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谁来决定该公开哪些审讯记录,又隐瞒哪些?
谁来判断“长期担任保护伞”是有多“长期”。
所谓“罪孽深重,民愤极大”的标准,又在哪里?
由他孟超一言堂,一个人说了算?
还有,隐瞒部分真相之后,对那些的确存在违法行为甚至犯罪事实,却因为牵扯太多太深,不得不“法不责众”的超凡者,又该怎么处理?
会不会,没有数千万普通市民的火眼金睛时刻紧盯,任何处理方式,到最后,都会变成“龙城文明培养一名超凡者不容易,不如点到为止,下不为例?”
孟超长出一口气。
感觉普通人委员会的这份公开信,简直比吕丝雅抛出的一个个刁钻无比、敏感至极的问题更难处理。
他抓了一把凛冽的寒风,揉搓着滚烫的脸颊,尽量让自己冷静和清醒。
从双翼机上俯瞰城市,或许是受到公开信的鼓舞,越来越多普通市民踏出家门,来到大街小巷,汇入普通人委员会掀起的洪流和巨浪。
他们挥舞的移动终端散发出来的光芒,聚拢到一起,既像是一条条张牙舞爪,横冲直撞,蛮不讲理,吞噬万物的火龙。
又像是足以开辟新天地的烈焰,从旧世界的腐尸深处,迸发出来的星星点点的希望。
第1844章 失败主义者
吕丝雅也在凝视着同一片火龙。
距离双翼螺旋机之下数百米,人群掀起的熊熊燃烧的光焰,在她幽深的美眸中化作了两场小小的金蛇乱舞。
“告诉我,孟超——”
她像是感受到了孟超的纠结,嘴角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你觉得我们能挺过去吗?”
顿了一顿,像是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存在歧义,她又补充了一句:
“我指的不仅仅是眼前的危机——目前来说,龙城的内部矛盾还没有激烈到非要爆炸的程度,只要我们拥有足够的智慧和信任,总有机会挺过去的。
“但是,以后呢,异界这么大,土著也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加狡猾和先进,甚至,在这颗星球的大气层之上,还高悬着足以以一次次毁灭整个生态圈,恍若神魔的终极武器——通过铭刻在怪兽主脑深处的原始记忆,我们都亲历过亿万年前那次毁灭。
“谁知道经过亿万年的演变,凌驾于所有人和所有文明之上的终极武器,是否早已损坏,会不会重新启动呢?
“难!难!难!
“想要在如此残酷和神秘的世界生存下去,真是难于上青天!
“数千万龙城人,不可能全都舒舒服服地活下去。
“唯有其中一部分人,不断进化,不断突破生命极限,进化成超越神境的存在,才有一线生机。
“问题来了,倘若一部分人类真的为了生存,进化成了超越神境的存在,距离过去的,‘经典的’人类定义越来越遥远,他们还会将自己当成人类的一员吗,他们还会将那些无法进化的人类当成同胞吗,他们还会记得昔日的初心和使命,记得捍卫龙城文明的责任吗?
“还是说,他们的初心和使命,都会随着自身灵魂的载体——由无数脆弱的细胞和善变的基因,甚至是金属构件组成的身体的不断变化,而悄然改变呢?
“作为硬币的另一面,即便这些越来越强的强者,在变成面目全非的全新形态之后,仍旧能够不忘初心和使命,被他们在进化道路上甩得越来越远的普通人,还能像过去一样无条件信任他们,支持他们,将他们视为同胞吗?要知道,这些拥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强者,根本不用对普通人做任何坏事,光是他们的存在,就足以对普通人‘身为万物之灵’的骄傲,构成了严重的质疑、嘲笑甚至毁灭性打击。
“你觉得,普通人有可能彻底和永远放弃‘万物之灵’的尊严,永远匍匐在超凡者的脚下,以‘次等生物’和‘被保护的宠物’的形态,浑浑噩噩地生活下去吗?如果能的话,这样的次等生物,还算是真正的人类吗?”
吕丝雅的问题比她的目光更加灼热。
孟超长久思考,沉默不语。
而沉默的原因,并非是他不知道答案,或者没想过这些问题。
恰恰相反,吕丝雅的困惑,也是他长期以来的困惑。
他曾经无数次在一个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无星之夜,独自进行漫长而痛苦的思考。
并且,得出了无比残酷,却怎么都反驳不了的结论。
“看来,你和我想的一样,而眼前的场景,又证实了我们的答案。”
吕丝雅微笑道,“为了生存和胜利,一部分有能力也有资源的人类,不得不在进化之路上狂飙突进,距离同胞以及古典意义上的人类越来越远,最终将自己进化成神魔般的存在。
“然而,他们越是为了守护文明而这么做,就越有可能和来不及进化、没办法进化、不愿意进化的同胞之间,产生双向的隔阂和矛盾。
“矛盾愈演愈烈,地球穿越者的后代们,不可避免会撕裂成‘新人类’和‘旧人类’两个族群,为了争夺资源、争夺对未来的解释和构建权、争夺这颗星球的统治权、争夺‘人类’这个概念的唯一定义权,引发文明内部的战争——或许,那将是一场比怪兽战争更残酷百倍的战争。
“解决危机的努力,变成了危机本身。
“这真是一个既残酷又可笑的悖论。
“不过,纵观人类文明的轮回,这样的悖论,倒是比比皆是,甚至,构成了历史的主旋律。”
“不——”
孟超有些生硬地打断了吕丝雅的话,“我们一定有办法粉碎悖论,超越轮回,以无比团结的姿态,夺取胜利、创造未来的!”
“这是你在绝对理智状态下,通过精密计算,推演出来的结论,还是你发自内心,出于感性的坚持?”
