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们为悍卫皮肉,群情激昂,玉宝缺这股劲儿,躲在后面。老警察说,女士们,嫌疑人闯进混堂时,各位衣裳穿了,还是一丝不挂。阿姨们集体沉默。江北口音说,啊呦屋地乖乖,丢系人了。老警察说,有啥丢人的,配合查案,实话实说。一位阿姨说,我记得我穿了,坐在矮凳上正剥橘子吃。另一位说,我也穿了。还有个说,我上身穿了,下身套了裤衩。老警察问一圈后,没人承认,告诫说,各位勿要有顾虑、不要隐瞒,否则会影响嫌疑人量刑。
没人讲话,犯人倒笑说,老菜皮有啥看头。抬手指指玉宝说,这位美女我看光了。阿姨们侪扭过头来,有个说,唉哟,没错,我印象深,皮肤白的来,发光。另个说,是哦。我也有印象,还有说,看了眼熟,薛金花女儿,是吧。还有说,要死,不好寻男朋友了。还有说,啥人敢娶,被看光光了,丢人现眼。
玉宝生气说,瞎讲有啥讲头,屎盆子硬往我头上扣。我明明穿有衣裳。老警察说,林玉宝,再好好想想,是否当时一丝不挂。
潘逸年因工地扰民一事,亲自来派出所进行调解,协商差不多后,和所长边聊天,边往外走,途经审讯室,听到说话声,热闹的像小菜场,随意瞟了眼,忽然顿步,所长也朝内望望说,抓着个偷窥女混堂的流氓。潘逸年说,嗯。站定不走。
玉宝涨红脸说,不用想了,我明明穿着内衣短裤。一个阿姨说,内衣是奶罩,还是背心。玉宝说,干侬屁事。阿姨说,年纪轻轻,嘴巴不干不净。玉宝说,随便冤枉人,就要吃辣火酱。老警察一拍台子说,吵啥么吵,这是啥地方,当小菜场啊。林玉宝,如实回答,到底穿没穿,假使穿了,穿了啥,要讲清爽,勿要含含糊糊。玉宝忍气说,我肯定穿了,穿着胸罩和短裤。
犯人说,我看的分明,两只奶子又圆又翘,像牛奶一样白。所有人倒吸口凉气,潘逸年凝神听着。老警察说,林玉宝,还有啥话好讲。玉宝说,瞎讲八讲,冤枉我。老警察说,怪哩,为啥旁人不冤枉,非要冤枉那林玉宝。就算嫌疑人瞎讲,其它人也瞎讲么。玉宝说,是呀,我也搞不懂。老警察说,嫌疑人量刑的轻重,就林玉宝一句话的事体。希望林玉宝摒除杂念,勿要有所顾忌,将真实情况交待出来,让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玉宝气得讲不出话。
一个阿姨说,承认吧,我们侪看到了。一个阿姨说,就是一丝不挂。有个阿姨说,不要耽误大家辰光,赶紧交待,我还要回去买小菜。另个阿姨说,包庇坏人就是同犯。
犯人在看笑话,警察满脸正义,阿姨们七嘴八舌,潘逸年皱起眉头,欲要开口。
玉宝红了眼眶说,我有话要讲。老警察说,请讲。玉宝说,我再问犯人一遍,真的看到我没穿衣裳。犯人说,一点不假。玉宝说,看的清清楚楚。犯人说,没人比我看的再清楚了。特别是奶子,看的仔细。玉宝忍住羞辱说,既然看了我的胸,除了白,还看到啥了。犯人笑说,还有红。阿姨们撇嘴暗笑,笑玉宝自取其辱。
玉宝不理,咬牙说,还有呢。犯人说,没了。玉宝说,想清楚了。犯人说,嗯。老警察说,林玉宝,不要浪费大家辰光。玉宝说,警察同志,请帮我找一位女警察来,我有话讲。老警察说,同我讲就好。玉宝说,不是要听实话,我必须和女警察讲。老警察说,好。小警察起身,走到门口说,所长也在。所长不语。恰有个女警察路过,小警察叫住,领进室内。
