同时,腐败气体让消化道内容物产生位移,法医也无法再根据其所在位置判断死亡时间与进食的关系。
    技术员拿镊子拨了两下,从排泄物里拨出了一些大小不一、坚硬的黑色颗粒,外面覆盖着白、绿色相间的油水混合物。
    宫建宇眯起眼,把东西放烧杯里洗了洗,排泄物沉了下去,这些颗粒却浮了起来:“这个位置,应该是一天前吃的。”
    小罗瞪大双眼:“妈耶,这都多久了都没被分解,什么食物这么□□啊?”
    宫建宇眯起眼:“纤维含量很高的食物,比如一些瓜果的籽?”
    段夏连忙大喊一声:“火龙果火龙果!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小罗白了她一眼:“你别说了,我不想知道。”
    “不是。”林鹤知微微蹙眉,“火龙果籽大小是均匀的,这个颗粒有大有小,像是被牙齿咀嚼过。”
    “那……西瓜籽?”
    “啊?你吃西瓜不吐籽还嚼这么多下去???”
    “不是西瓜籽,那还有什么水果大家会带籽吃下去?籽还这么多?”
    林鹤知若有所思片刻:“百香果?”
    段夏茫然:“哦哦——我听说过这个——但我没吃过?”
    “好吧,管它是什么。”小罗兴趣寥寥地转过身,“反正就是,死者在死前一天吃了——某种含有高纤维籽的水果——所以呢?”
    “所以,尸体虽然被冷藏过,但死亡时间能缩短到三、四个月以内。”林鹤知一愣,语速突然加快了,“不管是百香果还是西瓜,五六月才上市。去年冻到今年的尸体状态不可能有这么好,所以,尸体大概率是今年这个季节吃的。”
    宫建宇眼角的笑意逐渐满意:“很好,鹤知,你还有什么发现?”
    林鹤知沉默片刻,似乎不太想说,但最后还是说了:“死者的门牙呈铲状,脊椎骨生长得不太匀称,双腿胫骨呈轻微o形,可见她在青少年时期长时间营养不良,缺钙。她左右侧膝关节、踝关节均有磨损,右侧更严重一点且关节囊有充血。她膝盖磨损得这么厉害,生前可能经常跑步、走路或者登山。”
    “有一定可能性,她小时候在贫穷的山区长大。”
    段夏好奇地看着他,第一次感到林鹤知收敛了他眼底的狡黠与漫不经心,露出那么点真诚的底子,眸子静得像无风时的湖泊。
    “死者身体上,的确没有什么可以帮忙定位尸源的特征,一定要说有的话,死者的子宫及附件,大小却只有成年人的一半。她已经二十岁了,应该会有月经不调、不孕不育等妇科问题,或许会留下妇科就诊记录、b超影像等等。”
    “嗯,这个已经写报告里了。”
    器官保留的保留,送检的送检,法医组很快完成了初步工作。
    林鹤知走出殡仪馆的时候,突然注意到殡仪馆对面的发廊玻璃窗上贴着一张招聘海报,红底黑字,毫无设计感,大概内容是青岗县联合食品厂招临时工,每小时薪酬15元。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小夏,上午那个报警的司机……”
    他抵达现场时,那个报警司机已经随辖区警察回去做笔录了,林鹤知没见到人,也没见过那辆货车,这会儿看了广告才想起来:“你说他是……给联合集团送货的?”
    “对,司机姓程,他其实是一家货运公司的员工,送的那批货倒都是联合集团的。”
    青岗县最近几年才并入宁港市的版图,虽说发展飞速,但远没有城市繁华。当地主要倚仗两条经济脉络,一条是青岗山济慈寺相关的旅游业,另一条,则是联合集团食品代工厂——这些年全国连锁串串店生意火爆,很多原材料都是在这里加工的。
    “联合集团生产的这些串串,送出去的时候得冷藏吧?”
    段夏点点头,说没错,对方开的的确是一辆冷链货车。瞬间,她反应过来林鹤知在暗示什么:“冷链——你该不会是怀疑程师傅吧?”
    小姑娘有些疑惑地眨眨眼:“可是是他报的警呀。”
    林鹤知勾起嘴角,笑意里藏着一丝段夏看不明白的揶揄:“怎么?你没遇到过自己报警的凶手吗?”
