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后,乡下人家一年到尾这段时间最闲,没事做不就扎堆坐村口东家长西家短瞎聊嘛。
“周家那个抱错的闺女今天回来,你说她是不是脑阔有包啊?放着好好的城里人不当,回村干嘛?”
“小香找回去了,城里那家还能再养个吃白饭的?谁家的钱都不是烧来的,更何况知青院那边都在传,那闺女品行有问题,没结婚就乱搞男女关系,孩子还在肚子里,男方跟她把婚离了,就赖在娘家蹭吃蹭喝,这谁受得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周家那些个老少爷娘们没一个好惹,什么事儿做不出来,这回又来一个,以后见着都躲着点走,不然非得扒你一层皮。”
“恶人自有恶人磨,看他们狗咬狗多热闹,一大家子十来号人,都知道那闺女今天回来,一窝蜂全跑了,就留个六岁小娃看家,这不明摆着给人下马威呢,过不了三天,肯定哭着嚷着回去。”
“突突突……”
听见熟悉的拖拉机声,闲聊的几个妇人纷纷抬起头,就见第一生产大队长开着拖拉机,从红星镇方向驶过来,立马吸引了不少孩子,边追拖拉机边喊二叔公。
曾家村在三里公社规模算大的,总共分了四个生产大队,其中第一第二第三生产大队都是本地人,世代扎根长在这里的曾姓子孙,家家户户都是亲戚关系,只有第四生产大队长姓周,也就是原主的二哥,周湘华,周家是三十年前从湘西那边逃难过来的。
这些,原文只字未提,是周湘云一路上跟曾二忠聊天了解到的,周湘华能在一干曾姓的人中杀出重围,抢到大队长的位置,可见有些本事,管着村里其他外姓人不说,知青院在他手底下也没出过任何纰漏。
曾二忠说他脾气不好,发起火可吓人了,而且手段强硬,说一不二,别说他们生产队的人不敢惹他,就是他们三个大队长也有点怵他。
而这么一铁血手腕的铮铮男儿居然惧内,是个名副其实的妻管严,周二嫂该是何等奇女子,周湘云好奇得很,然后找机会刷一波好感,毕竟小团子上户口的事儿,还要周家二房出马解决。
不过,就目前情况来看,有点难度,周二嫂一听说她要回来,连夜拉上自家男人跑了。
不仅周家二房,周家其他人也一样,都当她洪水猛兽。
越这样,周湘云反而越来劲,循循渐进,逐一攻破,都等着真香吧。
“今天坐不了,二叔公要送客人回家。”周湘华走之前麻烦曾二忠送几个知青回城过春节,人没两个,但大包小包,村里的牛车根本拉不下,他这才去公社借了拖拉机。
在火车站碰到周湘云母女,顺道把人带回曾家村。
往常曾二忠都会抱孩子们上车,在村里突突突地溜达一圈,今天坐不到拖拉机,孩子们仍是兴致盎然,追在后面又蹦又跳,叽叽喳喳吵得顾苗苗要醒不醒的,缩着小短手小短腿,圆滚滚的一团窝在周湘云怀里,闻到周湘云身上的香味,她喜欢极了,用力地吸了一口,闭着眼睛拿脑袋蹭了蹭,嘴里发出奶奶的吱吱声,
周湘云将小苗苗蹬掉的小被子拉起来,盖到她身上,随即整个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以免吹了冷风受凉。
小苗苗再次沉沉睡去,不忘伸出一只小手,紧紧地拽着自己的小被子。
周湘云伸手点点她头上的两只小揪揪,用气声笑道:“这么喜欢啊,不就一张绣花枕巾吗?”
没错,小苗苗盖身上的根本不是小被子,而是一张绣着两根翠绿竹子的枕巾,小苗苗从城里周家唯一带走的一件物什,火车上,她神秘兮兮地从自己棉袄里扯出来,往自己身上一搭,“睡觉觉,盖被被。”
这么有仪式感,周湘云忍不住逗她,“妈妈也想盖被被。”
小苗苗眼珠子转了转,在确定自己的被子太小妈妈盖不了之后,她爬到她妈的身上,小短手小短腿努力地张开,呈一大字形,把自己当被子给周湘云盖上了。
果然闺女是贴心小棉袄,周湘云开始犹豫了,下个站还要不要把小团子送回去,纠结过后,决定冷酷无情一把。
结果,小团子太暖和,盖身上,周湘云睡过了站,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再下车太折腾,周湘云就把人留了下来,到时候就算周湘香找过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周湘云也不是什么善茬。
给顾何的信在火车上就写好了,连带身上仅剩的一毛钱交给了曾二忠,曾二忠下午要去镇上办事,正好托对方帮忙寄一下。
周湘云写信不为别的,就为了那二十块的生活费,原主生了,现在换她带娃,顾何那个亲爹就得出钱养她们娘俩,她才不当冤大头,便宜了钱雪红和周湘香。
拖拉机载着周湘云母女走远,村口的几个妇人回过神发出感叹:“周家那闺女长得也太好看了吧!细眉毛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巴,皮肤嫩得跟鸡蛋似的,怎么看也不像周战山的种,多半又搞错了!”