玉宝和女警察耳语两句,女警察领玉宝到里间,关紧门,很快出来。玉宝坐回原座,女警察和老警察嘀咕后,走了。老警察看向犯人说,再问一遍,胸前还看到啥了。犯人晓得有问题了,支吾说,还有痣。老警察说,去死,污蔑证人,罪加一等。老警察说,那这些女人啊,睁着眼睛讲瞎话。明明人家穿了衣裳,只晓得人云亦云,火上浇油,会得害死人。老阿姨们一声不吭。老警察说,林玉宝来指认,阿里位没穿衣裳。老阿姨们神态各异。玉宝沉默片刻说,当时只是慌张,自顾不暇,管不了旁人。老警察说,哦,这样。老阿姨们不语,明显松口气。
潘逸年朝所长说,走吧。所长说,碰到熟人了。潘逸年点点头,笑了笑。
玉宝走出派出所大门,瞟到了潘逸年,佯装没看见,径自往前走。潘逸年熄掉烟蒂,不紧不慢跟在后面。这是个炎热的午后,太阳照的地面亮晃晃,人避到路边屋檐方寸阴影底,玉宝走的胸前冒汗,看到阿婆坐着串花,面前一只篮头,铺一块蓝布,穿好的珠珠花、白兰花,齐整的排成排,玉宝花五分铜钿,买了一对白兰花,今朝穿的衬衣是盘扣,别在盘扣上,却香透了鼻尖。
玉宝走到对街,是副食品商店,橱窗里,摆着淡黄色麦淇淋蛋糕。玉宝站定看,看着后面走近的人影。忽然转身说,潘先生,跟着我做啥。
潘逸年笑笑说,我正好顺路。玉宝说,哦,是我误会了,那潘先生先走吧。潘逸年看看手表说,中饭吃过了。玉宝说,没胃口。潘逸年说,附近有家小饭店,还可以,走吧,一道去。
玉宝说,讲过了没胃口,不想吃。潘逸年没响,沉默会儿,玉宝说,我在派出所,看到潘先生了,站在审讯室门口,我丢人现眼,侪被潘先生看去了。
第三十五章 感情
潘逸年说,丢人现眼,不觉得。就算是真的,也不是玉宝的错。玉宝眼眶发红,落了两滴泪。潘逸年说,哭啥。玉宝说,没哭,迎风泪。潘逸年笑笑说,吃中饭去。玉宝说,大鱼大肉就不必了。没胃口,天又热。潘逸年说,放心,走吧。玉宝迟疑说,那我,就跟潘先生走了。潘逸年笑说,不用怕我,我不吃人。
玉宝没响,穿过红绿灯,没了屋檐阴凉地,俩人走在太阳地里,潘逸年说,我从香港回来,一直的感受,上海到处灰蒙蒙的。玉宝说,我倒觉得太阳刺眼。潘逸年不语,玉宝说,潘先生到派出所,做啥呢。潘逸年说,玉宝猜猜看。玉宝说,我不猜,我总猜不准。潘逸年笑说,或许就猜准呢。玉宝说,那算了。潘逸年轻笑不语,鼻息间,丝丝花香,似有若无。
玉宝知晓潘逸年,在垂眼打量自己,目光比阳光还烈,不禁浑身冒汗,感觉变成奶油雪糕了,快速在融化,挡也挡不住,黏稠甜腻成一滩,唯有一根脊骨抻直不倒。幸好小饭店不远,走进去,人不多,三两桌。潘逸年点了凉拌香莴笋丝、宁波醉泥螺,甜酱炒落苏、葱烤河鲫鱼、冬瓜风肉汤,两碗米饭。潘逸年买了两瓶橘子水,一人一瓶。
饭菜很快上齐,玉宝确实没啥胃口,只是挟泥螺,嘬了吃。潘逸年确实肚皮饿了。等吃的差不多,结了帐,一起走出小饭店,潘逸年掏出名片说,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有空可以打给我。玉宝接过,随便看两眼说,谢谢。
俩人分道扬镳,潘逸年走着,忽然转身望望,玉宝头也不回,背影很快消失了。兴旺面馆老板杜兴旺,叉腰站在门口,热情说,潘老板长远不见,进来吃一碗碱水面。潘逸年笑说,下趟再来。兴旺说,勿要忘记啊。
黄胜利把车开到虹桥机场,排队接客,离下个航班到站,还有半个钟头。黄胜利来时,买了一客菜肉大馄饨,趁此空歇辰光,呼噜吃起来,眼睛也不闲,看人家斗地主。