    “当然没有!我……我这不才刚毕业吗!”段夏眼珠子一转,又自顾自地嘀咕起来,“不可能吧,如果程师傅是凶手——他直接不报警就行了?那个地方这么偏僻,最起码几天以后才能发现吧?现在我们看这具尸体,很多信息都已经因为腐败而无从循证了,这个温度湿度,再放几天,线索就更少了,他是凶手的话,报警图什么呀?”
    林鹤知耸了耸肩:“搏个心态,图警察会像你这么想。”
    段夏顿时无言:“……”
    “程师傅做完笔录就回去了。”段夏急切地解释道,“如果要再传唤,也得有进一步的线索,比如抛尸区间内摄像头也拍到了他的车,比如我们确定了死者身份,的确和他有关联——”
    林鹤知笑了笑,打断她:“没说他一定就是凶手,我的意思是,你们可以关注一下冷链货车。”
    “好。”
    他目送送检的警车离开,心中那种怪异感却挥之不去。
    他始终没有被那套冻死的理论说服,直觉安静地埋在潜意识里,告诉他这是一场毒杀。林鹤知原本想回寺院,一路上却被“毒杀”的想法啃食得坐立不安,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案发现场。
    警察已经完成了全部的取证工作,绿化带附近已经没人了,偶有路人远远地往这个方向瞄上一眼。林鹤知从口袋里摸出一副手套,再次拉开黄色警戒线,走了进去。
    他有一个疯狂的猜想——
    因为冷藏加腐败,死者身上可能存在的中毒特征不再鲜明。可是,如果死者是被毒杀,那么那些啃食了尸体的老鼠,会不会也跟着一起中毒呢?
    苍蝇密密麻麻覆盖在林鹤知之前放到环境里的猪肉上,被脚步声惊扰,猛地起飞。他绕着抛尸点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圈,并无所获,于是,他扩大了搜索范围。在离抛尸地稍微有些距离的河边,他看到一只脏兮兮的野猫,正低头嗅着什么。林鹤知走过去时,野猫就跑了,但他在那面墙角下,野猫方才嗅的地方,发现了一只深褐色的,毛茸茸的老鼠!
    他胸口漏了半拍。
    林鹤知走进一瞧,发现老鼠口腔与排泄物处都都有暗红色的血。他摸出一把多功能小刀,熟练地就把老鼠腹腔给剖了开来。老鼠死亡时间不长,各个脏器都棱角清晰,林鹤知一眼就注意到,老鼠的肝脏与肠子,和行李箱中的尸体一样,有无数细小的血斑!
    林鹤知的手微微一顿,拍照后把老鼠收进了物证袋。
    回去的路上,他就近问了绿江小区的物业保安:“你们最近有杀鼠行动吗?”
    物业茫然地摇了摇头。
    林鹤知连忙给宫建宇打了一个电话:“宫叔叔,不用做毒理全套了,死者不是冻死的。维斯涅夫斯基斑,说白了就是生前胃黏膜点状出血,它的本质是出血。90%冻死的尸体都会出现维氏斑,但出现维氏斑并不意味着这人100%是冻死的。”
    “我认为死者中了某种会导致凝血障碍的毒素,以至于各个脏器、消化道、肌肉、关节囊多处都有出血灶。死后,尸体被冷藏,水结冰体积变大撑破红细胞,导致大规模溶血,再加上尸体解冻后腐败,混淆了许多特征。”
    “尽快查一下抗凝类杀鼠药,敌鼠钠盐,溴敌隆,也可能是抗凝血药剂过量,比如华法林,溶栓抗凝一类的都查一下。”
    第3章 藏尸行李箱
    与此同时,侦查工作也有序地进行着。
    “大家请看这里,红叉的位置是抛尸地点。”单瀮拿水笔敲了敲白板上的“t”字形地图,“绿江大道,一条路进,一条路出,绿化带过去就是绿江,这是一条死胡同。行李箱要抵达这个位置,只能通过三条途径——”
    单瀮在图上画了三个箭头:“分别是,绿江大道的十字路口,绿江小区的大门,或者走水路,从江上来。”
    原本,抛尸绿化带正前方就有一个摄像头,可麻绳偏挑细处断,警方调了监控才发现,这个摄像头早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人扭了180度,转向街边一家待重新装修的破茶馆。可是,监控影像只保存三个月,三个月前,摄像头就已经这样了,大家就连它什么时候掉的头都不知道。
    至于那个茶馆,早就破产大半年了,牌匾已经换了下来,但地皮还没租出去,老板一问三不知。
    警方只好扩大监控范围。
    “根据这三个方向,我们重点监控这几个摄像头。”单瀮把白板磁贴贴在了摄像头位置,“绿江大道十字路口,绿江小区西门入口,这条街上唯一一家营业的便利店,以及横江大桥下的这个,重点排查区间为九月三日下午六点后,到九月四日上午九点之间。”
    单瀮调动当地派出所民警,把监控任务一一分配了下去。
    半夜,当地辖区派出所也是灯火通明。
    不幸的是,几个调查方向均是一无所获。
    “单队,我们记录了区间内绿江大道十字路口进出的所有车辆,没有发现冷链车,小货车也就只有三辆。”
    “单队,绿江小区门口保安、便利店监控都查过了,没有拍到行李箱,这是我们有区间内进出小区的汽车牌照。”
    “根据横江大桥下的水运监控,区间内只拍到了运送货物的船只,没有船只在岸边停留。”
    警方询问了沿街居民、保安,没人见过那么一个行李箱。
    如此说来,行李箱大概率是被放在车里,再被丢弃的。可是,这么多车辆——行李箱会藏在哪里呢?
