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姨娘还在为丧礼那夜我们打牌斗酒的事情怨恨呢。”刘清远凑过身去,挤眉笑道,“当然最恨的是你,我本来就是个不正经的哥哥,你这个貌似纯良的好女婿却性情大变。”
三姨太是跑江湖卖艺的女儿出身,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她性情直爽又执拗,并不讨刘老爷欢心,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在刘家自然也没有什么地位。原来何大少和刘五儿有婚约时,三姨太对何大少的喜爱溢于言表,当儿子一样看待。
但是他在刘五儿的丧礼上,作为未婚夫身份去吊唁,白天追悼表现尚可,尽守礼数,可是那天夜里他并未归家,反而在跟刘三少一起约朋引伴在刘府后院赌钱醉酒,玩乐了一夜。自此让三姨太对这个准女婿嫌恶不已,横眉冷对。
何梓明横了刘清远一眼,“那天还不是你起的兴头。”
“说不赌钱输了改喝酒的可是你,那天就是晦气,晚上我们开了牌局,刘同正好过来找我,就一起打牌,这刘同打牌技术菜,酒量也差,我们送他回他院子后,夜里失足在池塘淹死了。结果为这事查了我们两个月。”
“刘司令就这一个独子,死在你府上,当然不肯罢休,派了那么多人来查死因,连我都被叫去问话了好几次。”何梓明皱着眉说。
“酒囊饭袋一个,仗着老子为所欲为,好色又猥琐,死了也活该。”刘清远不屑的笑。
“你就是只顾自己喜好,一点也不为你家族的利益考虑,刘同一死,刘司令怨憎你家,多少生意受阻,你大哥在北京靠他提携,现在也受了拖累。”
“我大哥钻营有道,还需要我替他操心吗?”刘清远满不在乎的大笑。
他们行至转角的时候何梓明回头一瞥,三姨太此时也正看着他俩的背影,与他的目光相接停留了一秒,她抬手摸了一下耳垂,就转回身进了祠堂。
傍晚何梓明回了何府,他院里的小丫头阿苏给大少爷打了一盆水来,把毛巾拧干,递给大少爷。何大少不喜欢别人碰他的皮肤,不让下人伺候他近身的事情,他接过毛巾仔细擦了把脸,把脖子上的汗味擦净。
他把毛巾递给了阿苏,转身时看到屋内方正的紫檀木的书桌,他突然走过去打开书桌右边的抽屉,从最里面取出了一个小木盒,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支细小精巧的银质的柳叶形的耳坠。何梓明把这单独的一支耳坠取了出来,若有所思的放在指尖把玩。
“咦,大少爷,怎么会有一支耳坠?”阿苏收拾好了毛巾,看到何大少手上的东西,惊奇的问,这几年她从来没有见过大少爷屋里有过女人的东西,而且还不是一对完整的。
何梓明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并不回话。阿苏虽然内心好奇,看大少爷的神情又不像是春心萌动,而是在思索什么事情,她也就知趣的走开。何梓明思忖了一会,把这耳坠收进了钱包的夹层里。
过了几日,商依依正常在曲苑轩唱戏,下台之后在后台卸妆,只听戏院老板走进来大声喊道,“依依,今天表现很好,有位何公子给你送了一对祖母绿石的耳坠。”他拿着一只首饰盒子,大步走到商依依面前,打开给她看,成色很好的祖母绿石,一看就价值不菲。
“第一次就打赏这么大手笔的公子哥不多啊。”
“哪个何公子?”商依依眼睛盯着耳坠,凝眉问道。
“何府大公子,这是他第二次来我们园子看戏,就是坐在前排的那个很白净的公子哥,出手阔绰哦。他想到后台来见见你。”
“哦……”商依依低头不语,漂亮的眉头纠在了一起,“吴老板,我今天不舒服。”
“这样的金主见一见有什么关系,想成为角儿,就是要有金主捧的。去梳妆间见见这位爷。”吴老板鼻子里发声。
商依依只好应承下来,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卸下眼角的勾线。卸了戏妆之后,她也不施粉黛,就这样素面的推开梳妆间的门。只见何梓明背着手站在杂乱的戏服前面,他头顶戴着黑色的帽子,眼角斜瞅着那些颜色已经暗淡的戏服,带着一丝嫌弃。
听到她进门的声音,他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台下清丽素面的商依依,眼中看不出是赞赏还是嫌弃,只是透出一丝的玩味之色。
商依依用力关上门,坦坦然然的立在他面前,她及腰的秀发披着,中间简单的结了一个辫子,出水芙蓉一般,白净水灵,穿着一件已经不太新的夏布的青色褂子,和戏台上浓艳华丽的样子截然相反。脸上的表情和她的妆容一样,都不再刻意,只是那样疏疏淡淡的看着他。
“何大少,这么有空?”
