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遣宗正、太常依礼料理后事。
齐王封国大小官吏皆服丧服,随齐王至临川王府哭祭,临川王府上下哀鸣呜呜。
这日哭祭后,裴通匆匆回府,将朝廷的决定告知了胡法境。
“你?想用舆论施压,逼齐王娶你?,可现在?难办了,荀太?妃薨了,颍川荀氏失去了荀太妃对天子的影响力,河南士族势力大受打击,必然要争取齐王,这事?儿难办了。”
胡法境紧捏着手中的砗磲手串,指尖苍白——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死在了这个时候。”
本以为等薛太尉还朝后,薛太?尉的助力,加上舆论加持,齐王妃之位定然是稳的,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人的生老病死,这种猝不及防的变数。
裴通继续道:“陛下还下诏让齐王代天子为荀太?妃服孝,就是为了拖延时?间,让你?别再肖想齐王妃之位 。”
“你?一个小姑娘,手段玩的再漂亮,那?天子也不是傻的,你?这般算计齐王,他自是有办法治你。”
胡法境面无表情。
天子以孝之名,将荀太妃丧讯昭告天下。可天子是君主,太?妃是臣妾,故没有天子给太?妃守孝的道理,为全孝道,只能由齐王代替天子守孝。
可一旦守孝,齐王便不能进行婚姻嫁娶了。
荀太?妃是婶母,齐王当?服孝一年,可谁能料定一年之后的局势如何?呢?
胡法境沉着脸,手指不自觉的用力,捏断了手串,颗颗白珠落地,零落四散。
*
显阳殿,魏云卿和杨季华在榻上相对而坐。
荀太?妃薨后,魏云卿和萧昱就离开了华林园,各自搬回了自己的宫殿,处理着太?妃后事?。
杨季华伏在?案上,一手支头,一手执笔回复着哀表,打了个哈欠。
魏云卿看着朝廷内外呈上的哀表,抬头看她,“你?困了吗?”
“是有一些。”
因荀太?妃丧事?,各处哀表不断,送至显阳殿后,都需要杨季华处理回复,她好几天没有睡好一个觉了。
“天也要黑了,你?回去休息吧,让容贞她们过来侍候。”
“她们哪儿识得几个字?”杨季华把处理好的哀表整理起来,“处理不好,是要闹笑话的,何?况还要给上表之人打赏。”
魏云卿勉强笑着,突然有些愧疚道:“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我本来该哭的,可我不是很难过?,心中就有些羞愧。”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冷漠了,去年宋开府薨的时?候,母亲哭的那?样?厉害,她也没有很难过?,而今荀太?妃薨,她还是不难过。
杨季华不以为意地一笑,“这不是很正常吗?殿下就跟太妃见过?一面,又没有很熟悉,本质还是个陌生人罢了,哭不出来也正常,再说,殿下的身份也根本不需要给太?妃哭丧。”
“可那日太妃给了我一对很珍贵的翡翠镯子,我心里愧疚,想给太?妃写篇悼文,以寄哀情。”魏云卿扭动着手腕上的镯子,皓腕如雪,翠□□流,她摩挲着那?片绿,“你?清楚太?妃是什么?样?的人吗?”
“这种事?,根本不劳皇后动手。”杨季华又给笔尖蘸蘸墨,笔端抵着太?阳穴,提醒道:“殿下下道懿旨,令中书省代笔就是了,省力又省心。”
“这怎么?能行?”魏云卿摇摇头,觉得有些不太?尊重?。
“这是正常操作,殿下,中书省就是干这活儿的。”说着,就取出一封空白的折子,“我来替殿下拟诏。”
魏云卿看她奋笔疾书着,目光转向了窗外的月亮,月亮惨白弯弯的一条,勾住了几道云。
“好了。”杨季华拿起折子吹了吹,然后取出玉匣中的凤印,“啪”地盖了上去。
魏云卿接过?折子看了看,点了点头,准备明日让内监送去中书省。
她继续翻看着哀表,突然眼睛一亮道:“咦,这是舅母她们和阿婆的联名哀表。”
杨季华茫然抬头,“什么??”
魏云卿看着那一排排清隽俊逸的书法,抿唇会意道:“宋氏书法,一脉相承,我估计是堂舅的手笔。”把哀表递给了杨季华。
杨季华眼神一动,接过?哀表看着,点头道:“是他的笔法,字如其?人。”
魏云卿好奇,“你还见过他的字不成?”
世家?笔法保密,不会轻易示人,除了自家?人,不会教外人。可杨季华竟然见?过?宋逸笔迹,想来宋逸也不是一点儿都不喜欢她吧?
杨季华点头,“去拜访他母亲时?,在?他书房见?过?,他的书房也是古朴雅致,跟他这个人一样有条不紊。”
魏云卿笑了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形容一个人。
“不过?荀太?妃薨,陛下应该挺难受的,殿下不要去看看陛下吗?”杨季华提醒着。
“嗯?”魏云卿一怔,夕阳的光芒沿窗洒了进来,给她身上披上一层夏日的晚霞。
要去吗?
