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望生的身?影出现了,南北立马扑上?去?,她勾住他的脖子开始撒娇,也在埋怨:“我都以为,三?哥你要在吴大夫家过夜了呢!”
她在章望生身?上?挂了会儿,章望生胳膊酸,笑着叫她下来。
“吴大夫一个人住,不容易,我把能修补的都帮他弄弄,能管上?个三?年五载的。”
南北撅嘴:“他怪好意思呢,使唤你一天?。”
章望生把猪头肉拿出来:“别这么说,吴大夫不是那种?占便宜的人,你忘了那回……”他想起饺子,人迟钝了片刻。
南北好像明?白他为什么愣神,抱住他腰:“三?哥,咱们做饭吧,我给你烧锅。”
章望生低头,摸了摸她冰凉的脸蛋,他手指也冻得?有些僵。
两人一个烧锅,一个炒菜,煮红薯饭,章望生用猪头肉跟马铃薯片一块炒的,干辣椒煸得?很香,但也呛人。南北一边咳嗽,一边贪婪嗅着香气,脸被火光烤得?泛红,浑身?都暖和了。
这顿饭吃得?太?好,心满意足,南北吃撑了脑子里什么都不想,懒洋洋坐章望生怀里,掰他手指头。
外面风把门吹得?咣咣响,北方的冬天?,一向这么狂野,屋里点着油灯,昏黄昏黄的,映着人影儿。
“三?哥,明?天?队里分猪肉,我也去?。”
“好。”
“分完猪肉,咱们去?供销社买东西成吗?”
过年要有过年的样子,一年忙活到?头,盼的就是过年。章望生手里有点钱,不能乱花,但也不能不花,他便把南北从腿上?抱下去?,拿出纸笔,南北趴他身?边,两人计划着买什么。
“糖果不买了,今天?雪莲姐给了一把。”
南北想了想,说那也行。
“酱油醋、煤油、洋火、蛤蜊油,”章望生想起还有布票,“开春做新衣裳好不好?”
“你会吗?”南北想到?了嫂子,语气怏怏的。
章望生说:“我不会能学。”
“那都是媳妇的活儿,你怎么学啊?”南北又笑起来。
章望生说:“你不是一直想要蝴蝶结吗?我看能不能给你做出来。”
南北还在笑:“三?哥,你都成个媳妇了,那我当汉子!”
章望生这才跟着笑起来,南北握住他的手,在纸上?添字:泥摔炮。
“你说过要跟我一起摔炮仗的。”
她头发蹭过他的脸颊,痒痒的,章望生就势亲了亲她的脸蛋:“好,买五个。”
五个两分钱,这钱得?花,过年听个响儿才叫过年。
外头风里卷着狗吠,时远,时近,是黑子吗?章望生抬了抬头,窗户那漆黑,这一年滑到?了尾巴上?,屋子还是那个屋子,一切如旧,嫂子怎么样了是不能晓得?了,二哥跟哒哒还有娘,是否团圆,那是更不能晓得?的事了。
他把下巴抵在南北的肩头,她还在写,嘴里念叨着买这个买那个,他也就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在纸上?写。
灯影儿里,是两个人。
第18章
眼看?过年,狼孩都没回来?,他?家里人有些急了,托人打听,说狼孩在林业站被民兵给捉去了。
他?娘在家哭,说早就料到得出事,叫他?胆子大,劝也不听,这下可好?要吃牢饭了!他娘一哭,孩子也跟着吓哭,他?哒哒皱着眉头啥也不说,雪莲也没哭,她非常有勇气,把孩子扔家里,跟公公一道?往林业站去。
这事儿?在月槐树公社慢慢传开,都晓得狼孩犯事了,很快,社员们就摸清楚了是怎么回事。狼孩这两年先?是偷偷倒卖点东西,后来?,又倒卖起布票跟粮票,日子久了,那家中吃穿比别人好落在了人眼里,便被抓住把柄,本想着给些好处莫要走漏风声,哪晓得,那人转头把他?告发,才有了如今局面。
告发狼孩的是谁,月槐树的都传是李大成。
李大成两手揣棉袄里,坐太阳地?儿?里,两只眼,叫太阳晒得眯起来?:“狗日的,我老早就觉得狼孩有鬼,谁家有缝纫机?谁家女人天天喝红糖水?他?狼孩家是红火翻了!”