“在家里戏没看够,出来继续看看。”他随意的把帽子摘了下来。
“没想到何大少这么爱看戏,可是这里不是你们家规森严的何府,怕是不能那么为所欲为了。”她淡淡的笑着。
“有钱在哪里都能随心所欲,不是吗?”何梓明轻声一笑,“你们吴老板为人很热情,跟我说了许多你家里的事情。”
他才得知她家中父亲早逝,母亲患了痨病,不能做工,常年需要药材补品,妹妹才十三岁,还在念书,一家都靠她养家供给。
商依依脸色微微变了,随即恢复了淡然的神情,“看不出何大少那么爱聊天,原来你很爱交朋友。”
“生意人,多个朋友多条路,无论高低贵贱都有用的上的时候。”他走到了她的面前,垂目看她。
“何大少真是直白的人,那你来找我也是来交朋友的?”
何梓明看着她的眼睛点点头,“漂亮的女人,总是有用得上的地方。”
商依依看着他老练和青涩混在在一起的奇怪神态,勾起了笑容,“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爱乱交朋友。”
何梓明微微一笑,带着嘲弄的趣味说,“没关系,朋友也有不同的价值,看值不值得结交,相信依依小姐也是一样,也许什么时候价码合适了,就会愿意广交朋友了呢?”
“何大少生意经真好,何家前途无量。”商依依也不恼,不带情绪的说。
“送给你的首饰不喜欢?”何梓明看着她的耳垂上戴着一对柳叶形的耳钉,多看了一眼。
“喜欢。”她坦荡荡的说,“值钱的东西我都喜欢。”
“喜欢就好。”何梓明的声音尽量显得轻浮和匪气,他的指尖拂到了她的耳侧,划过她弧形的耳朵,“戴起来看看。”
“既然是何大少交朋友预支的礼物,怎么处置就是我的事了,是不是?”她打开了门缝,一副送客的样子,“谢谢何大少了。”
何梓明没有生气,装作不在意的把帽子戴在了头上,气派而讲究的用食指推了推帽檐,随即拉开了房门,带着优越而潇洒的背影大步的走了出去。
他一路都在想她刚才的样子,他第一次给女人买礼物,还得到了这样的待遇,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像庸俗的男人讨好女人一般精心选购了那样的礼物给她,以至于被刘三少撞到了还吃惊的嘲笑他是铁树开花,他尴尬的推说是帮母亲送给婶娘挑选的礼物。
他觉得自己就是想压她一头,她那副始终瞧不上自己的样子,让他恼火,贵重的礼物会让贫穷讨生活的姑娘换一副讨好的面孔,可是他还是失败了,但是这却没有让他恼怒,反而不自觉的勾起了嘴角。
一路心情舒畅的回到了家,阿苏说大太太让他去一趟她那,何梓明没有停歇就直接过去了,进门看到二太太正在跟一个清秀的女孩嘘寒问暖,唠家常,她坐在身边一一作答。大太太招手让儿子过来,说要介绍表妹给他认识,她把她大哥家的小女儿冯之棠从县里领回家来,她母亲前段时间过世了,这个暑假会在府里住一阵散散心。
何梓明打过招呼,向未曾谋过面的表妹问好,他对亲戚向来疏淡,只是保持礼数。
冯之棠梳着齐刘海,一身蓝绸褂子,尖尖的瓜子脸,眉毛很淡,是一个清雅的小美人,但没有这个年纪女孩子阳光疏朗的样子,模样有些怯怯的。
她抬头看到这个比她大几岁的表哥,低声向他问好,也许是听过太多关于这个英俊表哥的事情,一见之下,她眼中透出羞涩的喜悦,随即又低下头去,白嫩的耳朵浮出了一层粉红。
大太太见状冷了冷脸,闲闲的嘱咐儿子要带表妹在城里逛逛,买两身合身的衣服,又闲聊了一会儿,随即让冯之棠先回屋歇息。
大太太看着冯之棠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对何梓明说:“你要对你表妹之棠好一些,不过也别走的太近了。”
何梓明烦透了家族里的这些小算计,沉声问:“阿妈,您这是什么意思?”
