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雨中, 谢念音与三夫人隔着细雨,遥遥相望。
音音稳稳走过去,经过三夫人的时候她停了停。
音音淡淡对三夫人道:“我父亲心爱你, 那又怎样?混了十年还是一个小小工部员外郎,从五品的官,在金陵连个小鱼小虾都算不上。你,被这样一个无能的男人宠爱, 怎么就这么好得意?”
三夫人再镇定,也没想到一个当女儿的能说出这样话,她简直惊悚:“那可是你父亲!”
而眼前这个邪恶的少女,却像谈论一个无能蝼蚁。
“他是呀。”音音答。
她冲三夫人莞尔一笑,倾身低声道:“我可是大历天子亲封的公主。要不你劝劝他,让我痛快了, 也能让他出息出息, 让你受用受用。”
“大逆不道你!”三夫人恼羞成怒。
“我是呀,你才看出来。里头那人,给我娘提鞋都不配, 也就你处心积虑, 沾沾自喜, 到底是没见过世面,小家子气!”音音笑得邪恶, “这些话我说了, 你告诉人去呀!我是一个字——”小嘴一嘟,慢慢道:“都不会认的。”
“你告诉人去呀,我是一个字都不会认的。”这是三夫人曾说过的, 原话送还。
细雨中, 音音微微抬着下巴, 挺着腰杆,脸上挂着不以为然的轻笑,继续往前行去。只留下三夫人原地气到颤抖,而音音,连背影都带着世家贵女的颐指气使,带着亲封公主的傲慢。
只有身旁撑伞的橘墨才能看到,她家小姐一转身,一张脸就抹去了所有表情,冷得吓人,唇紧紧抿着,一向殷红的唇都发白了。
音音昂首走着,好像走在母亲身边,又好像变作了母亲。
一直到走出好远好远,音音才回了头,看向身后谢家三老爷书房方向,可雨中早已什么都看不见。
她扶着一旁花树,整个人都在颤,突然俯身,哇一声欲呕。
橘墨慌忙拍着音音后背:“小姐怎的了?小姐!”
好一会儿音音才抽出帕子抹了抹嘴,她说:“没事,就是胃里难受得很,想吐。大约,早上吃坏了肚子。”
橘墨看着地上一摊水,没有提醒小姐,她早上什么都没吃呀。
小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
音音突然想起来了,那幅画面,是她见过的,不是梦,只不过——,只不过清冷如仙君一样的谢家三公子怀中抱着的小姑娘,不是她。
她是那个站在门外,黑暗夜雨中,远远看着的人。
她看向这整个谢家,笼罩在雨雾中,高墙碧瓦。
她说:“哥哥那边递来的东西,给御史徐大人送去吧。”
金陵自从年前,整个气氛就紧绷起来,随着礼亲王倒台,一个个亲贵骨牌一样挨着倒下去。就在众人惴惴不安,等着下一个的时候,谁也没想到,这次被踢爆丑闻的是一向标榜气节风骨的国公府谢家。
谢家三房三夫人与谢家那个神仙般的三公子,早已成帝都佳话。三夫人更成了无数金陵女子心中励志典范,以卑微之身,显大家风范,把整个谢府打理得人人称道,又最是贤淑宽柔以待下,是金陵有名的善女子。
尤其是有前头那个刚烈刻薄的三夫人做对比,这位新谢三夫人的形象更是鲜明,就连百姓都传说着这位新三夫人与三公子的故事。毕竟,这样跨越地位的相知相许,再加上出身高贵的正妻从中阻挠,而俊美如神祇的贵公子只心许一人,整个故事只听着就跌宕起伏,满足了一切传唱的条件。
一切在这个春日的早上彻底终结。
御史徐元淳直指谢家纵容三夫人三大罪名。其罪一,纵其奶兄放贷,逼无数农家典卖田地儿女,几无立锥之地,在外地侵占良田无数,短时间竟难以统计完全。
其罪二,每遇荒年,纵容其奶兄家下人哄抬粮价,买卖人口,以发其财。
其罪三,卖官鬻爵,卖出多地千户校尉等官职,当前计达二十七人,年年上供金银器皿。
此一出,众哗然,百姓闻之,更是冲着谢国公府大门唾骂。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这位谢三夫人如何能做到?尤其是涉及到在地方卖官,别说三夫人,就是谢国公府都没这个本事。