李春花生了五胎,前面三个儿子,老四一闺女,一岁不到就没了,最后一胎怀的双生,也就是周湘云和周湘君。
老四没了,周战山一直想要个闺女,对再怀孕的媳妇格外呵护,将人拉到县城医院生产,才会阴差阳错地抱错娃。
周家三兄弟随他爹,个个长得五大三粗,唯独周家老幺,李春花总跟人显摆,说小儿子长得最像她年轻那会儿,所以才尤为偏心周老幺。
大伙对她的话,都不太信,李春花跟着丈夫搬来曾家村那会儿,也就二十五六岁,不说多年轻,至少没上年纪,却也没见到模样多好,顶多只能说是清秀,生得出那么漂亮的崽?村里不少人怀疑周老幺是抱错了,没成想会是周湘香。
女肖父儿肖母,周老幺既然随了李春花,周家那个城里闺女肯定长得像她爹,没个小姑娘样,所以才没人要,自己爬男人的床。
要不是亲眼所见,简直不敢相信,就那张脸,这十里八乡找不出第二个与之媲美。
“二婶子,不多坐会儿赶着去哪啊?”黄翠翠嫁来曾家村不到一个月,好多情况不甚了解,见原本聊得好好的曾二婶着急离开,好奇问。
曾二婶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摆手,“今天家有来客,先回去准备,你们再多坐会儿。”
黄翠翠小声嘀咕道,“曾二婶不是回家吗?怎么往村外头走?”
“哎呀,这你还没看明白?你二婶子是要回娘家,她大侄子上个月死了媳妇,正忙着相看对象呢,这不见周家闺女模样好,赶紧回去报信了。”
黄翠翠哦了一声,“可是曾二婶大侄子不是四十好几了吗?”
周家那个闺女看起来比她还小两岁,都可以给曾二婶大侄子当闺女了。
“那闺女未婚先孕,本来名声就不好,还带了拖油瓶回来,再摊上那一大家子,能说到什么好对象,有人要就烧高香了。”
“说来说去,那小女娃子最可怜,她妈重新嫁人,肯定不得带她走,到时候丢给李春花,你说她会不会把人扔后山喂狼?”众人一阵唏嘘后,往村尾望去,先不说喂狼了,那母女俩今晚都不过了。
下午有人看到周宇去掏蛇窝了,一定逮了蛇吓唬周湘云母女,城里人哪见过这阵仗,不得吓得屁滚尿流才怪。
周家老宅落在村尾,比较偏避,离得最近的一家也有百十来米,跟村里其他人家一样,都是土坯泥瓦房,屋后是自留地,前面带一个院子,石块砌的围墙,一扇年久失修的旧木门,推开发出“嘎吱”的响声。
听到开门声,趴树上快睡过去的周宇一下来了精神,掂掂手里的布袋子,眼里闪烁着蠢蠢欲动。
等人走到树下,就一兜子倒下去,吓尿他那个便宜姑姑!
院里有一棵歪脖子枣树,入秋后落了叶,枝丫光秃秃的,树上光景一览无遗,小男孩趴树上,想不看到都难,周湘云拎着行李包站在门口,想说要不要提前拆穿对方。
这样的话会不会太辜负他手里的布袋子了。
布袋子兜了一团东西,有蠕动的迹象,应该是拿来吓唬她娘俩的,熊孩子无疑了。
嗯,想了三四秒,周湘云决定配合小孩子玩起来,“苗苗,我们进去看看吧?”
