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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猫眼里,老鼠被吃掉的时候都一样。”
    沈长青唇角抿出些许带笑的弧度,扬了扬自个儿手里的面人,留下这句话,青衣拂动间,已继续往西去了。
    好毒的心机!好深的城府!
    对他的这一番操作,周粥表示大为震撼,其不仅成功实现了对当朝天子的人身攻击,还用猫鼠间的强弱悬殊暗喻示威——而这一切,竟仅仅只凭借了一个五文钱的面人。
    但为了寻找扳回一城的契机,周粥还是忍下了这口气,小跑着追到沈长青身边,沉默地走了好一阵,才状似无意地发问:“对了,那老板的风寒都治好了,你再给清气所化的铜钱不是没用了吗?”
    “怎么无用?”仿佛刚才的烟火气只是灵光乍现,沈长青又变回了那个靠面无表情拿捏气质的仙君,目不斜视地回答她:“清气在人间较为稀薄,故此散逸时无甚作用。但凝聚汇入人体后,便是有病治病,无病强身,兼有抵御邪祟之用。”
    “……这说辞好像有点耳熟。”
    “耳熟?”沈长青的疑惑才问出口,便已有人替周粥解答了。
    “包治百病的神药!有病治病,没病强身,还能驱邪避鬼!五十文一壶,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啊——”
    吆喝声从身后不远处传来,两人不约而同地驻足扭头,只见一个穿着道袍的中老年男子,一手咬铃,一手拿着个白底黑字的布幌子,迈着悠哉又招摇的步子正往这边踱来。他下巴上长了个黑痦子,足足有拇指的指甲盖那么大,上面只一根看起来又黑又硬的须子,独苗苗似的特别骄傲地往天上翘。
    不消走近,就能看到那布幌子上写着的三个大字——
    徐仙人。
    “那分明是人,为何自称为仙?”沈长青默了片刻后,才蹙眉问。
    “哎,说辞像不像不重要,这人一看就是招摇撞骗的!”周粥也觉得把沈长青和这痦子老道相提并论,实在是太欺负人了,“毕竟你长得看起来就比他可信千百倍了——”
    “你们大周这种人很多?受骗的多吗?”沈长青像是没听出这话中的不怀好意,反倒以一副忧国忧民的口吻瞥眼问她。
    那一眼仿佛在说,励精图治之下,怎么还能让这类江湖骗子大摇大摆于街市?周粥见他忽然有种被唐子玉夺舍上身之感,登时后背就冒起了涔涔冷汗,求生欲窜入脑海,犹如吃撑了就要打嗝般自然:“朕回去一定下令各地官衙清肃此种不正之风,取缔假道观,严惩假道士,不让百姓再有受骗的可能!”
    “嗯。”沈长青低应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地又移了视线,正巧落在经过的那老骗子脸上,从那颗丑陋非常还跟着嘴唇翕动一抖一抖的痦子中,悟出了那日唐侍君对自己抱以强烈敌意与厌恶的原因。
    这大周臣民,是该正一正视听了。
    想罢,他低垂的食指指尖上青光浮动,那老骗子幌布上的字就变了——
    徐假仙。
    老骗子兀自专心叫卖,并未察觉,一路继续往前,直到周遭路人哄笑起来,一个个都在对自己指指点点,这才急忙检查了一下自己这一身行头哪里不对。
    “这、这——别看别看!搞错了搞错了,我的天……”
    骗子也有脸面,一时挂不住,灰溜溜地反抱起步幌就叮铃哐啷地撤了。
    周粥噗嗤一笑,不禁对身边这位充满正义感的醋精竖起了大拇指。虽然没能位列仙班,但从精神上做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维护仙人声誉,也未尝不能感受一番“与有荣焉”的快乐。
    沈长青知道她心里想的必然是给自己添堵的,故而也不欲去探个究竟,抬步再次向前。就这么不疾不徐地又走完了一条街,直到眼前景象变作了高矮排布错落的连片民宅,才被周粥喊住。
    “到了。我记得应该就是这片。”周粥走到他前边,一眼望去没寻找,就回头使唤沈长青:“你不是能窥见方圆百里范围内的情形吗?帮我看看,有一户人家门前应该有个老奶奶在卖糖葫芦——”
    这要求也不过分。沈长青于是阖目凝神,神思只在弹指间就在这附近游走了一遍,下一刻就睁眼道:“并无。”
    “不会吧?这天色也不晚啊!我记得刘奶奶没这么早收摊,就摆自家门口的。”周粥挠挠头。总不会是自己这三四年都没偷溜出来,认错地了?还是刘家搬家了?