在众人还瞠目结舌的时候,谢三夫人与高首辅的关系一夜间人尽皆知,并很快被证实。十年来,种种不堪交易所得钱财,一部分流入谢府,很大一部分都入了高家。
至此,整个金陵再次骚动。
高家一党当即采取各种手段反扑,首先就是彻底切割与谢三夫人关系,斥私生女之说乃无稽之谈,是谢三夫人丧心病狂,借首辅夫人看重,狐假虎威,诓骗世人。首辅夫人更是亲自站台,直指这位义女是农副救下的蛇,堪称狡猾至极,蛇蝎心肠。
骂得很是咬牙切齿,情真意切。
高家有能力自救,谢家却彻底完了,此时只有背锅被踩的份。面对的不仅是御史接连不断的弹劾,还有来自高家一党的甩锅。
谢国公府被摘了国公牌子,陛下感念谢国公府先人功劳,再者查证这些行为谢家属实不知,不忍让当年老臣后裔零落,才勉强留了谢府的地方,只待谢老夫人西去,就收回府邸。此外,谢府子弟俱都革职不用。
谢家大小姐与三皇子的婚约,自然也没有了,就连嘉仪公主,也受其牵连,深居浅出。
谢家三夫人与其夫谢家三公子,流放三千里,此生不得归。谢家大小姐跪求嘉仪公主,求同往,嘉仪公主如实上告天听,陛下念其孝心,恩准同往。
这日是谢家三口流放之时,谢念音坐在轿中远远看着,并没有下轿。
这场丑闻发酵至今,谢三夫人是彻底垮了,如今整个人都似乎疯魔不清醒了,整日念念叨叨,一时笑,一时骂。也是,她所谋求,在一切到手的时候,转瞬,尽皆成空。大约无论是谁,都得疯魔的。
反而是骄纵惯了的谢家大小姐,一夜间懂事起来。而谢安,依然是冷冷清清的,照顾着他的三夫人,言语间细致关怀,一如往昔。
音音就这样淡淡看着:这对真爱恋人,就到那蛮荒之地,开荒之余,继续他们伟大的相爱之情吧。至少在那里,他们的爱慕真情,不会伤害旁的人。
谁知正呆愣愣站着的谢三夫人突然发了狂,一把推开了旁边扶着她的谢安,力气大得竟让谢安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两旁人都愣了,有人喊:“这人疯了,快按住!”
结果三夫人力气大到,旁边人根本按不住,就见她挣开,赤红眼睛,拖着锁链往前,然后突然停住了。
所有人都愣愣看着。
她冲着眼前人,两目灼灼有光,脸上表情天真如同少女,面上浮现红晕,怯怯道:“二....二公子,你来了。”
音音下了轿子,看向谢三夫人仰望的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韩昱。
韩昱一双似笑非笑的眼,却根本没注意到这位三夫人,他只是死死看着此时面色白如纸的谢安,好像一下子彻底被人抽了筋骨,趴在地上几次都没爬起来。
谢三夫人忙拉平整衣服,又仔细理了理发,带动身上锁链哗啦声,她却好像除了眼前人,全然不知。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说不出话,说不出的诡异。
谢三夫人的眼睛熠熠生光,整张脸都发亮,她说:“二公子,你不记得我了?那日,那日是你,扶.....扶住了我!那日,春日宴那日,二公子,还记得?”
谢三夫人满目希望,语气间都是小心翼翼。
可韩昱只瞥了她一眼,就要笑不笑道:“谢安,好歹管好你家夫人。”言语冷漠,不带一丝感情。
三夫人眼中光亮一下子熄了,整个人都好像彻底灰了。
谢汝臻带着陈嬷嬷上前拖她,谢安却站在原地没动。
三夫人眼见自己就要被拖开,眼睛红了,冲着韩昱喊:“二公子,是我呀!那日,你扶住了我!二公子!”
可韩二公子已厌烦得转了身。
谢三夫人愈发疯魔:“一定是殷二那个贱人!是她,是她勾引你!二公子,是她装疯卖傻勾引你!二公子,你上了她的当了!”