小苗苗刚睡醒,整个人呆呆的,小手拉着她妈的衣摆,乖乖地跟着进了院子。
周湘云将行李包放到地上,故意绕到歪脖子枣树下,余光瞥着树上的一举一动,对付熊孩子不用她出手,她家闺女一个顶俩。
周湘云伸手摸摸小苗苗的脑袋。
小苗苗还迷迷糊糊的,咬着手指头,东瞧瞧西看看,不知身在何处。
树上的周宇低头打量,便宜姑姑身边站着个小女孩,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脑袋一动,小揪揪跟着动。
看不见脸,给人第一感觉就是好小一只。
便宜姑姑不是自己回来吗?哪冒出来的小丫头片子?是便宜姑姑的闺女吗?妈和奶不是说城里人吃得好穿得好吗?为什么这俩人还这么瘦?衣服也旧旧的有补丁,看起来跟他们也没不一样。
管她呢,吓唬了再说。
周宇一动,窸窸窣窣——
小苗苗抬起头看到他,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有过亮光,软软糯糯一笑,立马拿手挡住脸,怯生生地躲到她妈身后,又忍不住好奇,朝上偷看。
一旦周宇看她,她又垂下头去。
周宇接触最多的女孩子是他妈和他奶,还有他大伯母,哪个不是凶神恶煞的母老虎,就连住在他们隔壁的花花姐姐也是蛮不讲理的,他惹她,她拿石头扔他,脑袋瓜被砸出大包,幼小的心灵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
以为天下女孩子一般黑,没想到还有这么软乎的,一笑,两个小酒窝,又漂亮又可爱。
周宇有点不好意思了,挠头,忘了手里拎着布袋,一只黑黢黢的癞蛤蟆抖落出来,不偏不倚砸到周湘云的肩头上。
周湘云转头,看到,两眼一翻,洋洋洒洒地往地上一倒,晕了过去。
事发突然,周宇愣是没反应过来,直到听到可怜兮兮的呼唤,小女孩趴在便宜姑姑的身上,豆大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妈妈,你不要死,不要丢下苗苗,苗苗不能没有妈妈,呜呜呜……”
周宇打小调皮捣蛋,一天挨他妈三顿打,越打越皮实,越打越无所谓,闯再大的祸也心安理得,今天第一次紧张,从树上跳下来,面对哭成小泪人的小苗苗,手足无措,绕着母女俩转圈圈。
原本在家睡得好好的癞蛤蟆,被熊孩子掏出来被迫营业,这会儿迷迷瞪瞪还蹲在周湘云的肩膀上。
周湘云掀开一条眼缝,癞蛤蟆一后背的大疙瘩,倒不害怕,就有点恶心,趁周宇不注意,抓住癞蛤蟆一条腿,扔出老远,随即闭眼,一动不动,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目睹整个过程的小苗苗眨眨眼睛,泛出亮光:妈妈没死,妈妈在跟小哥哥扮家家吗?苗苗也要玩!
第4章
小苗苗为配合妈妈,伤伤心心地哭起来,声音不大,是那种让人心疼的嘤嘤嘤。
周宇见小女孩哭得那么可怜,头上的小揪揪都蔫了,他蹲过去,想哄,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就搁那儿大眼瞪小眼。
小苗苗被这么一盯,不好意思再哭了,粉嫩白净的脸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儿,眼巴巴地看着周宇,打了个哭嗝后,害羞地捂住小脸。
周宇一下就不行了,脸有点红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苗苗,”小苗苗奶声奶气地回答完,透过指缝偷看一眼,又快速合上小手,小小声地问,“小哥哥呢?”
她叫他小哥哥,这谁顶得住啊!
周宇生不逢时,在家排行老小,上头除了一个亲哥,还有四个堂哥,做梦都想当哥哥。
“我叫周宇,是你五哥,”周宇站起来,拍着胸脯道,“叫声五哥,我罩着你。”
小苗苗放下小手,背到身后,歪头看着周宇,没有迟疑,乖巧地喊了一声:“小五哥哥——”
小孩子说话喜欢拖长尾音,而这声尾音直接拖到周宇心坎里,跟吃了蜜糖一样甜,周宇太受用了,挠着头呵呵傻笑,整个人飘了起来。
周宇今年不过六岁,虽然任性淘气,但心眼不坏,这种熊孩子,吃软不吃硬,小甜妹就是死穴,一声哥哥,找不着北,装晕前,周湘云观察好了。
“小五哥哥,救救妈妈。”有了哥哥,小苗苗也不忘妈,泪眼汪汪地拉了拉周宇的裤腿。
周宇这才想起自己闯下的大祸,连忙安慰:“苗苗不怕,五哥先扶姑姑回屋。”
妹妹这么柔柔弱弱,他作为小小男子汉,理所当然帮她解决一切烦恼。
却忘了自己也只有六岁,想要搬动一个成年人,还是一个装晕的成年人,谈何容易,周宇尴尬得扣紧脚指头,耳根子都羞红了,妹妹一定会笑话他吧?
“小五哥哥,苗苗一起。”小苗苗不仅没笑话周宇,还主动拉起她妈另一只手臂,搭到自己的肩膀上。
周宇感动坏了,这都什么绝世小可爱啊,“我数三声,一起用力。”
小苗苗奶呼呼地跟着喊:“一、二、三,起!”
周湘云给闺女个面子,自己借力从地上站起来,俩小家伙不明所以,当自己的功劳,雀跃地欢呼一声,嘿咻嘿咻地搀着周湘云进了屋。
周家一排土坯泥瓦房,中间是堂屋,左右两边四间屋子可以住人,最外面是灶房和厕所。
屋子算干净,东西也齐全,毕竟周湘香才走小半个月。
周宇将周湘云扶到床上,小苗苗乖乖地趴在床边,小手拉着她妈的手,煞有介事地问:“小五哥哥,我妈妈会不会死呀?”
“姑姑只是吓到了,我有法子让她醒过来。”周宇开始撸袖子,冬天穿得多,有点费劲儿。
小苗苗仰着小脸,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是不加掩饰的崇拜和信赖。
周宇顿时跟打了鸡血似的,接着就要去掐他姑的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