    沈长青摇摇头,表示她都弄不清,他一个初来乍到的,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们再往前走一段,找人问问吧。”周粥当然也没指望他能给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提议,继续往前溜达了没几步,右手边就听到木门吱呀一声响,有户人家的大人牵着小孩正打算出门逛夜市的模样。
    “大姐,您好啊。麻烦问一下,城西卖糖葫芦的那个刘奶奶,你知道吗?就是有很多孩子都会围在她家门口,我记得以前是在这片,可是今天来找不着了……”
    “噢,刘家老太太啊。”大姐显然是知道,抬手给她指了指斜对面那户人家,“原本是那户的,不过现在不是了。”
    “搬走了?”
    三四岁的孩子急着想去夜市,也不关心大人们的对话,只是用软乎乎的小手拽了拽母亲的衣摆催促。那大姐边摸摸孩子的脑袋安抚,边叹了口气:“哎,老人家上个冬天不小心摔了一跤,没熬过就走啦……刘家人其实很早就想回老家去,是老太太一直坚持,说怕喜欢她糖葫芦的孩子惦记着又吃不到,这才一直留在京里。所以老太太的丧事办完不久,一家人就退了租,搬走了。”
    唇只是徒然地张了张,周粥一时间竟有些怔然,没发出声音。
    在她的印象里,刘奶奶的身子骨特别健朗,“嘿呦”一声一使劲,就能抱起个四岁大的胖娃娃在空中荡上一荡。大冷的天,刘奶奶也很少像其他老人家那样穿特别厚实的棉袄,一件普通棉衣就敢在寒风里支摊,递给自己糖葫芦的那只手还暖哄哄的。惹得周粥这个小病秧子着实羡慕。
    “怎么会……”
    “老人家就是这样,年纪大了,平时看着康健,但经不起病,倒下去了就很难再好了……刘家儿子孝顺,大夫请了好几趟,汤药天天熬,但也就是吊着一口气,早晚得撒手。”大姐像是听见了周粥的低喃,随口感叹罢,就牵着孩子离开了。
    好不容易聚集在心口的那点暖融烟火,才出市集,就被死亡顷刻间击溃散尽。
    她现在的情况,不正是“吊着一口气,早晚得撒手”吗?无心的一句话,却像撕开了最后的遮羞布般,将生命的不堪一击彻彻底底暴露在周粥面前,让她不得不去正视。
    一股子凉意从骤然空荡的胸腔中往外向四肢百骸泛滥。周粥下意识地抱着胳膊搓了搓,如今是春夜,习习晚风吹着人,本该极其舒适,她却想找个避风的地方躲一躲。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挪了挪脚步,挨到沈长青身边,让他挡风。
    沈长青难得没有嫌弃地和她拉开距离,只是立在原地,低头便见她的长睫在昏黄的月色中扇动阴影。如此静静看来,她五官小巧精致,只要不用来做那些或是夸张、或是微妙,乃至于难以言喻的面部表情,确实挑不出瑕疵,但他却不喜在周粥脸上看到这种黯然时才流溢出的美。
    短暂的默然后,沈长青轻咳一声:“如此愿望便不算达成,你不妨另许一个。吾说到做到。”
    “沈长青。”
    “什么?”
    这还是周粥第一次这么一本正经地唤他名讳,虽有冒犯之嫌,但沈长青却鬼使神差地没有计较,眉目平和地应了,回视扬起脸的她。
    “你活多少年了?还能活多久?”她问得没头没脑。
    “从登仙算起,五百年。至于寿数,”沈长青抿唇顿了片刻,似在思索该如何措辞,“若非横死,年岁对仙神来说,便是至为短暂又至为漫长的存在,无甚可思虑的。你可明白?”
    周粥听后摸着下颌沉吟了一会儿,难得没有挖苦他在成仙这点上入戏太深,只是总结道:“那就是活出了一种连死的希望都看不出的境界喽?”这年岁对神仙来说,就和铜钱对富人来说一个样,多得数不过来时,就没有去数的意义了。
    “……算是吧。”分明是同一个事实,不同的表达之下差别竟如此之大。沈长青开了眼界。
    “真好啊。”周粥圆圆的杏眸笑眯起来,发出一声听起来并不怎么走心的慨叹。
    虽然比不过能活到天荒地老的神仙,但精怪也都是冲着登仙去的,那寿数怎么也得有个上万年,这醋精才活了个五百年的零头——她要是真把他纳入后宫,按照同类年龄换算统一之后,是不是有点老牛吃嫩草的嫌疑啊?