大太太和二太太对望了一眼,由二太太开口说道,“之棠这孩子跟她六姑姑冯淑颖长得太像了,当年你阿爸就一心想娶六小姐做偏房,最后没有成,他才开始跟林六六姐姐那个戏子好上了,后来才有林六六过门的事。要是能解开你阿爸这个心结,让他得偿所愿,那对我们……”
“阿妈,二妈,这种事情你们不必跟我说。”何梓明冒然打断,眼中充满了厌倦和反感。
“你啊,就只知道闷头做事,什么都不会争不会抢,家里的事情都不会筹划,你在颖城给你阿爸做苦力,六六的儿子以后从军校出来涨了见识,步步高升,以后回来你阿爸会把家业给你还是给他?你这个性子真是没用。”
“姐姐,你生老爷的气,怎么怪到大少爷头上了。别说气话了,大少爷以后才是我们何家的顶梁柱。”二太太赶紧拉着大太太打圆场。
大太太满脸的气恼:“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等着六六把我们的东西侵吞完。还是要想办法讨好你阿爸,挽回他的心。让之棠嫁进来,那我们又能多一分胜算。”
何梓明听着脸色越来越沉,他垂着眼帘,眼中充斥着轻蔑和厌恶,他紧紧闭紧了双唇,怕一开口就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正在这时管家老曹一阵小跑的进了院子,慌慌张张的说,“大少爷,老爷请您过去。”
“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慌?”大太太疑惑的问。
“大太太,刚才老爷接了纺织厂钱经理的电话,大概是厂里出了问题,老爷就让我赶快来找大少爷。”
“走。”何梓明顿时感到了解脱,只对老曹说了简单的一个字,就大步的逃出了这个压抑的空间,可是走出了母亲的院子之后,又要面对另一重困境,想到这里,何梓明迈开的双腿顿时感到无比沉重。
第7章
到了书房,何梓明看到阿爸正在书桌前焦躁的踱步。
何梓明心知不好,垂首问道:“阿爸,出什么事了?”
“都是他妈的军阀混战!”何老爷愤怒的拍着桌面,“我们何家牵头的何同商会出口的布料在运往天津港口的路上,遇到直系和皖系两边军阀在盐城打仗,直系军队把我们那两批货都扣押了,说是没有他们出的通行证。”
何梓明此时也惊了,“这批货是商会十七家厂子联合组织出口的,货值就有四百万。所有的手续都是我亲自办的,肯定没有纰漏。”
“打仗就是烧钱的卖卖,走过路过的肥羊都要顺手牵走,其实就是想吞掉我们的货,充作军衣的布料!王八蛋!”何老爷额头青筋爆裂。
“南洋这批货货量大,工期紧,因为上个月的洪水,大部分厂子因为水灾资金短缺开不了工,我们何家钱庄贷款给商会的十七家厂子采购原料和运营,前段时间又处理了罢工问题,才好不容易按时出了货。要是这批货损失了,不光是我们何家的压重资做的布料,更重要是那十几家厂子就收不到货款,还不上我们钱庄的贷款。而且他们要是倒闭的话,我们手上囤积的大量原材料就很难销出去。何同商会也可能因此失去信誉而解散。这一条连锁效应下来,这个损失就很难估量了。”
“你脑子倒也清楚。所以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要解决。要不是你打点通行手续的时候考虑不周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要是解决不好,我看你不也不必做我何远山的儿子了。”何远山厉声道。
“我会想办法的,阿爸。”何梓明低声说。
接下来的几天何梓明跑遍了一起出货的布厂,大小的厂子都得到了消息,非常的慌乱,何梓明一家家的去安抚他们,怕有刺儿头先发制人,鼓动别的老板一起来何家闹事。何梓明承诺他们事情一定会解决,为了表示诚意,把贷给这些厂的款免息多贷一个月,这才暂时稳住了情况。
何家从十几年前开始发家以来,主要是丝业,布业,陶瓷,酱油等实业,钱庄是这几年才慢慢开始做起来的,规模不大,这样一来,何家钱庄本身的资金压力就很大了,贷出去的钱收不回来,又快到了季度末,有几笔大的票据要兑付了,所以何家钱庄也需要去找大的银行和的钱庄来调借贷款缓解压力。
而盐城那边钱经理去打点的这些天,都还没有见到负责人,钱都送不出去。看来直系军那边并没有拿钱放行的意思。
何梓明每天奔走不暇,但是他也并不焦虑难受,越大的压力他反而越发的亢奋。他并不害怕失去,虽然他是大少爷衣食无忧,但是他并没有觉得自己真正拥有什么。而压力和刺激才会真正调动起他麻木的神经,解决真正的难题才让他有乐趣。