阿达说,黄皮,我有半盒咸水鸭,一道吃。黄胜利流出馋唾水,看斗地主没心想了,俩人坐到台阶上,吃咸水鸭。黄胜利说,味道可以,搭配啤酒吃,霞气适意。阿达说,我听长脚讲,黄皮的小姨子叫林玉宝,三个字哪能写。黄胜利说,双木林,宝玉的玉,宝玉的宝。阿达说,是不是清华中学的林玉宝,去新疆支边了,今年三月份才回来。黄胜利说,老卵,打听的蛮清爽。阿达说,听讲黄皮要把玉宝介绍对象,真假。黄胜利吐掉骨头说,没错。阿达说,看看我哪能。黄胜利说,溺泡尿照照。阿达说,啥意思。黄胜利说,字面意思,不要装戆。阿达不快说,我哪里忒板了。黄胜利说,夜壶面孔,凹面突额骨,芝麻绿豆眼,蒜头鼻,丝瓜头颈,房子房子没,兄弟倒几个,跟牢吃苦受罪去啊。阿达冷笑说,又如何,我好歹还是童男子。林玉宝是啥货色,二手货,不值一分铜钿。
黄胜利把鸭骨头扔过去,勃然大怒说,册那,江边样子,有种再讲一遍。阿达说,冲我吼做啥。又不是我讲的,是林玉宝前男友,亲口承认的。黄胜利说,前男友姓甚名谁,啥地方讲的,啥人证明,今朝不讲清爽,生意不要做了。阿达说,前男友叫乔秋生。在长乐路兴旺面馆,亲口讲的,老板杜兴旺证明。黄胜利说,要有一句假话,我请侬吃生活。阿达收起咸水鸭盒子,骂骂咧咧,回车子去了。
两个礼拜后,烈日当空,夏蝉嘶鸣,玉宝骑自行车,路过酱油店,赵晓苹跑出来招手,玉宝,玉宝过来。玉宝骑过去,把车停稳,抹把额头汗说,热死了。走进店里,站在电风扇跟前吹。
赵晓苹说,听讲闯女混堂的赤佬,无罪释放。玉宝微怔说,为啥,不是证据确凿。赵晓苹说,讲有神经病,宛平路 600 号进去了。玉宝说,我无话可讲。赵晓苹说,嗳。玉宝说,叹啥气。赵晓苹说,我也要相亲去了。玉宝说,想去就去嘛。赵晓苹说,我不想去,但日日觉得空虚,没事体做。玉宝说,多看书多学习。赵晓苹说,没兴趣呀,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料,我去夜校,也是陪玉宝去,凑凑热闹,太无聊了。
玉宝说,这样不是办法。赵晓苹说,是呀。玉宝相亲后来哪能,看对眼了没。玉宝说,后来吃过一顿饭,互相留了联系方式。赵晓苹说,可联系了。玉宝说,没联系。赵晓苹说,奇怪了,潘先生愿意留联系方式,应该是中意玉宝,为啥不晓得打电话来呢。玉宝不语。
赵晓苹说,要觉得满意,玉宝就主动些,一只电话的事体。玉宝没响,吃口茶后说,潘先生太高高在上了。赵晓苹说,啥意思。玉宝说,潘先生与我,实在是云泥之别,潘先生一定认为,我玉宝这样的小市民,为嫁得好,就该使尽各种手段,像块狗皮膏药、低眉顺眼地黏牢伊,潘先生享受这样的过程,或许曾经也享受过,觉得理所当然,应该如此。赵晓苹说,我听不太懂。玉宝说,一句话概括,我要尊严,还要感情。而潘先生,剥去我的尊严,也不肯付出感情。
赵晓苹说,那潘先生为啥要相亲呢。玉宝说,或许因为年纪大了,结婚生子,给自己或姆妈,一个交待吧。赵晓苹说,那接下来,玉宝打算哪能办。玉宝不语。
赵晓苹叹口气,唐家阿嫂来拷酱油,掀开酱缸竹斗笠,一股味道冲鼻,赵晓苹说,我闻得要吐了。唐家阿嫂说,几个月了。赵晓苹把瓶子一扔,瞪起眼睛说,又想嚼舌根,瞎造谣,滚滚滚,酱酒不卖了。唐家阿嫂拿起瓶子,往外走,悻悻说,啥态度呀,嚣张的不得了。
赵晓苹说,玉宝,上趟我不是讲过,13 弄两楼有个算命瞎子,铁口直断,霞气灵验,有空一道去好吧。玉宝说,好。
玉凤上早班,下午三点钟到家,走进内间,薛金花还在半梦半醒之中。玉凤说,太阳落山了要。薛金花坐起说,为啥困得越久,越没精神,浑身乏力。给我倒杯茶来。玉凤说,姆妈,哪能办啊。薛金花说,有趣,叫倒杯茶,还哪能办,直接办。玉凤沉下脸色说,姆妈,还有心想开玩笑。我现在觉得五雷轰顶了。