“那到底是不是你啊,大成?”社员嬉皮笑脸地?问。
李大成说笑不笑的,谁也猜不透。
几个大劳力又说起雪莲,雪莲俊啊,一个月槐树没有比雪莲更俊的了,那肥屁股,那细腰,生过娃娃后奶|子天天顶得老高,一看?就想勾男人。
“这狼孩是铁定得吃牢饭了,不得给他?安个投机倒把罪?”
李大成还在笑,笑里闪着银银的针。
一整个年关?,家家户户都在说狼孩的事。过了十五,雪莲终于见到狼孩,她已经认不出他?了,没个人样,话也不会说了,人是傻的。
刚出正月,月槐树公社得了消息,狼孩被枪毙了。
据说枪毙那天,许多人跑去看?,大人啊孩子啊,都挤在那看?。
社员们说,好?家伙,狼孩那么大的块头,到最后咋缩水了呢?这月槐树以后再有人出殡,可就找不到这么大力气上杠的了。
大伙儿?本以为,狼孩只会吃个牢饭,没想到,罪这么重。有说该的,有直摇头的,也有一声不吭只听别人叽喳说的。
小孩子们觉得枪毙稀奇,还不太知?道?怕,南北听说了,就往家跑,等章望生下工回来?,立马问:“三哥,你知?道?吗?狼孩哥他?……”
章望生点点头,他?一天都是沉默的,心里一阵后怕,嫂子回了娘家是对的。他?心里咚咚咚跳了一天,想了很多,南北刚提这话,他?不让她说下去了:
“我知?道?。”
“那,雪莲姐就跟嫂子一样了,她以后也要?再嫁给别人吗?雪莲姐也会走吗?”
章望生摇摇头,他?觉得狼孩哥家的小孩子很可怜,没有了父亲。
南北还在唠叨:“三哥,有人去看?枪|毙了呢,我没看?过,你看?过吗?”
章望生不想谈论这件事,南北看?出来?了,她往石条上一坐,托着腮帮子:
“我以后也不念书了。”
章望生说:“怎么?”
南北一本正经分析起来?:“嫂子走了,就没人再托狼孩哥卖东西了,就算家里有,狼孩哥人也没了,家里只有你挣工分,我就不念啦!”
章望生沉默了会儿?,他?以为她是小孩子,其实,她什么都明白?。
“你念书花不了几毛钱,肯定要?念的。不念书的话,你要?做什么?”
“我去给生产队放羊,割猪草,我也要?挣工分。”
“不行,你必须念书。”
“钱怎么办?你不想念书吗?三哥,你还能?念高中吗?”