这天他到祁家的钱庄谈贷款的事情,祁家是颖城第二大家族,根基深厚,颖城的酒类生意都是由颖家帮把持的。祁家的经理为难的告诉何大少这段时间祁家钱庄发行的复兴钞出了些问题,超发太多了,在市面上贬值很厉害,就有储户来把复兴币兑换成银元,所以钱庄不敢在这个时候放款出去,要保持资金量怕被挤兑。
不过祁家经理建议何大少去北京找楚行长,之前何梓明见过一次,楚行长是祁家大太太的弟弟,是金融圈的精英,北方四大行之一金城银行的副行长,祁家很多业务都跟他的银行有业务往来,他有一块业务是给天津港的出口企业放贷。何梓明要了楚行长的联系方式,谢过了赵经理。
何梓明刚从经理办公室走出来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您再看看吧,这是道光年间的铜壶,我祖奶奶传下来的。”
何梓明往柜台外望去,祁家的钱庄跟当铺是在一起的,一个门面两个柜台,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本来锁着的眉头立刻的舒展开来,眼中亮起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光彩。
只见商依依站在当铺柜台的窗前,手里拿着一包东西,一脸忧虑的神情,她穿着那件青色的褂子,头发辫成一个黑亮的辫子,脸上画着淡妆,描了眉,擦了胭脂,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此时没有顾盼的流光,眼中只有焦虑。
柜台内的伙计很不耐烦的说,“我看过了,这不是铜器,不值钱的,我们不会收这种破铜烂铁的。当铺又不是收破烂的。”
“您行行好,今天收了我这个铜壶,不出五天我就会有钱了,会加倍把它赎回来的,您不会亏的。我只是现在急需要钱买药,过几天周转开了一定会回来赎的。”她哀求的说完,用牙咬着下唇,咬的殷红。
“姑娘,就是看在你是我们家常客的份上,我才跟你说这么多,上次那种祖母绿石的耳坠那样的好东西我们才收。后面还有别的客人呢,姑娘!”那伙计烦躁的说。
何梓明站在里面看了半天,这时走到了伙计身边,商依依看到何梓明出现,眼中满满的震惊,她本想扭头就走,却听到他低沉的声音,“慢着,你等一下。”她像是被这个声音定住了,心里很想离开,可是看到他潇洒自如的跟伙计吩咐的样子,又被希望打动,她实在是太需要这一点点钱了。
过了一会,伙计回过头来,换了一副满脸堆笑的面孔,“姑娘,这个铜壶我们收了,估价二十块。”
商依依本来希望能换到六七块,她看着伙计身后的男人,他还是一副毫不在意的轻辱的眼神,像是要看穿自己,但是整个人被一种奇怪的温柔感笼罩着。
她收回目光,失神的按照伙计的指示签署文书,领了银钱。她把那冰冷二十块放进了带着她的体温的内衣口袋。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就快步的走出门去,在门口又被那个声音叫住,“等等。”
她定了下来,背对着他,青色的粗布衣裳在微微颤抖,他走到她身边,他拉起了她冰凉的右手,把一对祖母绿石的耳坠放到她的手心。
“礼物我不喜欢再送多一次。”他轻声说。
“可是我真的可能会再卖一次。”她没有了前几次傲然的神情,眼中只有被贫困的生活打磨留下的淡淡的哀伤和疲惫。
何梓明认真的看着她,心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商依依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抬头朝他淡然的笑笑,“不管怎么样,今天多谢你。等我过些天有钱了会赎回来的,不会欠着你的人情。”她偏过头看着他,试着把丧失的自尊捡回来。
“哦,好。”他收回了温柔的目光,两手插着口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怎么弄到钱呢?卖艺还是卖身?”
话说出口他就开始后悔,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像本能的要掩饰自己的好意,定要出言刻薄。
商依依好像并不生气,没有说话,只是浅笑了一下,然后把目光移开,定定的看着街角的人群,过了片刻,她的嘴角不由的颤动了下,终于没有忍住眼里噙出半颗晶莹的泪光,努力的不让眼泪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