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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微斜,前头丝竹声隐隐透过窗来,周潋才恍然记起,自己是借着酒醉从筵席之上遁来的。耽搁久了,只怕周牍那边就该派人来寻了。
    到时若真在这院子里碰见,难免要给谢执惹来麻烦。
    想到此处,周潋站起身来,开口对着谢执告辞,顿了顿,心中几番踌躇,到底还是开口问道,“往后,若逢姑娘空闲之时,不知可否,再来叨扰一二?”
    “那半首曲子,我还欠着姑娘,未来得及还。”
    谢执倚在一旁,玲珑的一双眼在他面上打了个转,停了半晌,忽而微微笑道,“自然。”
    “似少爷这般省心的欠债之人,我哪里有不应的道理?”
    第13章 懒回顾
    寒汀阁前多栽芭蕉,阔叶荫蔽。
    周潋绕过那片朱红的院墙,半边身子落在蕉叶荫里,侧过身往回瞧。
    隔着庭院深深,二层的楼阁隐约可见。雕花的窗扇半掩,将里头的人牢牢藏住,不许旁人瞧见半点。
    他的目光在窗格上停了很短的一瞬,又移开,落在墙角一株胭脂色的木芙蓉上。不知过了多久,才转过身,一步步走远,踏进了花木丛旁的鹅卵小径里。
    “姑娘,”阿拂收回了视线,抬手将窗子合上,扭头朝谢执道,“那书呆子走了。”
    谢执随手解了系带,将面纱撂去一旁,“看清了?”
    阿拂吐了吐舌,“真的。”
    “我亲眼瞧着呢。在外头那墙边站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在发什么呆。怕不是读书读傻了吧?”
    “不会,”谢执站起身,去了屏风后头,声音淡淡的,“留在宣州的人打听过,这位周少爷去了三月,手底下叶家旧铺的生意较从前多了一倍。”
    “旁的不论,单就这副手段,已经比他那拎不清的爹高出许多了。”
    阿拂微微睁大了眼,有些稀奇道,“书呆子还有这本事?倒是瞧不出。”
    “你才瞧见他几回,”谢执换了身月白的寝衣出来,“谁知瞧得真假。”
    “那可说不准,”阿拂斟了茶,笑盈盈地递上去,“旁的瞧不出,有一样却是准的。”
    “什么?”谢执接过来呷了一口,随意问道。
    “那书呆子看上我们姑娘了,”阿拂抿着嘴笑,“方才我来送甜羹,可是瞧得清楚。”
    “那人的一双眼落在姑娘身上,都不舍得移开。”
    谢执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看这样清?”
    “您可不许怪我,”阿拂眨了眨眼,“若非我拦得及时,指不定那书呆子真要来掀了姑娘的面纱呢。”
    “到时可怎么收场?”
    “说来,他还是这家的公子哥儿,若是打晕了丢出去总归有些麻烦。”
    “逗他的,”谢执垂着眼,漫不经心道,“他不会。”
    依周潋那副读书人的脾气,这样的念头只怕连在心里多转一转都觉得唐突。
    “也是,“阿拂回想一下周潋方才的情态,忍不住笑道,“那位周少爷这样呆呆的,等将来知晓了姑娘的真实身份,指不定要惊骇成什么模样呢?”
    “想想都觉得有趣儿。”
    说着,又问道,“姑娘打算瞒他到什么时候?”
    矮几上摆着盆秋海棠,谢执随手揪了一朵,指尖揉捻着绛红的蕊瓣,“慢慢看吧。”
    “总有一天的。”
    “那,”阿拂忖度着他的语气,又道,“姑娘是打算继续同他这么交际?”
    她的话音有些迟疑,“他到底是周牍的亲儿子,时日久了,若是再起了疑心,总归是对姑娘不利。”
    “不见得,”谢执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按着宣州的消息,这位周少爷不见得同周牍一条心。”
    “周牍是傻的,他这儿子可未必。年轻人心明眼亮,指不定就生出别的打算来。”
    “若真如此,那再好不过,”阿拂眼睛一亮,“日后,或许这书呆子还能为姑娘所用也说不准。”
    “只希望他做起事来,别像今日在姑娘眼前这样呆就好。”
    谢执不知想到了什么,很轻地笑了一声,“呆也有呆的好处。”
    园中无聊,多个人逗一逗,也当散心。
    说笑几句后,谢执喝尽了茶,问阿拂道,“你今日去前头,可见到了?”
    周家规矩大,为着各处收心,府中下人若无吩咐一概不许擅自走动。两人入府几日,也只在园子里行走一二,前头周牍的住所附近鲜有涉足。
    还是先前在堂上,因着谢执的病情,周牍吩咐了周管家去取药来,恰逢着筵席忙碌,周管家脱不开身,阿拂央了他几句,才顺势跟着位小厮往前头药阁去了。
    阿拂摇了摇头,“不曾。”
    “药阁离那处远,小厮又十分机灵。到底是白日里,脚程若太快只怕露出端倪。”
    “我只粗粗瞧了一眼,看不真切。”
    “无妨,”谢执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左右那东西不算多急。”
    “你我只怕还要久待,等过几日,府中安定下来,再趁着夜去找就是。”
    第14章 直言谏
    周潋赶回前厅时,筵席已经撤了大半。
    赴宴的宾客三三两两告辞,周牍换了件团花锦袍,正立在堂前同人寒暄,脸上罕见地带了极深的笑意出来,很是热络的模样。
    见着周潋匆匆而来,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嘴角压着低声斥道,“宴中无故离席,半晌连人影都找不见,谁教你的规矩?”