第三十六章 算命
薛金花听后彻底清醒,反倒笑起来,玉凤担心说,姆妈气疯了。薛金花说,十三点。玉凤说,那笑啥。薛金花说,真话不出门,谣言传千里。我根本不信。玉凤说,是真的。薛金花说,真个屁。我自己养的女儿,我还不了解。若说玉凤玉卿,我相信做的出来,玉宝绝对不可能。玉凤说,姆妈又踩高捧低,继续犯经验主义错误。
薛金花不理,爬起来,走到客厅,倒白开水,玉凤跟在后面说,黄胜利去核实过,确实是玉宝,新疆交的男朋友,名叫乔秋生,在面店亲口讲,和玉宝有肉体关系。薛金花说,俩人还在交往。玉凤说,分手了。薛金花说,为啥分手。玉凤说,听讲,等不及玉宝从新疆回来,寻了新的女朋友,今年准备结婚。薛金花说,这种事体我听过太多。往后不要再提。玉凤惊讶说,就这样算了,玉宝白白吃亏,名声受损,我们总要做点啥吧。薛金花说,戆大,吃啥亏啦,不要瞎讲。明明没事体,一吵一闹,反倒事体变大了,三人成虎,到辰光,纵然三头六臂、浑身是嘴也讲不清。玉凤不语。薛金花说,告诉黄胜利,真为玉宝好,这桩事体到此结束。否则,我没好面孔。
玉宝和赵晓苹来到 13 弄,正值黄昏时分,灶披间全是人,飘满红烧带鱼的味道,老阿姨在炒青菜,从眼镜片底瞧人说,看了陌生,是来寻孙瞎子吧。赵晓苹说,对的,来寻孙大师。老阿姨说,狗屁大师。赵晓苹不睬,拉着玉宝雄赳赳上楼,玉宝听老阿姨说,烦死,乱七八糟人,天天来,我受够了,我要报警。
话音未落,已在两楼,赵晓苹叩叩门说,孙大师,孙大师。片刻后,门从内里打开,黄焦焦灯光往外涌,像菩萨身后笼罩的佛环,孙大师慈眉善目,年轻英俊,俩人侪惊呆了。
孙大师温和说,是赵施主和林施主吧。赵晓苹双手合十,恭敬说,没错。孙大师说,请进。转身往里走,俩人随后,赵晓苹低声说,想不到呀,我以为孙大师。玉宝笑说,我也以为。进到房里,是日式榻榻米设计,孙大师盘腿坐在矮桌前,伸手请俩位坐对面,赵晓苹和玉宝学样坐定。
孙大师卷起衣袖说,先收费,再谈其它。赵晓苹说,收几钿。孙大师微笑说,随便施主心意。赵晓苹想想,掏出五块钱,双手奉上,孙大师接过,拇指腹在钞面,熟练一搓,便晓几斤几两,笑眯眯说,林施主呢。玉宝摆手说,我先听听算数,算的准再讲。孙大师敛笑,不搭腔,捞过琵琶自顾调弦,赵晓苹耐心不多,等一歇后说,孙大师,啥辰光开始。
孙大师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磨磨蹭蹭足有五分钟,才开始弹奏起来。弹奏完说,好了。赵晓苹说,啥好了。孙大师说,五块铜钿,只够听我琵琶一曲。赵晓苹胸闷,玉宝说,这一曲大浪淘沙,想必孙大师,不是随便弹弹,可否请教其中寓意。
孙大师不语,其意自明,赵晓苹咬牙,又掏出五块钱,双手奉上。孙大师接过,同样用拇指腹,在钞面一搓,然后说,惊蛰节到闻雷声,震醒蛰伏越冬虫。赵施主沉寂在酱油店,浑浑噩噩过日节,倒不如翻翻身,拱拱土,爬上枝头浴阳光,再重新做回人。
赵晓苹说,孙大师,咋晓得我在酱油店工作。孙大师不搭腔,笑笑说,赵施主可要抽签,三十块一签,测命途,测前程,测姻缘。赵晓苹咂咂舌说,太贵了,便宜点吧。孙大师表情严肃,不屑搭腔。玉宝掏出五块钱,双手奉上说,我还想听弹琵琶。
孙大师接过,直接丢进铁盒里,想想,拨动琴弦,待弹完,门外响起咚咚敲门声,有人喊,孙大师,孙大师。玉宝和赵晓苹起身往外走,打开门,来的是一位女人,看着年轻又柔弱。
