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归荑在去上书房的一路上已经收拾好心情, 她微抿着唇,脸色淡淡,唯有稍快的脚步泄露出一点内心的不平静。
一进上书房, 她就被世子们热情地包围着。
“傅世子,你口渴吗, 我这里有上好的雨前龙井。”
“傅世子, 走路累不累, 要不我背你过去?”
“傅世子,我看你眼底有些青黑, 是不是天太冷,昨晚没睡好,要不要我晚上……”
“你闭嘴!”众人齐齐异口同声道。
傅归荑被他们突如其来的殷勤吓到了, 她望向人群外的乌拉尔,眼神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谁料他心虚地转过头躲开她的视线。
看着这群世子们殷切的目光, 她心里有了数,被他们的神情逗得莫名有些失笑。
她也不绕弯子, 直接告诉大伙只要不做多余的事情, 学习通过考核后便能顺利返回封地。
有几个人与被抓进去的世子是故交好友, 他们巴巴望着傅归荑,企图从她这里听到更多的消息。
傅归荑没有明说,只告诉他们太子殿下会谨慎调查,那些被进大狱的还没有定罪, 仍有转圜的余地。
他们听完后都明白了傅归荑的言外之意,那些被抓的人并不无辜, 但是也罪不至死。
大伙都十分感激她冒着危险去东宫向太子殿下打听消息, 纷纷鞠躬道谢, 直言以后若有吩咐,莫敢不从。
傅归荑受之有愧,眉眼微弯,摇了摇头:“与我无关,太子殿下公正无私,本就是个赏罚分明之人。”
众人跟着笑,不再言语,可心里都记住傅归荑的恩。
世子们提着的那颗心放了下来,学堂内的气氛终于又恢复正常,傅归荑看了眼这群同窗们,心里竟生出一丝不舍。
与大家同窗半载,到底是生出了些情谊。
她把目光转回桌上的《南陵六记》,厚厚的一本书记载了南陵的经、史、文、礼、天文和算术,不过大多只写了皮毛,讲的是一个“但当涉猎,不求通达”。
里面的内容傅归荑如今已是倒背如流,只等下一个休沐日的上午通过考核,她便立即拿着太傅的手书去吏部获取归家的正式文书。
这么想着,五日实在是太难熬了些。
午休时,傅归荑迫不及待地往长定宫跑,她准备告诉邓意这个好消息。
刚走到宫门口,远远就看见邓意向她招手,脸上的笑容十分明显。
看来他也知道昨日忠叔放的烟花。
“世子,”邓意迎上来,双手握住她的肩头,声音有些颤抖:“你看见了吗?”
“嗯!”傅归荑卸下伪装,笑容满面,“我看见了,忠叔找到哥哥了!”
两人进了屋,邓意在关上大门前往门外看了眼,确认四周是否有人盯梢。
“阿意,我真是……真是太高兴了。”傅归荑的眼里沁着激动的水光,鼻子一抽一抽的,嘴角扬起一抹明显的弧度。
“我知道,我知道……”邓意也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这么快有着落,他的心也跳得飞快。
他很自然地拿起帕子放在指尖,为她拭去眼角喜悦的泪。
“你说,你说万一哥哥不跟我们走怎么办,”傅归荑顺手接过他手上的白帕,胡乱地抹了几下,结结巴巴道:“还有,他、他会相信我们是他的亲人吗?”
“你说他是什么样子的,和我像不像?”
“对了,如果他娶妻了怎么办?是不是要想办法通知忠叔多准备几匹马,他的家产什么的都可以不要,咱们镇南王府虽比不上池家有矿,但吃穿肯定是短不了哥哥一家子的,不知道他能不能习惯苍云九州的生活。”
“阿意,”傅归荑兴奋地抓住邓意的手臂,眼睛亮晶晶的:“你说我要不要现在写封信给父亲,让他仿造南陵京都的房子给哥哥在苍云九州建一座院子!”
傅归荑在屋里来回踱步,自言自语着,绞尽脑汁在想如何让哥哥能够顺利跟她回家,回去后又该如何相处。
他还记得自己吗?
这些年他过得好不好?
邓意站在一旁微笑看着她,等到她说够了,他才开口。
“我的好世子,你要相信忠叔,他会安排好这一切的。”
傅归荑冲他傻笑了一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对哦,是我糊涂了。”
邓意笑道:“世子是太高兴了。”
“对,”傅归荑笑意更甚:“我真的很高兴。”
邓意:“我也替你开心。”
*
傅归荑心不在焉地上了一下午的课,有时候看着书本上的字莫名笑了起来,然后又像受到惊吓似的,半捂住嘴,强迫自己变得冷漠。
然而眼睛里的欣喜怎么也无法让人忽视。
好在大家在听见傅归荑的一番话后,都比往日更用心学习,都埋头苦学着,没人注意到她的异常。
放堂时,她照例回东宫。
一路上在心里不停告诫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喜怒形于色。
裴璟这个人很敏锐,若是被他察觉,回程一事恐生变化。
终于调整好心情,傅归荑面无表情,神色清冷地跨进东宫。
“傅世子,太子殿下请您书房一叙。”赵清把她堵在门口,直接带去东宫书房。
傅归荑眉头轻拧,裴璟平日很少叫她去书房,她也十分懂事地不去触碰这些敏感东西,为何今日有此一举。
事出反常必有妖。
傅归荑一颗雀跃的心沉了下来,神情变得严肃。
“表情那么苦大仇深做什么,有人给你气受了?”
