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来,带着一身凉意。伊九伊被迫后退了一步,整个人笼罩在他的影子里,小心翼翼地问:“你今天还回去吗?”
左思嘉打量着她,好久都不说话。
伊九伊满腔疑问,突然间,他俯下身抱她。那样宽阔的肩膀,那样的双臂,圈住她当然很简单。
她说:“怎么了?”
他松开她,站在她跟前,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没事。就是好想把你抱到腿上,给你剪指甲。”
“什么?”伊九伊忍不住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几秒后,她反应过来了,“你是说猫吧?像猫一样?给猫剪指甲?”
“嗯。”左思嘉转身,拎起外套,从里面取卡包,“我要去一下车上。还要去一趟便利店,买点洗漱的东西。”
“你的东西都有?”
“经常住酒店,连睡衣都会备着。”
他今天会留下来。
伊九伊心情有点好。她先洗了澡。回来的时候,左思嘉把买过东西的购物袋放在茶几上。伊九伊瞄了一眼,没有别的东西。
他洗了澡出来,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没有雷鸣,闪电倒是亮了好几次。左思嘉边擦头发边往外看。
伊九伊说:“你好像很喜欢猫呢。”
左思嘉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他走到伊九伊身边,蓦地低下头。她以为又要接吻,还想说好突然,可是,左思嘉只蹭了蹭她的脖子,又在她头顶也蹭了蹭。
他退开,跟她说:“猫示好是这样的。”
在房间里,石英钟的声音响过头了。伊九伊疑心自己是不是被传染,听觉突然变得好好。钟声吵闹,两颊也像烧着了,一下热起来。
左思嘉没察觉,回过头,看着外面下起来的雨。
晚上,他们躺在床上,又是聊天,没什么意思的琐事,他们谈到今天的天气,还有来之前的事情。时不时的,话语告终,两个人都沉默了。伊九伊想,今天是不是要结束了呢。左思嘉就又开口了。
他说:“九伊。”
“嗯?”
“你脚一直蹭到我,我快摔下去了。”
“啊。”伊九伊是真的没发觉,她原本就习惯一个人睡,整个人睡得有些歪了,“对不起。”
“没事。”让左思嘉困扰的其实不是摔下床,而是其他事。
他没有像上次睡觉一样靠过来,也没有抱住她。
都到这种时候了,每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不是吗?倏地,伊九伊说:“思嘉。”
“嗯?”
“你不想和我做吗?”
左思嘉安静了一阵,说:“你想做吗?”
“你不喜欢这件事?”
“没有,”他回答,“这种事要两边都全身心接受。我们也没在一起太久,时间还有很多——”
暖呼呼的被子里,她用脚轻轻贴住他的脚背。
左思嘉伸手想开夜灯,临时发现这里不是他家。但床头也有灯。黯淡的光里,他看着她问:“你想做吗?”
伊九伊也无所谓了,无所畏惧,没什么好在意,上次买的东西就在床头柜里:“会想亲热吧?在一起了的话。”
“是的,”他说着,不由自主地,又凑到她肩头蹭了蹭,声音很轻很轻地说,“是的。”
夜灯微弱。他们坐在床上,看着对方的眼睛。刚才还说得那么直率,忽然间,好像被光揭开了真面目,一下又害羞起来。他说:“九伊。”两个人的额头几乎要贴到一起,只为令眼睛离得近些。
太近了,所以,视线的移动也变得很明显。她把目光从他眼睛里抽开,看了一眼他的嘴唇。即便不说话,念头也像从一颗心跳跃到另一颗心里似的,那么敏捷,那么灵活。先是亲吻,再是亲吻。她哧哧地笑起来,他也笑,羞涩的,期待的,感到幸福的。他们花很长的时间对视,端详着对方,就算什么都不做,却也沉甸甸的。