韩昱陡然转身,绣春刀倏地架在了谢三夫人脖颈间。
众人噤声。
就听韩昱冰冷声音道:“谢安,管好你的夫人。我再听到她一句不敬之言,我要她狗命!”
韩昱没说对谁的不敬之言。
可那一瞬间,无论是音音,还是谢安,都明白了。
音音第一次认真看向韩昱,这位金陵人人道冷血,人人畏惧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她想起了孙嬷嬷的话:那日春日宴,谁也不如你娘亲出风头,马上红衣,二小姐那天,可真美呀。
原来,有人看到了。
音音轻轻闭了眼,泪水顺着她的颊边滑落。
原来娘亲的人生,也曾有过可能,被人珍重。孙嬷嬷说,如果不是谢安赠了那枝桃花,向小姐表明心意,大约二小姐会嫁的人,就是韩家二公子吧。可二小姐说,韩二公子每次都嘲笑她,谢家三公子就很好,什么都好,还觉得她好。
音音的泪跌落在地面。
细雨又落,好像天都在哭。
远远的,陆子期看着,有一瞬间他简直想什么都不顾,径直穿过人群,为她擦掉颊边泪,拥她入怀,告诉她:他在。
可他没动,任由雨水从他眼睫,从他脸上,滑下。他只遥遥看着雨中无声落泪的女孩,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转了身,冷声道:“走吧,该收网了。”
身旁钱多小心送上油衣,却被陆子期挡开。他直接翻身上了马,喝了一声,朝相反方向策马去了。
没两日,金陵淅淅沥沥的小雨转为了瓢泼大雨,金陵的春天在乱哄哄一桩接着一桩的斗争中走远了,金陵迎来了热烈的夏天。
这个夏天,就连从来胃口很好的音音都清减了,一把细腰愈发不盈一握,一向娇艳的眉目现出几分楚楚。
此时天色早黑了,雨正大,吹打得院中梧桐发出萧萧簌簌响声。
音音站在桌案前练字,今日的功课她还没写完。
旁边橘墨正歪头看小姐的字,上次她可听到了,连太子殿下都说他们小姐的字好呢,那个长得格外好看说话最是温柔的吴大伴也夸呢。
结果橘墨眼睁睁着看着小姐又团了一张字纸,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儿,小姐练字最是心静,可今日已是第二次写坏了。
音音抿唇,抬头看了一眼外头哗哗的雨,黑漆漆的夜中,只有零星的灯光。
她深深吐了口气,重新铺纸提笔,终于慢慢静了心,一行行写了下来,就在最后一行,才要落笔,就听有动静。
音音骤然抬头,黑影里跑进一个人来。
音音只觉眼前发眩,还没看清人,就听来人道:“小姐,公子出事了!”
第123章 正文完结
“小姐, 公子出事了!”
音音一把扶住桌案,眩晕还没过去,就已发话:“备车, 出门!”
清音院一下子乱了起来,孙嬷嬷急得什么一样,一边看着外头天黑雨大,一边又知道这时候是万万不能拦的。渊虹还要说什么, 可音音已越过她,连衣衫都没换,只来得及披上孙嬷嬷递上来的斗篷,就已进了雨中。
橘墨跟着打伞,但小姐走得又快,天黑风大, 灯笼都打不住, 朦胧光亮中是雨线纵横,哪里遮得住,待她跌跌撞撞跟着小姐上了马车, 两人裙角鬓发都已湿透。
孙嬷嬷尤扒在车窗边, 紧跟着已动起来的马车, 喊着橘墨:“给小姐擦干,你要稳住!”
音音好似一下子回神, 扑到马车窗边, 喊着偃月,让把嬷嬷扶回去。孙嬷嬷听到这时候她的小小姐,湿发乱在嘴边, 还不忘说:“嬷嬷年纪大了, 吹不得风, 经不得雨,回去安心等我,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一定不要紧的。”
是说给嬷嬷,又仿佛是说给自己,一张小脸白得让孙嬷嬷看着心一抽一抽地疼。
她的小小姐扒着车窗,慌乱眼神一下子定在自己身上,问:“嬷嬷,是不是开年算过,说的是逢凶化吉。”
孙嬷嬷忙点头。
她听到她的小小姐说:“我只求,他,逢凶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