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谢衍手中的竹管毛笔被折断,断裂处的毛刺扎进他的肉里,冒出血珠子,他都惶然未觉。
陆御史看着他瞬间森冷的气场,不禁打了个颤。
他张口想提醒谢大人手上流了血,但总觉得他手上的这点小伤口和心里的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于是闭了口。
屋子里的空气凝滞了般,对面的男人仿佛泥塑,眼眸黑沉沉的,却动都不动一下,只是手指上的血珠子越凝越大,最后啪嗒一声落下,在刚写好的檄文上洇出一团刺眼的红。
*
曲筝没想到,第一个来看她的竟然是清乐公主。
“你这怎么回事?不就和个离么,怎么还被软禁起来了?”公主叉着腰,气鼓鼓的道,“我现在就去找府尹。”
曲筝赶紧阻拦,“公主可千万别,肖大人已经极尽所能帮我了。”
清乐公主看看这房间的条件,应该算是应天府最好的一间房了,只好作罢,走过来坐到曲筝身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此刻应天府门外,谢衍站在登闻鼓前看了良久。
府尹肖大人走过来,顺着谢衍的视线看向鼓面,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坚定的背影,心里忍不住唏嘘:“先前收到谢大人的和离书,下官只以为是夫妻间的小矛盾,还曾拜托蒋大人劝和过,哪里想到,会有用到登闻鼓的一天。”
谢衍背手而立,默然不语,他又何曾想到,为了和离,她能破釜沉舟至此。
良久他收回视线,长睫一落,掩住漆黑的眸子,淡声问,“她被关在哪里?”
肖大人心里一颤,忙回道,“下官哪里敢把少夫人关起来,只是按律请她暂时住在后院的厢房。”
说完心里暗自庆幸,还好他没有怠慢。
谢衍表情明显一松,抬步朝后院走去。
走到门口,刚要推门,就听见清乐公主恶狠狠的声音,“谢衍太过分了!”
谢衍脚步戛然而止。
屋里,清乐听曲筝说完前因后果,觉得谢衍这种拖泥带水的行为实在没意思。
发泄完心里的浊气,清乐平静下来,温声问,“需不需要我去找父皇?”
曲筝摇头,“谢谢公主的好意,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必须由我们两个人自己解决。”
清乐公主表示理解,“你是怕拖拖拉拉,断不干净?”
曲筝清晰的“嗯”了声。
站在外面的人,气息整个往下一沉。
屋里默了会,清乐公主又犹豫道,“其实我看谢衍并不是完全不在乎你,你有没有想过,他之所以不把和离书拿给父皇,是想挽留你?”
曲筝顿了顿,淡笑,“像他那般薄情之人,就算挽留又有几分真心,不过是为了挽尊,施舍一点怜爱罢了。”
清乐公主朗声,“难得你想的这么透彻,好,我支持你,离开谢衍那个冰山,我们阿筝才不需要施舍的感情。”
谢衍垂眼,下颚线绷的笔直,放在门框上的手缓缓收回,转身离开了。
*
消息传到镇国公府的时候,府里直接炸开了锅,曲筝那日搬嫁妆后就一去不回,他们就悬着心,如今算是怕啥来啥。
“她这是何苦啊!”沈老夫人气的直拿拐杖戳地,“想和离就正正经经的离,弄什么击鼓鸣冤的把戏,现在一个和离搞得人尽皆知,镇国公府的脸面都被她丢尽了。”
大夫人眼眶发红,忍不住出言相劝,“她和飞卿是陛下赐婚,想正正经经的离也难啊,唉,我就是觉得可惜,多好的一个孩子呀,这么就走了呢。”
沈老夫人虽然也惋惜曲筝的离开,但一想到镇国公府的名誉,气还是不打一处来,“陛下赐婚又怎样,给飞卿说一声让他去找陛下,谁还能拦着不让她走咋的?”
方佩凤小心翼翼接话,“我听说她告御状的原因,就是咱们公爷不和离。”
沈老太太气了个倒仰。
谢绾关在屋里读书,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她丢下书就去找谢衍。
已是迟暮时分,望北书斋里黑灯瞎火,没有一丝人气。
若不是文童说公爷在屋子里,谢绾都要去别处去找了。
推开门,里面冷涔涔的,一猜就没有点炭盆,再往里走,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酒香。
没想到谢衍一向滴酒不沾,如今也学会借酒消愁了。
她走到桌前,果然见桌上克制的摆了三个杯子,杯底已空,而谢衍整个人乌沉沉的隐匿在黑暗里。
谢绾心里突然一酸,她从来没见三哥哥这般无力、失落。
“三嫂真的再也不回来了么?”谢绾蹲在谢衍膝前,仰着头看他。
其实她知道答案的,但还是把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寄托在一直以来都无所不能的三哥身上。
谢衍幽深的眸子在漆黑的夜色里微微闪了闪,良久才慢慢抬头,暗寂的瞳孔打开,“不回来了。”
气音颓弱,飘若游丝。
谢绾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既为三嫂的离开,也为三哥的这副样子。
她呜咽着喝声,“三哥哥,你不是又矜贵又清高么?你不是又孤傲又强大么?你不要这个样子,你这个样子让我很...心疼。”
一直以来她对谢衍都是崇拜、跟从、信任,从未有过心疼。
谢衍自嘲一笑,“清高?孤傲?”