他吻了她的手腕,反复吻着。她低低地笑。好悦耳的笑声,脉搏也很动听。左思嘉想。
再接吻,手悄悄地,也像猫的尾巴一般,不自觉地摇曳起来,悄无声息地徘徊。
“等等……”亲吻的间隙中间,他好像这样说了。但她没有听。猝不及防,左思嘉只能把她推开,看着她的眼睛,蓦然说,“我没有经验。”
啊?伊九伊有点恍惚。是因为吻而缺氧了么?感觉晕晕乎乎的。
她想也不想就说:“没关系的。”
他看出来了,她相对还是有一些经验的。左思嘉忍不住笑,冷不防问了句:“我不如你愿的话,怎么办?我可能做不好。”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左思嘉这么说了,伊九伊也想着,也许不抱太大的期望更好,对他也更礼貌。
外面是滂沱大雨,雨声不绝于耳,却又无声无息地湮没。
手与视线也是雨,时而密密麻麻,时而游离不定。他倒不用教,该知道的都知道,再说了,男女不论,往往无师自通。很愉快,也新鲜。他太谦虚,也可能没见识过别人,的确没比较。
她有些投入,挪动手臂时,不小心砸中了他左侧的脸。
伊九伊甚至没闲暇道歉,可一抬头,就看到他左眼落下泪来。左思嘉捉着她的手腕,继续动作,右眼干燥如常,泪水从左眼里簌簌落下,因为是并非出自情绪的眼泪,所以,连本人都后知后觉。
直到注意她看自己的眼神,他才抬起手,抚摸脸颊,用手背把眼泪蹭掉。
泪腺不受控制,继续泪如雨下。他也不加理睬。
她望着他,全身幻觉刺痛不已。说是痛,又不痛,更多的还是热。
不好,不能这样。她在心里说,适合与热爱会混淆。渐渐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伊九伊开始害怕了。太愉快了,愉快得太连贯,没有空隙,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莫名有点怕,怕溺爱到不能自已,对像猫一样向自己示好的人。
第43章
假如说今晚一般般快乐, 那这一定是伊九伊诸多谎言中的一个。
说到底,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合拍。就像拼接的吊坠饰品,恰好能卡在一起。困意, 疲倦,什么都烟消云散。到后来, 她咬住下唇,想压低声音。他注意到,说:“咬我更好。”她试探着领情,也得到回报。
做完以后, 伊九伊趴在床上抽烟。左思嘉的左眼受了刺激,泪水流得停不下来。他好像习惯了, 根本不管, 拿出手机在看工作的邮件。她回过头,觉得实在很有趣。只有一边的眼睛落泪,他脸上的表情却很淡然。
她直起身,爬到他跟前,吻掉他的泪水。他按住她拿烟的手, 转而去亲她的嘴唇。
左思嘉拿了纸巾,边擦眼泪边起身,裹上衣服, 到露台外面去。
雨仍然在下, 不再那么激烈, 平稳多了, 依旧是倾盆大雨。左思嘉听着雨的声音, 左眼总算好些了。他侧身进来问:“肚子饿了吗?”
伊九伊趴在床上, 夹香烟的手伸出窗外,还在回过神, 于是不回答,只朝他软绵绵地笑。
左思嘉也笑了,走进来,坐到她身旁问:“口渴不渴?”
他从她家搜出一个苹果,她都忘了是什么时候的,竟然没坏。左思嘉翻出伊九伊的用来打青瓜汁喝的料理机,做了果汁喝。他心情很好,甚至显得有点得意忘形,哼着歌忙碌。她想,看来,他的初体验感觉不错。
左思嘉给她送到床头来,只有一点点,得要子弹杯才能分。两个人像喝酒似的,坐在床头喝完。伊九伊是小口啜饮的,他就看着她喝。
喝完以后,她拿着杯子。他凑过来,取走之前先吻了她。
左思嘉说:“我们以后一起住吗?你有喜欢的国家或者城市吗?”
伊九伊眨了眨眼睛,说:“嗯?”
