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头,看向后方的朱聿恒。
朱聿恒的手中,是日月薄而锋利的刃口。
阿南看见了他心口淋漓的伤口,血脉中,粉色的毒瘿已经被他自己击碎。
他以她亲手打造的武器,用尽最后一丝意识,割开了心口最为疼痛之处,将里面那一枚生死攸关的毒刺,捏为齑粉。
她的阿琰,为了保住这座冰川,为了守护这天下,断绝了自己最后一线生机。
玉刺崩散,空空的点火装置在雪水之中静静等待。但,不过些许时间,雪山严寒让它周围刚融化的水缓缓冻结,将它再度封印于透明坚冰之中。
只是引线已经燃尽,玉刺已经崩裂,它如同没有了灯芯的油盏,再也不可能有引燃雪山的一天。
阿南扑到朱聿恒身边,眼中的泪不断涌出,呆呆地看着瘫在于冰雪之中的他。
最后的意识也已模糊,他无法再抬起手触碰面前的她。
他只用那双逐渐涣散的眼望着她,艰难地,无声地,双唇翕动。
疼痛已经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阿南只看到他颤抖的双唇,依稀说的是:“阿南,来世……”
但,他已经说不出后面的话。
那双动人的、绝世的手,再也没有任何力气,垂落于冰面之上,在晶莹灿烂的雪色天光之中,没有了动弹迹象。
阿南绝望哀恸,紧抱住朱聿恒的身躯,抬起颤抖的手,在他鼻下探了探。
他的气息已经极为微弱,所幸她扣住他的脖颈,摸到下方还有在缓慢流动的血脉。
冰川绝巅之上,阿南以颤抖的手扯开他的衣服,查看刚爆裂的任脉。
与其他血脉一般,无可挽回的崩裂残脉。
之前被她割开后吸去过淤血的、或是被她剜掉了毒瘿的那两条血脉,如今亦是猩红刺眼,触目惊心。
唯有被石灰沾染时曾短暂出现过的督脉,如今依旧隐伏于他的脊背之上,维持着淡青颜色。
奇经八脉,已经转为七红一青,八条血脉全部异变。
她狠狠抹干眼泪,强迫自己大口喘息着,竭力冷静下来。
天雷无妄,寻不到的第八个阵法,在所有地方发现都模糊一片的地图……
八条血脉中,唯独一条青色的督脉……
梁垒临死前说,那阵法早已发动,你们还要如何寻找?
神秘失踪的傅准,他说随身而现、随时而化,但一旦追寻,便会迷失其中的阵法……
幼年韩广霆身上的八条青龙……
嫉妒悲恸却又极力阻止他探索真相的亲人们……
她身上发动又消失,如今安然无恙的六极雷……
如同六月旱地里猛的一个霹雳殛击,一切谜团在她的心口如火花交织,终于串联成一片灿烂火海,将她面前所有一切照彻洞明。
“原来……原来如此!”
她的手,重重地捶打在锋利冰面上,鲜血迸射,她却仿佛没有任何感觉。
她抱紧了怀中朱聿恒,臂环中小刀弹出,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傅准,你不是在我的身上埋下了六极雷吗?既然我脑中的那个雷,夺不走我的性命,那就让我心口的这一极,送我和阿琰一起走了吧!”
她状若疯狂,在空空的雪山之巅怒吼。
周围空无一人,她的声音被呼啸的寒风迅速卷走,消失于广袤的云海之中。
“我会与皇太孙死在一处,会在身边留下你们拙巧阁的印记。等朝廷的人上来,必能从我们的身上查到拙巧阁,届时,你们定被夷为平地!”
周围依旧一片安静,只有她的话如同呓语,飘散在空中。
“阿琰……你等我,手中的刀扎下去,你我共赴黄泉,我们……都不会再孤单了!”
阿南抱紧怀中的朱聿恒,而怀中的他,早已没有任何意识,一动不动。
她一把咬破手指,在冰上重重写下几个字,然后抓起小刀,送入了自己胸口。
只是瞬间,她与朱聿恒相拥着倒在了冰峰之上,再无声息。
凛冽的风卷起冰屑雪末,覆盖在他们的身上。
而冰崖之下,终于传来了一声虚弱咳嗽声。
傅准清瘦的身影从崖下翻了上来。
他的动作并不快,但在这滑溜严寒的冰川上却显得十分稳定。只是面容在雪风之中更显苍白,身上的狐腋裘也裹得紧紧的,像是生怕有一丝风漏进来,让他孱弱的身躯更加不堪重负。
他慢慢走到阿南的身边,低头看去。
冰雪之中,正是阿南临终时留下的几个血字——
凶手拙巧阁傅准
“嘶……”傅准倒吸一口冷气,目光转到阿南的身上,喃喃叹息:“真看不出来,南姑娘你居然这么狠。你自己殉情,为什么要扯上我们无辜的人?”
