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凉了?
他从床头的柜子里取一方干净的棉巾,刚覆至额头准备帮她擦汗,小娘子倏然睁开眼睛,对视一眼,垂下长睫,轻轻拂去他的手,而后撑着胳膊坐起来。
谢衍收回拿棉巾的手,嗓音带点初醒的沙哑,“肚子不舒服?”
曲筝抱被坐着,点了点头。
谢衍立刻想到她吃的宵食,浅沉了一口气,“需不需叫人送点热饮进来?”
腹部越来越疼,曲筝微弯了弯腰,慢腾腾摇了摇手,“不用。”
以为时间还早,她略带歉意的说,“不打扰公爷休息了,我去找花妈妈。”
说着,就撩开盖在身上的被子,下床。
双腿搭在床沿,脚向下慢慢找鞋的时候,腹中陡然又升起一股激痛,脑袋也沉甸甸的快支撑不住,手下意识去扶床围。
不想却扶了个空,头重脚轻的身子不受控制的往下坠,危机之时,一条健硕的胳膊垫在她的手掌下,身体有了支撑,堪堪稳住。
谢衍半身横过来,小臂接住她的手,胸膛几乎擦着她的脸,白色的交领中衣扯开了些,露出里面发紧的肌肉和微微起伏的喉结。
曲筝手被他紧紧握住,整个人几乎横躺在他的胸膛,男人皮肤上的温度隔着织物渡过来,微微一怔后,她淡淡的起身,收回手,温温一声,“谢公爷。”
上一世一靠近他就凭空而来的旖旎,原来全是她一个人的幻想。
如今幻想不在,他那瞅一眼就令她脸红心跳的身子,现在看来不过就是比寻常人硬朗一些罢了。
穿上软软的薄绸鞋,她迅速起身,撩开床幔走了出去。
幔子落下,帐内一下子变空,谢衍低眼,看到刚才她坐过的地方,一团殷红。
*
望北书斋。
谢衍正低头翻阅卷宗,余光闪进一片摇曳的裙裾,猛然抬头,是谢绾。
谢绾一只脚刚踏进门,看到谢衍略带失落的目光,冷笑,“怎么,看到我你很失望?”
谢衍恢复面无表情,继续翻阅卷宗,“要什么书自己去找。”
谢绾不跟他计较,“自己找就自己找。”
不待多时,谢绾指挥文童把找好的书放到谢衍面前,道,“三哥哥,告诉你一件事,现在三嫂是我的知己了。”
想起夜里那张苍白的脸,谢衍面色一冷,“剩小半年就要女官考试,你还有闲心做菊花酥饼。”
谢绾听他声音严厉,不乐意了,“就算你不感谢我,也没必要冷嘲热讽吧,看来大家说的没错,你还真是看不上三嫂,我和她好,你都不高兴。”
谢衍一噎。
见他无话可说,谢绾见好就收,把选好的书往他面前推了推,声音软下来,“三哥哥,最后三个月,我看这些书行么?”
女官考试俗称小科举,和真正的科举考试异曲同工,怎么准备考试,看什么书,谢绾都来问谢衍,省了请一大笔请女夫子的钱。
谢衍取过那些书,一本一本的翻看,不合适的全部择出来,又列了几本书让文童去找,最后叮嘱,“诗赋经义的考题都在这些书中,至于策问,去祖母哪里找《女训》、《女则》看。”
谢绾拱手深揖,行了个男式礼,笑着说,“三哥哥真不愧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挑书的眼光又准又稳。”
谢衍不吃她这一套,“不把这些书背完,不许出门。”
谢绾笑容僵在脸上。
谢绾抱着书刚走出书斋,正面迎上寿禧堂的张妈妈,说老夫人有事找公爷。
谢衍同谢绾一起来到寿禧堂。
“祖母气色好了很多。”谢绾一进屋就坐在祖母身边,拉着她的手亲昵道,“这次恢复的还挺快。”
沈老夫人拍拍孙女的手背,看着谢衍道,“那日被你二伯的事气坏半条命,要不是你媳妇送来一根老山参吊着,我这把老骨头早就不中用啦。”
谢衍眉梢一抬,没想到那日二伯连番作恶的情况下,她非但没有苛责谢家人,还给祖母送山参。
谢绾像自己被夸了一样高兴,“三嫂人美心肠热,以后在谢家谁要是再敢欺负她,我第一个不愿意。”
说完还特地看了谢衍一眼。
谢衍没理她,转向沈老夫人,“祖母要好好修养身体,明日进宫,我请御医来替您瞧瞧身子。”
沈老夫人眼神一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衍儿这是关心她?
自从逼他娶了这个妻子,衍儿嘴上不说,行为上几乎等于不认她这个祖母,这大半年来话都很少同她说,遑论关心。
沈老夫人面露一丝愧色,道,“你有这份孝心就够了,御医不用请,我这身上都是老顽疾,屋里的旧方子反而最对症。”
谢衍点头说好,又问,“祖母找我何事?”
沈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前几日你大伯来,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你大伯母身体不好,佩凤那孩子现在又不能用,中公账房没人管,想叫你媳妇管账。”
谢衍眉头一皱,狭长的凤目闪着冷光,“三房向来不管中公的事,难道这次祖母准备答应大伯?”