之后的时间里,两个人照常去上班,晚上和休息日就见面,有时候住在一起,有时候也不。
他们穿着颜色相近的呢子外套去逛夜市。过了季节,没有庙会了,但逛夜市也差不太多。两个人试戴了庆祝节日的搞怪眼镜。伊九伊对这种东西意外的感兴趣,挑了一个戴胡子和假鼻子的眼镜,戴上就不想摘了。她又强行给左思嘉戴上一个英文单词形状的眼睛。两个人都像小丑一样,伊九伊还要把吊在手机上的吊坠举起来,笑嘻嘻地拍合影。老板就站在旁边看,抱着手臂,有点不耐烦,可又习惯了这群看了不买的人,心态好矛盾,还帮他们拍照。
她去滑滑板。除了示范,他不滑,扶着她移动。一开始,伊九伊尖叫连连,牢牢抓住他不不放。到后来渐渐掌握诀窍,也开始自己滑着移动,嘴上不断地说:“快看快看快看,思嘉,快看我。”左思嘉在旁边,一边紧紧跟着她,一边又要录视频。她没站稳往后摔,他想也没想就冲上去,两个人摔跤了。左思嘉垫在下面。伊九伊笑得要岔气,回过神来,立刻捧住他的手检查:“手没事吧?”一确定没事就甩开,好无情。他假装生气,掐着她的脸亲她。
他带了花送给她,两个人在车里,刚拿出来,她就好紧好紧地抱住他。左思嘉开车的时候,伊九伊就低着头闻花。她好喜欢花。他们回了伊九伊家,左思嘉煮春面给她吃,是一种山东的面条。除了这个,还烤了鱼和花生下酒。她换了居家的卫衣和热裤,头发也绑成三股辫,坐在外面看电视。没等一会儿,她就到厨房去碍他的事。伊九伊从后面环住左思嘉的腰。他要去水槽边洗东西,她跟着走,他要回灶台旁边去,她也跟着。像海星似的,两个人贴着移动。一开始,左思嘉还笑着说“别烦我”,到后来干脆喊起口令,指挥着“一二一”,一起迈左脚和右脚。
冬妈故意请假,让他们单独相处。在他家,他会不停地弹琴。她坐在沙发上看书,时不时发表一些看法,问他“这是什么曲子”“这支好像听过”。伊九伊不像左思嘉,一个人在海外生活过那么多年,她不会做饭,但也学着看看食谱,把橄榄油和没吐沙的蛤蜊倒在一起。他边吃边说:“很好吃。”好在冬妈在家留了她做的蛋糕。
左思嘉上午去医院做手部的肌电图检查,下午要参加夏郁青姐姐的葬礼。他和伊九伊打过招呼,她看着他的眼睛,问他“会怕吗”。左思嘉说“不”,走出去,把伊九伊一个人留在他家。过了几秒,门又打开了,左思嘉走进来,站在门口不吭声。伊九伊在涂脚指甲油,回过头来,等了两秒,然后张开手臂。马上,他就走过来弯腰抱她。她摸着他的后脑勺,轻轻亲他的耳朵。
他们躺在床上,左思嘉在用笔记本电脑听演奏录像,伊九伊抱着猫,摆弄手机,想给恶心拍照。心血来潮,她翻转镜头,去拍旁边的左思嘉。左思嘉戴太久头戴式耳机,耳朵都痛了,所以摘下来,贴着一边的耳朵听。因为是工作,为了工作才听的音乐,不得不做。伊九伊被他抬起的手和耳机挡住,干脆骑到他身上,途中不小心碰倒电脑。左思嘉发着牢骚,身体却不反抗,盯着她手机的镜头,假笑着笔剪刀手。过了好久,她都没把手机放下去,他就保持着假笑问“好了没”。伊九伊只窸窸窣窣笑,左思嘉终于发现真相,边问“你是不是在录像”边去遮镜头。
他们在超市,左思嘉推着购物车,伊九伊在看手机。他故意说“有海胆”,她就猛地抬起头,左看右看,然后埋怨他“别骗我啦”。他笑着,空出一只手搂她,她也挽着他,把头靠在他身上。论谁看都知道,这是一对热恋期的情侣。购物完,他们就去楼下吃茶点。伊九伊没有食欲,吃了一口,就把剩下一半喂给左思嘉。他本来只点了冻柠茶,硬是被她塞了好几口吃的。他不想吃,含着吃的,想质问她是不是整自己。伊九伊憋笑,说“食不语”,伸手捏住他嘴巴。
