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征国当惯了首长,向来是个拍桌子踢板凳的暴脾气,刚一发现儿子对女儿起了歹意就动起手,皮带都打断了好几根。
在谢征国眼里,谢予淮这个长子一直是不用他多烦神的。他向来隐忍,沉默寡言,生母的病让他过早地成熟起来,从小紧跟着父亲的步伐在部队里长大,驯养出一身最为坚忍不拔的优良品质。可这一回,他却用这种坚毅的品性来对抗他的老子。
而究其目的,居然是因为想要堂而皇之地染指他自己的亲妹妹。
“混账东西!你配做人吗!”
谢征国随手抄起案首的笔筒掷过去,一声爆响之后,额角血流蜿蜒如蛇的行迹。
谢予淮没有抬手去擦拭伤口,也没有为自己辩驳什么,他选择直截了当地低头认错。可轮到父亲逼他改邪归正的时候,他却始终倔强地咬着牙关。
谢征国完全想不明白,谢予淮怎么忽然就一改往日的作风,疯狂地纠缠起谢舒音来。妹妹要结婚了,当哥哥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备钱备礼都是样,可怎么……怎么能……
谢征国不敢回想他看到的那一幕。刚出事的时候,他也不好去问谢舒音,自己连着抽了几夜的闷烟。
这么一波折,谢家父母对谢舒音那桩婚事的接受度陡然提高了许多。
跟谢予淮比起来,斛家那小子俨然也成了上上之选。
眼下最紧要的是把两个人给拆散开,再把谢舒音给嫁出去。二婚也罢,小三也罢,好歹比兄妹乱伦要体面些。最重要的是,斛思律护得住谢舒音,有他在女儿身边,足够让谢予淮死了那条心。
好在只有谢予淮一个人着了魔。谢征国时常不免庆幸地想。
谢舒音的生活节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她仍然是按部就班地做着斛思律的未婚妻,如往常一样和家里的每一个人相处,脸上神情是坦坦荡荡的平静。于是谢征国就认定,肯定是谢予淮那小子先挑的头。
季宛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做母亲的或许天性不够亲近,可从灵魂本能上来说,她对女儿的了解毕竟要多一些。
可是她夹在两个孩子中间,一个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养子,一个是从她骨血里诞生出来的亲女儿,她被这种不可思议的大恐怖吓得心惊胆战,一发怯就想要回避,一回避就发觉自己无颜面对任何人。到后来,她连她女儿的婚礼也没有出席。
谢予淮和谢征国的最后一场对峙发生在婚礼前夕的书房。父与子面对面站着,谢予淮手心发凉,他知道有什么事快要尘埃落定了。
他所欲求的那个人,眼下并不站在他这一边,他全然是在无意义地孤军奋战。
除了利镞穿心以外,这段感情没有别的结局。可他除了将战场扩大,勉力维持住这场绝望的对峙,什么也做不了。
“你想要做什么?嗯?”谢征国气得手指乱颤,“想抢婚是吧,好啊,我谢征国的儿子还有脸干出这种事来!”
谢予淮半扬起脸,黑洞洞的一双眼睛里透着无言的偏执,“我已经等了五年。等不及了。”
“混账,混账!”谢征国一拍桌子,从抽屉里面掏出把手枪,手背之上青筋毕露,“老子今天就一枪崩了你!”
谢予淮闭上眼,沉默地等待着。
假使一方心中有了比生死更重要的东西,死亡的威胁就再也不足为惧。
枪身里机簧摩擦得咯咯作响,良久,谢征国垂下手臂,颓然倒坐在椅上。
“我这一辈子,只做错过一件事……”他喃喃自语,眉宇灰黯,鬓角的花白轻轻颤抖,“你心里有恨,是不是?想为你妈报仇,是不是?可她是你妹妹……”
“我知道,我不恨她。我也不恨你和季阿姨。”
谢予淮低声开口,眉角之上压着沉沉的岑寂,“……我爱她。”
谢征国怒斥:“你放屁!”
“即使她嫁给斛思律,我也不会放手。”谢予淮眉眼不动,“我提了转回京区特种作战部的申请,组织上已经批下来了,以后我多的是时间。”
“你给我想都不要想!老子活着一天,你就一天不准回京城!”
谢征国这把老骨头毕竟颇有分量,压在哪儿秤砣都得弯一弯,在部队这儿主场发话时更是一锤定音,京区连屁都没敢放一个就放了人,任凭谢上校的首长父亲胡作非为,把原本前途无量的儿子强行发配到祖国最偏远的边陲岗哨。
白昼过去,紧连着的就是不见五指的黑夜。走遍茫茫雪山与冰谷,戍守一座又一座小小的界碑。
在大雪落下之前,在眼睫上的湿气结冰之前,在冰冷刺骨的河水封冻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呢?
回到罪血尚未浇灌出腐朽之花的那一年,十六岁的谢舒音还在一所普普通通的县中念书。她以为那一天和从前的每一天一样,是她人生中最最平淡无奇的一页白描,直到一辆军车行使了这片土地上最显着的符号特权驶入校园,停在教学楼下。
教导主任和校长都已经在等了。一个她应该叫妈妈的陌生女人推开车门,从车里走下来,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把木愣的她带上前去,而后搓着两手自顾自地呵呵直笑。
人群里喜笑颜开的不止他一个。她的母亲也在笑,笑了一会又掩唇,凤眼湿漉漉的,很美。
谢舒音左看右看,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那个女人把她从乡野泥地里掘出来,带回了谢家。临走前,谢舒音说要去看一看姥姥,季宛犹豫了一阵,吩咐警卫员将车开进一处小村院落。
车窗缓缓摇下,谢舒音趴在窗口处喊了一声姥姥。廊外挂着的大蒜和干辣椒随风摇曳了两下,梭梭——轻拍在紧闭的木门上。
门没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