    说着,见周潋没什么动静,又抬起手,眉眼一斜,急急朝着眼前人示意,“见着了贵客,还不上前来问好?”
    “这么些年的礼仪诗书也不知学到哪个的肚子里去了。”
    周潋听见这话,堪堪在二人面前顿住了脚,袖手在一旁,眉眼半垂,眸光微冷,并未开口应声。
    “周翁言重了,”方才同周牍对话之人先开了口,微微笑着,打圆场道,“素闻令公子雅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一表人才,名不虚传。”
    “周翁教子有方啊。”
    “杜管事说哪里话,”周牍忙道,“犬子无状,倒叫您看了笑话。”
    “来日里,若是能得您指点调拨几句,才算这小子得益呢。”
    “周翁何必自谦,”那位杜管事着一身滚银绸衫,背着手,略挑了挑眉梢道,“小可不过是人家手底下办事的,哪里谈得上指点二字?”
    “不过,”他下巴微微抬起,神色里带出几分掩不住的骄矜来,“若是事成,得了上头的心,来日里咱们打交道多了,您还愁令公子没个好前程吗?”
    “是是,”周牍面上的笑纹更深了些,“往后还要烦劳杜管事费心,多替周家美言几句才是。”
    “周翁客气,”杜管事掸了掸袖口,抬眼道,“您这边上了心,事情办得漂亮,往后,自然是一路顺顺溜溜的。”
    “指不定,我到时还要仰仗您提携呢!”
    “不敢不敢,”周牍陪着笑道,“杜管事眼明心慧,胸有丘壑,哪里是旁人比得了的。”
    那姓杜的管事瞥了他一眼,停了片刻,才提了提唇角,“那便承周翁吉言了。”
    “成了,我这一遭也是为了祝寿来。如今寿礼亲自交到了您手上,这活儿也算了了。”
    他说着,朝周牍拱了拱手,“府里头还等着复命,就不多叨扰周翁了。”
    周牍将人一路送去了府门前,亲自擎了车帘,将人送进马车里,瞧着车身渐远,隐没在巷子口处,紧绷的肩才微微垂下去,呼出一口气来。
    “老狐狸。”他对着四散的尘灰,抖了抖衣袖,低低骂出一声。停了会儿,又转过头去,看向身后站着的周潋,叱道,“方才怎么回事?”
    “杜管事有意赞你几句,你倒好,木头桩子似的立着,话都不知道说一句。”
    “怎么,出去一趟,就变哑巴了?”
    “父亲既说是贵客,总要同儿子说清楚,这是打了哪家府上名头的贵客。”
    “否则儿子糊里糊涂,即便是要恭维,也不能似父亲这般周到,四角具全。”
    “还是说,”周潋抬起眼,同他目光对在一处,声音冷冷道,“父亲心中觉得不妥,所以不敢同儿子提及?”
    “放肆!”周牍猛地转过身,面似寒霜,“照你说来,倒是我的错处了?”
    周潋抿了抿唇,垂下眼道,“儿子不敢。”
    “你不敢吗?”周牍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中怒火更甚,不由得厉声道,“我看你敢得很!”
    “宣州三月,倒是惯得你胆子更大起来。”
    “我原本压着,不欲同你多计较。想着来日久了,你总该明白我这一份苦心。”
    “如今看来,倒是我白操了这份心,纵容得你连忤逆之言都讲出口。”
    “怎么?竹轩里跪了一场,还没叫你那脑子清醒过来?”
    “儿子不过据实而言,何来忤逆之称,”周潋抬起头,声音清朗,目光澄然,没有半分畏惧之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臣之间尚有铮言纳谏一说,遑论父子。”
    “那位杜管事究竟是何许人,背后是谁,父亲心中明镜一般。与这般人往来,同与虎谋皮又有何异?”
    周牍的目光落在周潋身上,深幽复杂,叫人看不透其中所想。后者同他对视着,神色整肃,并无丝毫退缩之意。
    停了不知多久,周牍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罢了。”
    “我此生只得你一子,这世上父母多为子女计,多说总是无益。”
    “你且回去歇着吧。周全那里备了醒酒汤,叫你随身的小厮去领了来侍候喝了,免得经了风头疼。”
    周潋默然,垂在身侧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手背上淡青的血管因用力而绷起,过了不知多久,又泄气一般地松开。
    “是,”他低声应道,“多谢父亲关心。”
    周牍像是疲累了一般,背转过身,慢慢地朝着府中走去,声音随着脚步声递过来。
    “水路难行。既然回来了,就多住几日吧。”
    周潋顿了下,淡淡道,“宣州那边的铺子刚刚安顿好,若是离得久了,只怕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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