伊九伊说要让左思嘉也听听她喜欢的音乐。左思嘉有点别扭地说不要,她就用蓝牙音箱放流行音乐,然后扑过去亲他的脸颊,白天在公司化了妆,口红是偏正红的颜色,印得他满脸都是。左思嘉把手头的东西抛开,拦腰把她抱起来,在她的笑声中转圈吓唬她。他们倒在床上,他终于吻住她。伊九伊说:“你喜欢吃口红?”他不回答,只吻她,马上就被用腿缠住了身体。
经过钢琴店,可能因为生意不好,走进去都没有店员出来。他们两个人逛了一圈,伊九伊掀开一台试弹的钢琴。她坐下,试着弹了几个音符,磕磕绊绊,伴随着错误,弹奏小学印象里学过经典曲目。左思嘉走到她后面,她就回过头推他“你走开”“别站在这里,我紧张”。他偏不走,也笑,然后,从她背后伸出手。站着累,他干脆坐下了。伊九伊挪开空间,腾点位置给他。这个视角,音乐会买最前排也看不到。她托着脸,微微笑着看他弹肖邦的降a大调波洛涅兹。他看着她,也朝她微笑,以一种专业而悠闲的态度。背的谱不够,演奏渐渐开始即兴,他侧过头,对她说:“亲我。”她说:“干嘛?”他说:“这是这里的票价。”她不停地笑,然后亲了他。没想到,老爷爷年纪的店老板突然出来,两个人吓了一跳,做了亏心事,不知道怎么的,马上都站起来了,尴尬地道歉。他们走出钢琴店,一出门就对视着笑,一起加快脚步跑了。
和左思嘉在一起,伊九伊从来不问他爱不爱自己。
左思嘉下午的航班返程,他又去维也纳了,还是为了工作。但出去的时候,他还给她远程订了花,还拍了一些工作相关的照片和视频给他。左思嘉不会自拍,伊九伊说想看的话,他才会拍两张。
在他家里,她看到之前自己在书店看的书,但她没有翻开。
她在公司办了离职。房东给她推荐了专门清理房间、代理处理家具杂物的公司。她站在家里,转了一圈,心想,要拆掉了。她在这里招待过一些人,前任也不少,但,不知道是不是时间远近的缘故,现在,脑海里第一想到的还是左思嘉。
工人们开着货车来了,就在门外等。她一个人站在家里,抬起手臂,按着额头,莫名其妙地咬紧牙关,徒劳地转了一圈。
工人从门口探进来,问她说:“小姐,你这边可以开工了吗?哦忘了跟你说,我们来一趟也不容易,你看能不能加点钱给我们买个水——”
私下收钱明显是不合理的行为。伊九伊却懒得说什么,点点头,又挥手,就这么了了。
她走出去,让他们进来收拾。
伊九伊站到阳台上,抽烟,抽了好几口,脚下不住地踱步。她回过头,看着他们把东西拆卸下来,一件件搬走。
沙发会挂到二手市场上出售吧,毕竟是大牌呢。她很喜欢的。锅子会扔掉吧,但看起来明明很好用。一个工人翻到了那张左思嘉的贝多芬钢协全集。
她本来靠在围栏上,突然直起了背。
工人看了看那张专辑,大概觉得不值钱,加上工作职责如此,直接扔进收纳废物的箱子里。
她走进去,走到那只箱子旁边,单手夹着烟,低下头看里面。垃圾中间躺着一张唱片。
报废的加湿器。
很旧的书。
用完的沙拉酱瓶。
印着某人名字和脸的唱片。
这些是一样的。
旁边的工人问她:“还有什么东西是不想丢的吗?”
等现在的激情褪去,多巴胺的分泌也停止,恋人们就会开始厌弃对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忍耐,直到忍耐不下去,又或者发现对方触及底线的劣根性。之后一鼓作气爆发。这就是爱情,现实的那种。偶尔是对方忍耐不了她,也有时候是她接受不了对方。这流程总是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