裴璟放下笔,站起来迎她。
傅归荑忙称没有,还装成受宠若惊的样子后退一步,被裴璟擒住手,他的脸色不太好看:“那你说说看,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高兴的事,早上还没笑够,现在眼睛还在乐着。”
她心里一突,暗骂自己为何如此藏不住事,定是素霜察觉到什么来向裴璟汇报了。
其实裴璟还派人盯着长定宫,探子来汇报,傅归荑兴高采烈地去找她的长随,隔着门在外面都能听见里头两人的笑声。
裴璟心里有些烦闷,傅归荑有什么高兴的事情是不能让他知道的么?
他不喜欢她的悲欢与他无关。
裴璟要傅归荑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是他给的,若是有其他人影响到傅归荑,那便让它们都消失。
傅归荑敏锐地察觉到裴璟此刻的心情并不佳,冷硬的脸部线条愈发锋利,她压下慌乱,胡乱编了个理由:“今日到上书房,世子们的千奇百怪的热情让我有些招架不住,想想还挺有趣,故而发笑。”
她撒谎。
裴璟冷冷瞥了她一眼,平淡地哦了一声:“是如何有趣?”
傅归荑挑了几样说,余光偷偷观察他的脸色,发现他好像没什么兴趣的样子,便止了话头。
“我也有几样事情想跟你说。”裴璟把人带到书桌前,指着上面的一沓奏折娓娓道来。
傅归荑越听越迷糊,裴璟这是在跟她炫耀吗?
什么睿王大势已去,世家门阀老实做人,朝廷已成为裴璟的一言堂,宫内被睿王等人买通的内侍全部除尽。
还有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库充盈,兵强马壮,北蛮人也被驯服得老老实实不作妖,好一幅歌舞升平的盛世之治。
她面无表情听着裴璟语调平缓地歌颂自己伟大的政绩,内心其实很宁静。
国泰民安,政通人和,天下之幸事也。
傅归荑一直觉得裴璟在治国这件事上很有自己的主张,不会偏听偏信,也不会受人摆布。
她从未否认过他是一个合格的君主,也清楚他拥有帝王与生俱来的残忍凶狠和不择手段。
保持距离是最好的选择。
“傅归荑,你在听么?”裴璟冷冷的声音响起。
“啊……”傅归荑立刻抬头,对上他冷冽的双眸,干巴巴奉承道:“这都是殿下治下有方,实乃万民之福。”
裴璟连一声冷笑都欠奉,看着她毫无波澜的眼眸,暗骂她实在是孺子不可教也。
他单刀直入:“所以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裴璟决定再给傅归荑一个坦诚的机会。
傅归荑眼神澄澈,无辜地摇了摇头。
裴璟垂下眸盖住眼底的阴戾,再看向她时已然敛了情绪。
“用膳吧。”裴璟一挥衣袖,沉下脸先一步往外走。
傅归荑跟在后面一脸迷茫,裴璟到底想听她说什么?
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然而晚膳后裴璟没有放人回去。
“你今晚就在这里住下。”
裴璟叫人将奏折搬到房里,兀自躺在临床的罗汉塌上继续批阅折子,也不理傅归荑,由她自己安排。
只一点,她不许踏出寝殿一步。
傅归荑对他的决定格外服从,她闲来无聊,请人去她房里拿来《南陵六记》,找了个不近不远的地方坐下看书。
两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互不干扰,气氛一时间莫名和谐。
到了熄灯的时辰,已打理好自己的傅归荑自觉地上榻躺在外侧,睁着眼等裴璟沐浴更衣。
刚刚洗完澡的裴璟身上檀木香没那么重,相对来说让她没有那么难受。
正想着,裴璟穿了件里衣走了进来。
胸前的衣襟微微敞开斜挂在他厚实的双肩上,隐约露出紧密结实的健硕躯膛,傅归荑不经意间瞟了一眼,心里自然而然地与她见过的人作对比。
常年混迹在男人堆里,傅归荑对男性躯体并不陌生。每到夏日,她跟着族里的青壮年外出游猎,遇见一汪清泉时他们总爱下去洗个澡。
他们经常在野外骑马,干力气活,身上的肌肉块自然硕大无比,个个一拳恨不得能打死一只鹿。
裴璟平日里穿上华服时显得肩宽腰窄,与南陵那些个所谓的书香门第贵族公子似的,看上去更偏向于是个好看的样子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