俩人下楼,穿过灶披间,案台上摆一盘糖醋小排,刚出锅,腾腾冒热气,四下无人,赵晓苹捻一块,拉着玉宝就跑,一口气跑出弄堂,咯咯笑。玉宝笑说,统共就五块,被馋猫叼走一块,人家要难过了。
赵晓苹吃着说,孙大师弹的啥曲子。玉宝说,给我弹的叫,十面埋伏,又叫四面楚歌。赵晓苹说,可有啥寓意。玉宝玩笑说,可能接下来,我要触霉头了。
赵晓苹说,孙大师怎晓得,我在酱油店上班。玉宝说,眼盲的人,鼻头最灵,大概嗅到了。赵晓苹说,早晓得,我多洒点花露水。玉宝笑说,何必呢。赵晓苹说,没想到啊,孙大师怪年轻,卖相也好,眼睛一直闭着,不晓是真瞎,还是假瞎。玉宝说,应该是真瞎吧。
赵晓苹说,我觉得,孙大师算得有些准,几句话讲到我心底。我主要没钱,否则定要抽一签不可。玉宝说,是太贵了,一个月工资还不够。赵晓苹越想越遗憾,吐掉骨头说,我要开始存钱,存够再去寻大师,抽一签。
上海十区争夺“文明小菜场”流动红旗,终于有了眉目,请厨师驻在小菜场,教老百姓做夏令菜,这个想法新颖实际,不仅便民惠民,加深了与民众联系,另外,盆菜物廉价美,名声打响,外区的人也慕名而来,又因为盆菜的热销,带动了小菜场整体销售量。
真是皆大欢喜的事体。
吴坤把流动红旗,挂在菜场最显眼的地方,玉宝得了奖金,还被邀请去往各区,参加交流心得活动,一时忙进忙出,表面风光。
这天玉宝下班早,烧了夜饭,除了黄胜利,其余人侪在。薛金花说,玉宝和潘家老大,情况哪能了。玉宝说,还在谈。薛金花说,谈的哪一步。玉宝撒谎说,我最近工作忙,等忙过这腔后,再考虑。薛金花沉下脸不语。玉凤说,黄胜利当初见我两面,就主动上门当牛做马。潘家老大,架子大哩。玉宝挟一筷子茭白丝吃,不搭腔。
小桃说,我吃好了,我想吃奶油雪糕。玉凤说,寻死啊,刚吃过夜饭,就吃雪糕,当心肚皮痛。小桃说,我考试一百分,姆妈答应,奖励一根奶油雪糕。玉凤说,我答应了,又不是指现在。小桃说,姆妈不讲信用。哭了。薛金花皱眉说,老底子,在饭桌上吃饭,最忌哭扯呜啦,不吉祥,要出坏事体。
玉凤无奈,掏出皮夹子,取了钱给小桃,小桃抹掉眼泪,跑到纱门前调塑料凉鞋,有人说,薛家妈,薛家妈在么。小桃拉开门,让人进来,再跑到饭桌前说,王叔叔来了。玉宝说,哪里位王叔叔。小桃说,王双飞叔叔。
第三十七章 风波
王双飞提着网兜,塞满烟酒点心,跛脚走进来,笑说,薛阿姨,玉凤,玉宝,还在吃夜饭,小菜蛮丰盛。薛金花说,吃不下去了。王双飞说,为啥。薛金花懒得搭腔。玉凤说,阿弟坐,先坐下来。玉宝继续吃饭。
一歇功夫,马主任、王双飞姆妈也相继现身,王双飞姆妈抱只大西瓜,马主任拎一串黄香蕉。薛金花说,这是做啥,太阳打西边出来。马主任说,月亮出来了,还太阳。
玉凤玉宝放下筷子,上前招呼,请坐。烟酒点心摆桌面,香蕉挂门把手,玉宝接过西瓜说,天热,我去斩来,大家一道吃,一溜烟出门去了。马主任给王双飞使眼色,王双飞说,玉宝,不客气。摇摇摆摆跟过去。
玉凤端茶倒水,再递蒲扇。薛金花冷眼旁观。马主任摇蒲扇,笑说,玉凤,不要忙了,天热,少走动,坐下来聊聊天。玉凤说,不要紧。王双飞姆妈说,薛家妈,有段日节不见了。薛金花说,瞎讲,昨天还见过。王双飞姆妈说,我哪能不晓得,在啥地方。薛金花说,梦里,我做梦梦到了,吓死我了。玉凤说,姆妈。玉凤说,我姆妈开玩笑。王双飞姆妈说,薛家妈真幽默。薛金花说,哼。