*
夜风轻轻吹着,吹动窗外那?丛修竹,几片竹叶随风吹至榻上。
萧昱平静坐于式乾殿的宽榻上,看着无边夜色。
魏云卿无声而至,缓缓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背影,轻手轻脚爬上了榻,挨着他坐下。
她本来不想来的,她觉得此时的萧昱应该更希望一个人独处。可杨季华苦言劝她,说应当在此刻对天子表示关怀与哀悼的,毕竟荀太?妃对天子有母养之恩。所以,她就来了。
萧昱察觉身?边的动静,眨了眨眼睛,看着她诧异道:“你怎么过来了?”
魏云卿看着他,他的神色很平静,一点儿都不像刚刚遭受了大丧事的模样?,“季华让我过?来看看。”
萧昱苦笑,原来是杨季华让她来的,她还真是听话。
杨季华入宫最重要的任务,大概就是敦促帝后感情,让皇后早日怀孕了。
“不来也可以,一个人静静的也好。”
魏云卿抿着唇,她就知道,遇到这种事?,天子肯定更乐意独处。
不过这是她入宫以来,经历的第一场丧事?,她还没有主持过?丧事?,可因为身?份的原因,他们也不需要去哭祭,她便问萧昱,“为什么?齐王可以主丧,而陛下不能去祭拜太妃呢?”
“尊卑有别,所以要厌屈私情,不能尽哀。”
他说的很平静,魏云卿却听的动容。
所谓天子,便意味着一举一动,皆从礼法,为天下表率。
哪怕是哭,也必须在有司规定的举哀时间,定时?哭临。
没有自己的感情。
魏云卿感觉他有一股莫名的哀愁,她应该说些什么?,安慰他的,可还未开口,萧昱却先问了她——
“你有感受到过死亡吗?”
魏云卿一怔,想起父亲去世的时候,那?时?她还太?过?年幼,对于死亡尚处懵懂,只知道跟着大人哭,并不懂那彻骨的悲痛。
失去外祖母的时?候,她已年长懂事?,外祖母给了她最多的温暖庇护,在?外祖母离去的时?候,她方知何为摧心剖肝。
感情是随着一个人陪伴你的时间愈长、而愈发深刻。
荀太妃陪伴天子的时间,也远远长于先帝先后。
她想起外祖母逝世的时候,母亲抱着她哭了整整一夜。
可是,他不能哭。
“那?很痛苦。”她告诉他。
萧昱黯然道:“我曾见?过父皇在深夜里流泪叹息,白日里又如无事?人一般继续与大臣谈笑风生,这样?的伪装日复一日,直至消磨尽他的生命。他离去的时?候,苍白而瘦削,就像一段被剥完皮的白色老树干,整个暴露在?寒风暴雪之中,没有皮壳的保护,看着好疼好疼。”
魏云卿心中一颤。
“真疼啊。”他低下了头。
魏云卿怔怔看着他,想伸手去拍一拍他的脊背安抚,手却停在?了半空,而后无力收回,一时?千头万绪。
“无论是抚养之恩,还是辅政之功,太?妃都对我仁至义尽了。她生前,我未曾尽过?一日之孝,她走后,我唯一能为她做的,竟是将她的丧讯昭告天下。”
魏云卿道:“将太妃的美德传扬四海,已经是对太?妃极高的赞赏与肯定了。”
“是啊,太?妃可无憾了。”他感慨着。
二人沉默着,看着夜色一点一点浓郁,时?间一点点流逝,魏云卿看着那?一丛修竹,思索着,要如何?告退。
萧昱却突然开口请求着,打断了她的思绪——
“卿卿,能陪我睡一会儿吗?就一会儿。”
魏云卿回神,她看着他,他就像一个不安而无措的孩子,突然失去了依靠,急于寻求新的温暖。
他的眼眶有些发青,应该很久没有好好睡个觉了。
她怜悯地点了点头,普渡着她的信徒,“好。”
二人缓缓在榻上侧身躺下,女子温热的存在?让人心安。
萧昱微微蜷缩着身子,闭上了眼。
夜风婆娑着,有几片竹叶被吹落,飘了进来,落在?了萧昱发梢。
魏云卿轻轻帮他捡掉发梢的竹叶,眼神又不由自主落到了他眼梢那颗小痣,这次,她没有偷偷摸摸的,而是光明正大的抚了上去。
女子细白微凉的手指沿着那颗痣,抚上天子的眉梢,想要抚平上面那?一片哀愁。
萧昱睁开了眼。
二人四目相对着,她看着他的眉眼,本来想安抚他,却莫名感慨了一句,“真是锋利,像刀剑一样?。”
萧昱眼梢动了一下,他是天子,无人敢议论他的容貌,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评价他的容貌,看向她的目光尽化绕指之柔。
“可他不会伤人。”萧昱说着,对她笑了,“何?况是对着你?。”
魏云卿动作微滞,垂下眼眸,缓缓收回手指,低声道:“你不是要睡吗?再不睡,我就走了。”
“好,睡了。”萧昱浅笑着,闭上了眼。
这时?候,恰好夜风吹动窗外的修竹,竹叶婆娑,给他们身上披上一层摇曳起伏的竹影。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魏云卿一个人,静静观察着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