他缓缓低下头,问谢绾,“我真的很薄情么?”
谢绾几乎一下子就猜到,他这么问或许和三嫂的离开有关,她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的道,“三哥哥,我和你在一个家生活这么多年,从未在你身上感受过任何情绪和温度。”
一个没有情绪,没有温度的人,不就是薄情之人么。
谢衍目中一黯,垂下眼。
“可是——”谢绾话音一转,“三嫂进门后,你慢慢有了情绪,我相信以后温度也会有的,我早就说过,三嫂什么都不缺,要的只有感情。你现在就去找三嫂好不好,道歉也行,求她留下也行,总之让她感受到你身上的温度。”
谢衍沉寂的眼睛似乎多了一丝波光在流动。
*
应天府,曲筝沐浴后正坐在桌边焚香,要在这里面住五日,她得给自己找点事打发时间。
门外突然传来笃笃笃三声敲门声。
“谁啊?”曲筝披了一个披肩走过去,想着可能又是肖大人让衙役送什么东西来了,她径直拉开门。
随着门缝缓缓拉开,眼前出现一劲挺身躯,紫袍玉带,挺阔匀停。
曲筝下意识手下一顿,两扇门扉只拉了一半就骤然停住。
她眼神戒备,“公爷不该出现在这里,该说的话那日雪天我已说过。”
说着就要关门。
谢衍修长的大手一把按上门扉,门立刻变得纹丝不动,曲筝的力量根本无法同他抗衡。
她微愠,美目瞪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衍下意识垂了垂眼睫,而后视线落在她纤细的胳膊上,鼓槌那么重,她是怎么拿得动,还敲了十二下。
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酸有涩,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慢慢调回视线,这才回答她的问题,“你说过,和离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必须我们自己解决不是么?”
曲筝睫毛上下扇了扇,这人怎么还偷听墙角。
谢衍弯下腰,看着她的眼睛,让她没有办法回避,“所以,我可以进去了么?”
曲筝抓住门的手慢慢滑落,谢衍手掌轻轻一推,门彻底敞开,曲筝一转身,先进了屋,谢衍苦笑了一下,脚跨进来,转身又将门阖上。
两人在一张圆桌的两头坐下。
曲筝继续焚香,谢衍则四顾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
铺面枕头都是她常用的,桌上也出现了那套青玉茶盏,妆奁上也有一些她的小东西。
看起来,这里的布置还比她当初在听雪堂住的时候更用心一些。
谢衍心里又是一落,听雪堂对她来说,连暂时的居所都比不上。
才发现,他之前那些所谓的“挽留”,在她坚定和离的心中是多么苍白。
但是有一点他很想解释,“我从来没想过施舍给你怜爱。”
曲筝拿香箸的手一抖,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为听来的“墙角”辩白。
他那句话的意思是,连一点怜爱都不想施舍给她么?
“知道了。”曲筝和声细语,却听不出话里任何情绪,就好像他的解释是可有可无一样。
谢衍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憋闷。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她又道,“如果公爷今日来不是同我谈和离的事,可以请回了。”
听着她淡漠的声音,他藏在心底的话忍不住脱口而出:“曲筝筝,我们之间,薄情的那个人是你,不是么?”
曲筝怔楞,不由自主同他对视了一眼。
他浓密的长眉乌沉下压,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下颚咬紧,喉结微动,显然是生气了。
她娇眼慢慢收回,平静道,“都说两个人之间,先离开的那个比较凉薄,照这种说法来看,公爷说的倒也没错。”
谢衍缓缓吁了几口气,才堪堪维持住脸上表面的平静,他来之前不是没考虑过谢绾的建议,可这姑娘,说的话像刀子,他哪疼往哪扎。
她不是薄情,而是只对他一个人薄情。
谢衍见她又沉浸到手中的香炉里,一副他不开口她永远不会开口的模样,又问,“你胆子就那么大?击鼓前就没想过可能会打板子和下大狱?”
“想过。”曲筝眼也不抬的答道,“可这些都是一时的。”
那没说出的后半段应该是——跟着他却是一辈子。
谢衍声音止不住抬高,“你做这么危险的事前,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难道你以为我不会带着和离书去找陛下?”
曲筝淡淡一笑,“你不会的。我问了你无数次,也逼了你无数次,可那封和离书始终送不到陛下手中,若非不得已,我一个女子,岂愿大庭广众之下,击登闻鼓?”
谢衍又气又忿,从袖中掏出一个黑木匣,一把向她推了过去。
“这是什么?”曲筝放下香箸,软白的小手向前一伸,取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