马主任说,黄胜利呢。玉凤说,出车还没回来。马主任说,小桃呢,刚刚还碰着。玉凤说,学堂考试一百分,闹着去买雪糕吃了。王双飞姆妈说,要出大学生了。玉凤说,早哩。马主任说,从小看大,三岁见老,我放一句话出来,小桃日后必有出息。玉凤笑,薛金花舀一碗开洋冬瓜汤,听了说,嫁个好老公,是最大的出息。玉凤说,姆妈又来了。王双飞姆妈说,讲的没错,话糙理不糙。
马主任说,玉凤不是想去手表厂,近腔有了些眉目。玉凤说,真的。马主任说,是啊,还不用下车间,写写划划就可以。玉凤喜上眉梢,薛金花说,玉凤,一个初中生,写自己名字,歪歪扭扭,多一笔少一划,还让去写写划划,吓人。玉凤咬唇说,姆妈。
马主任笑说,不要紧,简单来兮,原先岗位上的人,还是个大老粗,照旧干的风声水起。王双飞姆妈说,这桩事体,双飞阿爸没少出力,其中的难处,我就不多讲了。玉凤说,是呀,我心知肚明。薛金花说,玉凤啥辰光去上班。王双飞姆妈说,已经送往厂办报批。薛金花说,还没成。王双飞姆妈说,厂长和双飞阿爸,多年老朋友,有革命般的友谊。不过是早几天、晚几天的问题。马主任说,不要急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薛金花不搭腔,玉凤喜笑颜开。
玉宝把西瓜摆进盆里,放水龙头下,汰过后,再抱进灶披间,按在切菜板上,王双飞贴近说,玉宝辛苦,我来斩西瓜。玉宝拎起明晃晃菜刀,王双飞倒退几步,玉宝说,我自家来。一刀从当中斩开,红瓤黑籽,汁水四溅。赵晓苹下楼来乘风凉,看到笑赞,好瓜,把我吃一块。
玉宝再斩,两半斩成四半,一半斩四块,递给赵晓苹一块,递给王双飞一块。王双飞接过说,谢谢,玉宝也吃。玉宝不语,继续斩西瓜。赵晓苹咬口说,好甜。阿哥,腿脚可灵便些。王双飞说,已经灵便了,再休养些时日,和正常人一样。
赵晓苹说,阿哥面孔上的胎记,啥辰光做了。王双飞看一眼玉宝,说,啥人讲我要做了。赵晓苹说,那大妈妈讲的。王双飞说,原先是这样打算,和华山医院医生,也定好去手术的日节。不过,见过孙大师后,又改变了想法。
赵晓苹一下来了兴趣,心不在焉的玉宝,也转过身来。赵晓苹说,阿哥,也去寻孙大师算命。王双飞说,是。赵晓苹说,阿哥可是工人阶级,破四旧过来的人,思想改造的有问题。王双飞不自在说,瞎讲有啥讲头,侪讲孙大师灵验,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赵晓苹说,后来呢。王双飞说,孙大师讲,我原本六亲缘薄,子嗣零丁,命宫阴暗,流年不吉。幸亏我面孔上的胎记,这胎记不简单,是俗称的聚宝盆。赵晓苹大笑,玉宝也憋不住。王双飞说,玉宝笑了。玉宝不笑了。
赵晓苹说,后来呢。王双飞说,孙大师讲,因有这块胎记,所以我家里,环环财源如水,洋洋家计如春,我才能,事业有成,娇妻如花,子嗣繁茂。赵晓苹说,阿哥真信。王双飞说,总归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过,如果玉宝实在介意,做掉也可以。赵晓苹打量俩人说,啥意思。玉宝沉下脸说,跟我搭啥嘎。端起一盆西瓜,快步往楼上走。王双飞说,玉宝等等我。赵晓苹拽住胳臂说,阿哥算命,一次几钿。王双飞甩开说,一次一百块。赵晓苹说,我的天老爷呀,胎记还是留着罢。
玉宝把面盆摆在沙发前,供吐籽用。玉凤吃口瓜说,这西瓜买的好,一定是湘西西瓜,不便宜。王双飞姆妈说,是啊。马主任笑说,玉宝现在不得了,在小菜场成名人了。玉凤说,啥意思。马主任说,不晓得呀。玉凤说,人精,嘴巴紧。