说着,他抬脚赶紧要将冰上的血迹擦去。
可严寒之中,血迹早已冻在了冰面之上,他擦了几下没有动静,皱眉叹了口气,目光又转到了阿南与朱聿恒的尸身上。
他知道朱聿恒如今病情发作,定然是好不了了,而阿南,居然会选择伴随朱聿恒而去,倒是让他想不到。
如今,静静偎依在冰雪中的这两人,都是容颜如生,尤其阿南,脸颊和双唇甚至还带着往日莹润鲜艳的模样,显得比寻常人更有生气。
“南姑娘啊南姑娘,你终究,也是个普通女人么……”他喃喃低语着,蹲下来,下意识地抬手在她的鼻下探了探。
呼啸寒风中,他尚未探到鼻息,便已察觉到阿南的身躯依旧是温热的,肌肤温暖。
他心下一动,又猛然醒悟,正要起身逃脱之际,却觉得手腕一紧,同时指尖一疼,他的手指已经被阿南咬住。
傅准立即缩手,指尖万象微光一闪间,却阻不住鲜血已经滴落,在冰面上显得尤为刺目。
阿南冷哼一声,霍然坐起身,抬手擦去唇上血迹。
傅准握住自己的手指,不敢置信地盯着她:“南姑娘,你是疯狗吗,怎么乱咬人?”
“哼,我比疯狗可怕多了。”阿南双眼红肿,凶狠地瞪着他,“今天你不把阿琰救回来,拙巧阁便完了!”
傅准捏着自己的手指,一脸苦笑:“南姑娘,你别开玩笑了,能救我早就救了,何至于到现在的局面?你以为圣上没有以拙巧阁要挟过我吗?”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朱聿恒的身上。
冰雪已经在他的身上凝结,他的体温显然正在一点一点失去,变得冰冷。
“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是吗?”阿南冷笑着抬手,向他摊开自己的掌心,“可是傅阁主,不瞒你说,我刚刚在下面的冰洞中,翻了很多被冻在冰中的、以前染疫寨民的东西。”
傅准看着她手上咬破写血字的伤痕,再看看自己指尖的伤口,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你……染疫了?你明知自己手上有病气,你还咬破自己手指,故意染上?”
“对啊,不然怎么把疫病过给你啊,傅阁主?”阿南冷冷问,完全不在乎自己身上染疫的可能性比他更大。
傅准盯着手上她的齿印沉默了片刻,又将目光转向她:“你什么时候发现,我也进入雪峰的?”
“就在我去冰洞挖取药渣的时候。毕竟,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怎么可能那么迅速地破冰而入,寻找到当年的东西呢?”阿南说着,拎起自己手中的药渣向他示意,“配置解药的法子在这里,如果你想要活命的话,就把阿琰救活!”
……第220章 冰雪鸾冠(3)
阿南捡起来时的绳索,将朱聿恒绑在自己的背上。
朱聿恒身材伟岸,而她虽然比寻常人要高一些,但要背负他下山,何况还是在这样的冰壁中爬行,实在是险之又险。
但阿南咬着牙,将身上的绳子狠狠打了一个死结,然后背负着他,向下爬去。
木树胶虽然可以承受得住她一个人的力量,但背上多了一个人,显然就要艰难许多。
眼前风雪弥漫,她手脚僵硬,踉踉跄跄,半走半爬间无数次滑落,重重摔跌于下方冰洞中,又无数次爬起。
身上摔伤的地方疼痛难忍,可她却仿佛毫无感觉。
只有朱聿恒的脸贴在她的脖颈边,给她唯一一点热气。
他的气息已经越来越微弱,偶尔他的脸颊擦过她的耳旁,她心口便会涌上一阵害怕——
他的身体,在冰川中已经越来越冷了。
因为害怕他的离去,她不断抬手试探他的鼻息,同时也拼命加快了脚步。
爬下青鸾身躯,拐入山腰山洞,她竭尽全力,背着朱聿恒趔趄奔向前方。
黑暗的对面传来喝问声:“什么人?”
阿南听出对方的声音,强抑自己大放悲声的冲动,嘶哑道:“素亭,快来!”
廖素亭听到阿南的声音,撒丫子向前奔来,将她搀住。
阿南带着朱聿恒倒在他们的搀扶中,喘息急促道:“立即封锁雪峰,截断下游所有河流,别让……一滴水、一只虫子离开这座雪峰!”
诸葛嘉一听便知与疫情有极大关联,只仓促查看了朱聿恒一眼,便立即率人急行而去,领命行事。
阿南解下朱聿恒,将自己的手脸蒙好。
一群人抬着昏迷的皇太孙,拼命加快脚步穿过山洞回到冰瀑布。
瀑布已经全部坍塌,而下方雪中,朝廷的军队正在搭建梯架,以便接应他们。
阿南没有询问海客们的动向,事实摆在面前,已经无须她多问。
她脱力地从架子上爬下,跌坐在他们刚刚搭建好的营帐中。
见她神情枯槁,面如死灰,全身手脚都冻僵了,众人忙给她送上热茶和干粮点心,让她赶紧恢复过来。
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依旧将朱聿恒扛了下来,众人望着她那模样,无不心口惊骇,一时也不敢问冰川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别靠近我,殿下你们也要小心救护。”阿南将身上的药渣解下来交给廖素亭,哑声道,“交给魏先生,让他快点把药方配出来。”
廖素亭接过,下意识地看向她的手上伤口。
伤口不知是被冻伤了还是因为染疫,显出一种可怖的青紫色来。
他一惊之下,连声音都不稳了:“南姑娘,你这是……”
“没事,只要魏先生能将药方研制出来,我们便都无虞。”阿南困倦脱力,披上毡毯,抱紧了手中热茶,“让诸葛嘉一定要尽快,也要所有士卒小心,这里的冰川带着疫病。一定要等药方出来后,将里面东西彻底清理完毕才能恢复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