两人说到这,章望生心里那层迷雾一下弥漫开来?,听说学?制变了,三三学?制变成了二二学?制,学?校没了校长,负责学?校工作的是贫下中农代?表还有公社干部,以及少数师生代?表。至于高中,要?推荐去念,可念了高中,没有大学?可念他?是不甘心的。
事实是,章望生连高中都没得念,他?在二哥走的这一两年间,迷惘得厉害,他?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就这么迷惘下去。
杏花开了,刚挨着春天的边儿?,狼孩那个事就无人议论了,人们要?吃饭,要?劳作,谁死不死的只说叨那一阵。章望生让南北继续念书,他?做了会计,马老六来?传的话,他?心里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整个春天,非常忙碌,他?白?天和人一样上工,晚上记账,很不容易。
这样的日子,每个明天都跟今天一模一样。章望生坐在田埂头,人都在歇脚,拿瓷碗喝水,劳力们说女人的荤话,女人们什么都说,这一张张嘴,要?是再不能?敞快说点什么,可就太没意思了,累死累活的,也就歇脚的功夫,这两片薄肉一张一合才有滋味。
天上的云洁白?,地?上的庄稼翠绿,到处是人,章望生静静看?他?们,看?远处不高的山,大片大片的平原,人声变远了,这样的白?天是无数个白?天,这样的人们是无数个人们,月槐树的人,他?们好?像自古以来?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一直这样劳作,那两只手,在织看?不见的网,网住童年,网住青春少年,网个半生,再网至暮年,一辈子都在月槐树。
人都是春蚕,地?成了茧……章望生突然抖了一下,他?回过神,人们的声音又嘈杂起来?,他?不能?当?春蚕,也不想做这茧子,他?以前似乎有过这样模糊的想法?,但都未能?一如此刻,这样清晰。
这一辈子还那样长,也许,总还是有什么机会的,他?不知?道?这个机会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等着他?,也许,根本没有?
“望生,想什么呢?”书记马守行过来?跟他?说话,马守行也看?好?这个后生,模样周正,又有文化,以后混好?了指不定能?调哪里当?个干部。
章望生笑笑:“有点累。”
马守行说:“我看?你账弄得怪细,这费脑子的事还得年轻人。”
他?看?章望生,有点考察未来?女婿的意思了,闺女那点念想,他?当?哒哒的能?不晓得?不过两人还小着,再过个三年两年,那正正好?,趁这时间得赶紧培养培养章望生。
社员们见书记跟章望生说话,转头就议论,老天就这么不公平,谁叫章家人脸俊呢?不过命短,大家这么想,又觉得好?受了许多。
马兰登门的次数变多了,不是送点这,就是送点那。南北起先?很高兴,慢慢的,在学?校里人都说她三哥要?给书记当?倒插门的,她跟人吵了一架。
“南北,你打明能?天天喝面条子喽!”
“还能?吃红糖馍馍!”
“还有油饼!”
学?生七嘴八舌围着她,南北冷眼说:“谁稀罕?”
倒插门可不是什么好?话,丢人。
“你未必稀罕得上呢,到时,你三哥就不要?你了,哪有倒插门带拖油瓶的?”
大伙都笑开了,谁在家里听大人这样说,像模像样学?了出来?。
“我三哥要?不要?我,你怎么知?道?的?要?不要?我,关?你屁事啊,闲吃萝卜淡操心,先?操心操心你那猪脑子吧,两位数加减乘除都算不明白?呢!”南北一脸鄙夷。
“你会加减乘除又咋啦,长大了还不是嫁人生娃娃?”
这话引得小子们好?一阵笑,只有冯长庚在旁边看?着,他?没笑。
南北说:“算术好?我以后也能?当?会计,至少比你们多挣三百工分!”她指了指脑袋,“放心吧,我以后是靠这儿?吃饭的,走着瞧!”
小子们被她说的一愣一愣,一个个的,看?着她把书包一拽,扬长而去。
南北到家里时,章望生还没回来?,但桌子上多了本《汉语成语小词典》,真稀奇,蓝天色儿?的皮,不算厚,她天天背语录,正觉得没意思,便拿在手里,很快看?入了迷。
章望生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都不知?道?,等屋里点了灯,她才扭头。
“好?看?吗?”他?笑着问她,刚打了水正洗手呢。
南北啪地?合上了字典,丢在一旁,跑到床边飞快甩了鞋,背对着他?,躺床上了。
章望生有些莫名:“南北?不舒服吗?”
南北闭上眼:“你别跟我说话。”
章望生一天下来?挺累的,他?还想着两人一起做饭。
“怎么了?”
南北又睁开眼,对着昏暗暗的墙,她的影子在上头,她看?着影子,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你喜欢马兰。”
章望生摸不着头脑:“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