吕丝雅的美眸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最亲密的战友,“孟超,你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最吸引我的是哪一点吗?顺便说一句,这也是我们能成为亲密战友的,最重要的理由。”
孟超微微一怔。
不明白吕丝雅想说什么。
“就是你身上无时无刻不缭绕着的,浓到化不开的失败主义者的气息。”
不等他回答,吕丝雅大大方方说出了答案。
“失败主义者的气息?”
孟超满脸古怪。
他从没想过,“失败主义”这个词,能和自己扯上关系。
“或许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你和别人不一样。”
吕丝雅说,“那时候,我们在怒涛山脉之下和怪兽作战,参战的除了赤龙军和各家超级企业的私人武装之外,还有龙城大学和五校联盟的学生兵,你也是其中的一员。
“二十啷当岁的学生兵,全都是血气方刚的愣头青,对于胜利——无论是眼前这场战役的胜利,还是整场战争的胜利,甚至是征服异界的伟大战略的终极胜利,都充满了天经地义、不容置疑的信心,这种信心就像是愚蠢的火苗,挡不住地从他们眼睛里往外冒。
“只有你,我在你的眼睛里,没有看到对于胜利的信念。
“恰恰相反,你老是忧心忡忡,若有所思,对未来充满了怀疑甚至恐惧。
“尽管你用超出同龄人的老练,将这种质疑和恐惧掩藏得很好,但那股格格不入的失败主义者的味道,还有你看着周围人群,仿佛看着一副副‘冢中枯骨’的眼神,都让你变成了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存在。
“我简直不敢相信,要知道,遇见你之前,我只在一个人的身上,感觉到过如此强烈的失败主义者的味道!”
“谁?”
孟超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你说的是谁?”
“‘武神’雷宗超。”
吕丝雅淡淡道。
第1845章 末日之后
“怎么可能?”
孟超下意识反驳,“雷师怎么可能是失败主义者?”
“如果雷宗超不是失败主义者,为什么当年拒绝承担更大责任,反而在超凡塔里一躲就是几十年?”
吕丝雅道,“想来,他一定以超越同时代所有人的非凡推演能力,反复推导过龙城的未来,但所有未来都是毁灭,所有挣扎都是徒劳,所有化解危机的努力,反而变成了加速危机的催化剂甚至危机本身,所以才在绝望之下,躲起来了却残生的吧?”
“不,不可能,雷师绝不是这样的失败主义者!”
孟超眼中,火光涌动。
他既不愿意接受毁灭的宿命,更不愿意接受连堂堂“武神”雷宗超,人类中的佼佼者,都在宿命面前低头的猜测,他大声道,“就算末日降临的概率是99.99%,雷师都会殚精竭虑,赴汤蹈火,竭尽所能,去争取0.01%的希望,我坚信这一点!”
“看,你这不就是承认,龙城文明凶多吉少,未来能生存下去的几率,不超过0.01%了么?还说你不是失败主义者!”
岂料,吕丝雅提起雷宗超,只是虚晃一枪,她又把话题转回到孟超身上,笑眯眯地乘胜追击,“知道吗,你最吸引我的就是这一点——当其他所有人,无论正在上大学的愣头青,还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还是身怀超凡武力的一方霸主,统统对未来报以愚蠢的乐观时,只有你,能以无比冷静和理性的态度,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得出虽然悲观,却更有可能发生的结论。
“解决问题的第一步就是要发现问题,如果连‘龙城文明正在走向末日’这一点都不承认的话,又该如何阻止它呢?
“别误会,‘失败主义者’并不是一个贬义词,我之所以这么说,完全没有讽刺和批判你的意思,恰恰相反,你可以把我刚才这番言论,当成是一名失败主义者,向另一名失败主义者,献上的最真诚的敬意。”
孟超眯起眼睛,凝视了吕丝雅好一会儿。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不解地问道。
总觉得吕丝雅话里有话,弯弯绕绕。
“我想说的是,我和你还有‘武神’雷宗超都是一样的,但凡还有一线生机,我们都会殚精竭虑,赴汤蹈火,竭尽所能,阻止末日的降临。”
吕丝雅话锋一转,道,“不过,人力有时而穷,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美好的愿望都能成真,也不是所有努力就一定能收获好的结果,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们付出所有努力和代价,尝试了无数种方法,最终,还是没能阻止末日降临,那该怎么办呢?”
“那——”
孟超当然想过这个问题。
甚至无数次用答案来自我安慰,“那我们就死了,死得干干净净,死得问心无愧,死得心服口服,一了百了。”
“不不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们’当然会死于末日,但别人呢,所有人都会死于末日吗?”
吕丝雅继续耐心发问,“还是说,有没有可能,某些人能在末日降临之前,及时逃离龙城以及龙城文明的辐射区域,逃到末日波及不到,或者破坏力度没那么大的地方,深深蛰伏起来,等待雨过天晴,春暖花开,让文明之火再次绽放在全新的天地之间呢?”
孟超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我不会丢下龙城和全体同胞,逃到天涯海角去的。”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即便之后几十年,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当一万颗太阳在龙城上空爆裂燃烧之时,我也绝对会留在这座伟大的城市里,和我的同胞们一起,直面滚滚而来的末日烈焰,战斗到最后一息!”
“放心,果真有那一天,而我又没死的话,我也一定会留在龙城,和你并肩作战的。”
吕丝雅轻声道,“再说,逃到天涯海角也没有,你没听苏木莲的预言吗,来自大气层之上的末日烈焰,焚烧的不仅仅是龙城,还包括这颗星球的整个生态系统,是彻彻底底的‘完全毁灭’,我不觉得有人能够躲过去,至少,不可能以今日人类的面貌躲过去。”
“所以呢?”
孟超糊涂了,“你的建议是什么,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好,那我就直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