沈老夫人摇头,“我还没老糊涂呢,怎么会答应他这么荒唐的要求,你们三房这么多年没拿中公一个铜板,没理由无名无分给中公账房当劳动力。”
谢绾在沈老夫人眼前比了一个大拇指,“祖母英明。”
谢衍脸色稍霁。
只听沈老夫人又道,“无名无分不行,有名分的呢?我瞧曲筝那孩子,做事稳妥,心地又善,不如索性扶了她主持中馈,做正正经经的当家主母。”
谢绾心里一惊,没料到祖母会说出这个提议。
她平日虽然一心读书,不参与家务事,可也知道府里多少人想当这个“当家主母”,这么多年悬而未决,不过是因为府里没有一个有公信力的人出现。
谢衍是国公爷,他的妻子原本是顺理成章的当家主母,只是一则三房不参合中公的事,二来曲筝是商家女,大家有意无意的把她排除在外。
若有祖母亲自开口,旁人也说不出正儿八经反对的理由。
谢绾第一个赞同,“我觉得三嫂可以。”
谢衍却眉眼乌沉,冷淡道,“我觉得不妥。”
*
绣杏收拾床铺的时候发现被单上有血迹,才知道小姐来月事了。
她懊恼坏了,怪自己疏忽了,没有提前准备月事带和小褥子。这要是被姑爷看到多不好。
心里默默祈祷他没看到。
曲筝怕冷,来了月事更甚,她缩在炕榻上,身上披着一条绒毯,怀里还揣着两个汤婆子。
织桃熬了姜茶来,花妈妈伺候着她喝下,刚想眯一会,谢绾走了进来。
看着情景她以为曲筝病了,得知是月事才稍放下心来,闷闷的吃了一碗玫瑰杏仁露,叹口气道,“三嫂你什么都好,就是眼光不好。”
曲筝失笑,“此话怎讲?”
谢绾眉头深拧,“你说你,一个要啥有啥的千金大小姐,为什么想不开,非要嫁给三哥哥?”
定亲前曲筝对谢衍的热诚,阖府皆知。
曲筝承认自己之前确实眼光不好,不过谢绾为何这会子突然提起?
她问,“发生什么事了?”
谢绾嗤了一声,“刚才在寿禧堂,祖母想扶你做谢家的当家主母,我们都觉得很好呀,没想到三哥哥不同意,说你进府时间太短,难服人。”
曲筝并不意外,淡淡的“哦”了一声。
谢绾却还是不服气,“谁说你难服人?府里哪个下人不说少夫人好,还有吴常,那么孤傲的一个人也任你差遣,母亲称赞你,祖母今天也夸你了,我想不出来府里还有谁比你更合适执掌中馈。”
曲筝觑了谢绾一眼,笑道,“谢谢你数了我这么多优点,不过公爷说的没错,我刚进府,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哪有能力执掌这么大的国公府。”
谢绾恨铁不成钢,“你呀,还不知道镇国公府当家主母的好处。”
曲筝知道的,她是谢衍的妻子,一旦做了当家主母,这个身份会被列入谢家族谱,再由谢家族人上书朝廷,获封国公夫人的诰命,国公夫人是外命妇的最高品级,属于超品夫人,地位尊崇,俸禄不菲。
估计这就是谢衍拒绝的原因,他都不想让她当自己的妻子,更不可能把国公夫人诰命的头衔给她,要知道,一旦成了命妇,和离休妻都难,谢衍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好在她也没有那样的念头。
她知道谢绾的好意,反过来劝了她一会,谢绾在听雪堂吃了下午茶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谢绾走后,曲筝感觉身体好多了,她让绣杏把昨日的菊花搬出来,择好,泡水、沥干、烧熟,足足忙了一个时辰才弄好。
命人把几大坛酒醅搬到院中,她亲手把炒熟的菊花往坛中放。
太阳西沉,暮色四合,谢衍刚踏进院门,就看到曲筝站在一溜酒坛子后面,手捧着菊花瓣,小心翼翼的撒入坛口。
她肩上绑着襻膊,露出半截藕白的小臂,又软又嫩,仿佛碰一下就能变红。
谢衍不动声色的移开眼,走到她的对面。
曲筝正拿木勺搅拌酒醅,视线中出现一袭玄色锦袍,猛然抬睫,看到谢衍,长睫又慢慢落下,仿佛并不知道寿禧堂发生的事,随口一问,“公爷怎么还未回衙署?”
往常这个时间他已经走了。
谢衍垂下视线,声音淡淡的,“明日要外办差事,过来收拾几件衣裳。”
为了掌握实情,御史常常要去当地考察,谢衍也不例外,只是离开了京城的防备森严,在鱼龙混杂的小地方,御史的处境异常凶险。
曲筝慢悠悠的搅拌着酒醅,轻声道,“公爷路上注意安全。”
酒气散开,氤氲在空气中,谢衍微微皱眉,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转脚朝屋子里走。
谢衍刚走了几步,还没绕过酒坛,曲筝余光见有人从院外进来。
谢大爷和夫人木桩子一般定在院门口,看了一眼谢衍,尴尬道,“飞卿...也在啊。”
谢衍止步,转身,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大伯这么晚来,何事?”
谢大爷背后冷汗涔涔,他刻意等到谢衍走了才来,没想到正好碰上,硬着头皮道,“那个,你大伯母最近身子不舒服,有事找侄媳妇帮忙。”
曲筝知道谢大爷的来意,无非是想让她去中公管账,到时讨债者就可以顺理成章找她要钱。
镇国公府的这位大爷,还真是让人瞧不起。
这些年他和谢二爷为了捞国公府的好处,分别把妻子和儿媳妇推到前面,自己蹲在背后,坐收渔翁之利。
枉费大伯母还以为丈夫手紧,连个参桂安宫丸都不舍得吃。
虽然没有谢二爷奸诈狡猾,从国公府欠这么多外债来看,谢大爷也没少挥霍。
如今债主快逼上门,兜不住了,他不敢找谢衍,最终还是打府里女人的主意,吃定她们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