马主任说,巨鹿路小菜场,以碾压三角地菜场、八仙桥菜场、西摩路菜场的票数,勇夺“文明小菜场”流动红旗,是巨鹿路小菜场,开天劈地、有始以来第一趟,侪是玉宝的功劳。玉凤说,我这妹妹鬼主意最多。马主任说,玉宝最近忙吧,被邀请往各区做报告,交流心得。我透个底,上面领导侪被惊动了,计划要把玉宝,列为今年全市典型先进人物之一。去年唐家湾菜场,被评先进的、杀鸭三姐妹,可还记得,上报纸了,一宣传不得了。今年不杀鸭,被调去做禽类质量检测,无数人眼红。
王双飞姆妈说,那玉宝是不是。马主任说,当然喽。老吴讲,玉宝年轻漂亮,又聪明好学,是可以培养的好苗子,前途无限量。王双飞姆妈说,告诉老吴,在领导面前,讲讲好话,多多提携,让我们玉宝呀,更上一层楼。薛金花说,费神。马主任说,费啥神,应该的,我们一家人,不讲两家话。
玉宝没吃瓜,在织毛线衫,听后说,啥辰光,我们成了一家人。薛金花不搭腔,玉凤说,吃瓜,甜蜜蜜。
第三十八章 婚配
王双飞姆妈笑说,我们此趟来,是为了双飞和玉宝的婚事。薛金花说,好意思,搞突然袭击。
玉宝手里的毛线针,差点戳穿指头。沉下脸,对薛金花说,哪能回事体,当事人竟然不晓。薛金花说,问玉凤。玉宝说,阿姐。玉凤见其粉面含威,有些吓,想想说,我为玉宝好呀。玉宝大声说,为我好在啥地方。
马主任听三两句,明白说,玉宝,不要对阿姐发难,我来讲吧。玉凤说,马主任最会做思想工作。
马主任说,首先,我要批评玉凤,在这桩事体里,欺上瞒下,没有做到公开透明,弄得现在场面尴尬。玉凤说,我接受批评。薛金花说,戆大。王双飞及姆妈不吭声。
马主任说,但是呢,据我观察,玉宝做为回沪知青,吃过苦,历过难,眼界宽阔,思想通透,考虑周全,不再是十七八岁小姑娘,只晓得感情用事,冲动做人。玉凤说,讲的对。玉宝不搭腔。
马主任说,我也开门见山,玉宝回到上海,来到我此处,登记工作分配,要晓得上海知青有多少,120 万,我管的这爿区,等分配的,光知青就有上万,有人等两年多了,还在等,玉宝为啥两个月,就去了小菜场,大家心知肚明吧。没人搭腔。
马主任说,玉宝到小菜场上班,一个新来的人,为啥嘎快就冒头,头脑是聪明,但聪明人大有人在,最紧要,是有贵人给机会。没机会,再聪明也白搭。吴坤是我爱人,玉宝机会何来,不必我明讲。小桃舔着奶油雪糕,跑进门,玉凤说,上阁楼写作业去。
马主任说,还有玉凤,想调去手表厂,但凭现在政策,真比登山还难,我们排除万难,也办下来了。为啥,非亲非故,又不是活菩萨,白帮忙啊。没人响。
马主任说,不讲这些,再看看双飞自身条件,独子,一家门侪在手表厂工作,吃穿不愁,还有积余。另外,在乌鲁木齐南路,现成五十平方房子,想想多少领证夫妻,或挤阁楼,或分居各处,或眼巴巴等鸳鸯楼造起来。双飞有房子,就不会委屈玉宝。结婚后,想单门独户,过二人世界可以,想和爷娘蹲一道,也可以,一年半载后,养了小囡,爷娘身体健康, 交把爷娘带, 双飞和玉宝呢,就吃吃喝喝,白相相,不是蛮好嘛,皆大欢喜。没人搭腔,马主任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玉凤连忙斟满。