    单瀮看上去非常淡定,但内心也渐渐燃起一丝焦灼。从尸体被发现到现在,已经十八个小时过去了,他竟然还没有获得任何有效的进展。
    凌晨三点,单瀮第五杯咖啡已经见了底。
    叶飞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走到他身后:“单队,你怎么还在看这个破茶馆,这个方向啥也没有啊。”
    单瀮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虽然摄像头方向是反的,但如果半夜有车辆过来,车灯会导致视频上亮度发生改变。回绿江小区的车不会开这么远,如果有汽车在夜间来过绿化带,我们可以根据这个摄像头亮起来的时间点,从十字路口的摄像头溯源这辆车的车牌。”
    叶飞一拍大腿:“不愧是你啊副队长!”
    为了节约时间,视频开的八倍速,但长期盯着一成不变的画面,特别容易疲劳。叶飞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递过一包烟。单瀮手摸到烟上,但又犹豫地缩了回来,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大腿:“戒了。”
    大概又过了四十分钟,视频里天色亮了起来。
    那天晚上,绿化带前从未亮起过车灯。
    单瀮茫然地想——难道这条思路也走不通么?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注意到,快进的视频里,有什么影子在晨曦中从茶馆那面落地窗前一闪而过。他眯起眼,把进度条又给倒了回去,放慢速度再看一遍。
    9月4日,报案日前一天,清晨5点17分。天色正蒙蒙亮,只见那落地窗上,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从形状上看,他身后正拉着一个大型行李箱,往死胡同尽头的绿化带上走去。
    他把这段视频单独截出来放大——由于影像来自玻璃倒影,单瀮看不清楚那人的面目特征,只能确定男人个子不高,驼背,带着白色手套,穿着一身橙黄色的衣服——环卫工人制服!
    单瀮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了。他切回路口监控,在5点15分53秒的时候,一个毫不起眼的环卫工人骑着一辆垃圾三轮车,在街角一闪而过。那辆垃圾车的大小,足以装下一个行李箱。
    终于!
    单瀮熬了一整个通宵,却藏不住眉眼间的精神气。
    一早,他便带人再次前往案发地,找到了那辆有编号的环卫车。负责这片区的环卫工人只有三人,两男一女。警方询问了一圈,单瀮很快锁定了一名名叫赵勤快的环卫工人。他在9月4日一早请了假,说是老母亲病了得陪着去医院。
    “请几天假?”
    “我已经三天没见着他了!”保安指向传达室后的一大堆快递纸盒,“喏,这些都是他拜托我留着的,好卖钱。”
    赵勤快的老家离案发地点不过半小时车程,警方很快就找到了人。一开始,赵勤快否认自己曾见过一个lv行李箱,说自己那天从未去过绿江小区,一早就陪母亲去医院办理住院手续了。
    可是,抛尸地绿化带中,发现了三个人的脚印,都是在大雨那日之后留下的。其中,两款脚印已经找到了主人——一位是报警司机程师傅,而另一位则是他同为货运司机的朋友,这两人常来此处抽烟解手。
    而现场的第三种脚印,40码,恰好和赵勤快的尺码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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