马主任说,我们双飞,性格好、品德好,讲起偷内衣裤的事体,纯属造谣,弄堂里有些人呀,泡饭吃多了,无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王双飞说,玉宝要相信我,我若做出这种事体,天打五雷轰。王双飞姆妈说,发啥毒誓,损阴德。马主任说,小鬼不会得讲话,要真做过,老早捉去提篮桥了,还用等到现在。玉凤说,是呀,有道理。薛金花说,哼哼。玉宝不语。
马主任说,当然,双飞卖相是普通些,但有句老话讲,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人满则损,一切十全十美了,反倒要出问题。这样呢,刚刚好。玉凤说,马主任这张嘴。马主任说,玉宝有啥想法,啥要求,不要藏着掖着,直截了当讲出来。能达到一定满足。玉凤说,玉宝,讲话呀。薛金花瞪眼说,讲啥。玉凤不响了。
马主任说,双飞爷娘老实人,话不多,还勤快,屋里内外,收拾的清清爽爽,玉宝嫁过去,买汰烧侪不用做,绝对享福的命。我要有一样讲的不对,我出门被车轧死。薛金花说,赌咒发誓不必要。马主任说,我表达一份诚意,话讲到这个份上,诚意足够了。
玉宝把弄毛衣针,不吭声。玉凤说,马主任好话赖话,全讲尽了,大妹妹觉得哪能。见玉宝不响,又问两遍,笑说,玉宝不讲话,就是同意了。玉宝冷笑说,真要我讲。玉凤一怔,薛金花说,不要讲了。薛金花说,马主任,王阿嫂,婚姻大事,还是要慎重,容玉宝和我们再想想,今天到此为止,有结果马上告知。
马主任还待要说,有人在弄堂大喊,38 号 4 楼,林玉宝,电话,林玉宝来接电话。玉宝站起身,闷头往外走,下楼梯,出灶披间,一阵穿堂风,拂过面颊,暗松口气,赵晓苹倚着躺椅说,玉宝,凉粉吃吧。玉宝说,我先接只电话去。往弄堂口走,夜色迷离,灯火昏黄,男人们只穿一条短裤,打赤膊,或坐或躺或站,隔着距离讲笑话,广播电台里,单田芳在讲评书,人生在世天天天,日月如梭年年年,富贵之家有有有,贫困之人寒寒寒,升官发财得得得,俩腿一蹬完完完。沧桑沙音甚是缥缈。
玉宝接起电话说,我是林玉宝。有个男人声音,可能信号不好,也可能还是陌生,听两遍才听出来,潘逸年,还是自报家门。
玉宝说,有啥事体。潘逸年说,一定要有事体。玉宝没吭声,潘逸年说,抬头看一看月亮。玉宝抬起头,没吭声,半晌后,潘逸年说,玉宝,玉宝。玉宝听着自己的名字,心生温暖,又突觉悲凄,眼眶红了说,我看不到,被梧桐枝叶遮挡住了。潘逸年说,可惜。玉宝说,有啥可惜,不过一轮月亮,今夜不见,明夜还有,天天有,年年有,除非下雨落雪。
潘逸年说,风花雪月,玉宝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玉宝含泪说,我是个挣扎生活的女人。风花雪月,只有潘先生这样的人,才白相得起。潘逸年笑说,啥意思。我竟然有些糊涂了。玉宝沉默。潘逸年说,玉宝是碰到了啥难处,若愿意,不妨讲给我听听。
玉宝被蛊惑,刚想开口,听到电话里,有个女人讲,潘总原来在此地,我寻的急死了,要罚酒三杯。嘻嘻笑声娇媚柔软,很近,仿佛就在听筒前说,听筒被捂住,玉宝耳畔没了声响,稍顷,才传来潘逸年的声音,玉宝还在么。女人似乎走了。玉宝刚强的说,在。潘逸年说,讲吧。玉宝说,讲啥。潘逸年不语。玉宝笑笑说,我没话好讲了,潘先生没事体,我就挂了。潘逸年说,好。玉宝啪的挂掉电话。转身就走,到弄堂口时,想起什么,回过头,朝天仰望,一轮皎洁明月,当空悬挂,冷冷淡淡,和平常一样,无特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