    对面道德上的难题,周粥在心中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随即就用社稷稳固胜过个人荣辱的大无畏精神克服了阻碍,直勾勾地盯死了沈长青。
    “我想好了——”
    光看周粥的眼神就知道,这个愿望的难度和偷溜出宫吃糖葫芦不可同日而语。饶是沈长青在心里已经劝自己接下来无论听到什么都要泰然处之,还是被她的言论噎得面红耳赤。
    “你正式进后宫吧,朕封你做侍君。”
    “胡闹!”
    沈长青噎住半晌,才想起袍袖一挥,甩脸子走人。
    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可以多训斥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周天子几句,什么仙凡有别、成何体统、痴心妄想之类的词儿在他脑子里跑马似的奔涌而过,跑得太快太急了,最后反而只剩下放之四海皆可用的“胡闹”二字。
    这对周粥来说显然力度不够。只见她笑意不改地追到他身边,拽着他衣袖,拉拉扯扯地做软磨硬泡状:“你别急啊。先听我说完,这愿望对你也有好处的,不是胡闹——”
    闻言的沈长青没有停下,但也没有用法术瞬移直接甩她十八条街。
    知道这态度就是有戏,周粥趁热打铁地开始讲歪理:“你看啊,你不是要帮我解决后宫吃醋问题吗?你不先当上侍君,自己体验一下后宫生活,不深入敌营,你怎么能了解敌情从而制定出正确的计划呢?”
    下一瞬,沈长青脚步一顿,转身,周粥一个没刹住,拽着他袖子就是一个踉跄。
    沈长青也不急,等她稳住身形,才抽出袖子,轻抬下颌,示意她继续。
    “你这两次的实践不也证明了吗?越搅和越乱——这都是因为你还什么都不了解。古人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真理啊!闷头做事怎么能成?”周粥笑容满面,觉得现在的自己和刚才那老骗子只差一个黑痦子。
    紧接着是一段漫长的沉默,沈长青似在敛眉细思这真理的奥妙,又像是在谨慎提防这套路的险恶。
    “也罢,吾便试试吧。”良久,他才从唇边逸出声几不可闻的低叹,像是终于对某种周粥不得而知的神秘力量妥协了。
    近日满意度调查问卷上的星级毫无进展,是该想想办法了。
    “口说无凭,得抵个信物在我这儿。免得你中途反悔,一施法跑得无影无踪。”如此轻易就答应了,周粥这下更料定这醋精一开始就是打算以身相许的,就等这台阶下了。
    “仙者岂会失信于凡人?你大可放心。”沈长青不以为意。
    “不管——”周粥挑着眉,把掌心摊到他眼前,“话本里好多来报恩的精怪都会给主人一样信物,还能靠着信物取得联系,心意相通,多远都成那种。这样你在后宫行事也方便啊就算捅出个大窟窿还能叫朕及时去兜住。”
    最后一句话倒还真打动了沈长青,于是他略一思量,抬手抚至额间,食指轻点在额心处,那里便隐隐有青芒迸现,廓落似是成形状的,但瞧着模糊辨不清。
    直到他指尖一点点离开肌肤,光芒愈发强盛,映得男子俊美的容颜更添绝世的清贵风华,那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是一颗将落未落之时的水滴。
    “呀!”
    周粥正看得入神,却见沈长青那覆在额前的手骤然一握,光线瞬间隐没不见,不由低呼一声。
    随之檐下又只余月影昏暗。
    等沈长青再次将修长的指节张开,掌心里便多了枚类似水滴状琉璃坠的东西,内里隐隐有青光流转,映入少女点漆的瞳仁。
    “这是什么?”周粥也不贸然伸手,只歪着脑袋打量。
    “吾的一滴本命醋,凝成这坠子模样,方便你贴身佩戴,也好心意相通。”沈长青说着,另一手并指,青光于坠上划过,那坠子随他所指飞向周粥心口处,透过衣裳,直接没入进去,惊得周粥急忙转身,背对着他,用不太斯文的方式拽着脖领,低头往自己的衣襟里瞅了瞅。
    不知哪来的一根细银线,穿过那“本命醋”尖细的一端,挂在她的脖颈间,与普通项链一般无二。
    于是她转过身,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问:“那我现在不管想什么,你都能知道?”
    “自然不是。”沈长青摇头,“只有你想让我听闻你心念时,才可听闻。”
    “哦……那本命醋对醋精来说是不是很重要啊?就比如妖怪的内丹一样?要是碎了,你就会死?”保住了自己天威难测的帝王设定后,周粥开始思考相对实际的问题,忽然就又有点儿想退货。
    自从放弃争论是醋仙而非醋精之后,沈长青觉得和周粥沟通起来顺畅多了:“只是其中一滴,若是被毁去,至多元神受损,调养一番便是。不过你放心,凡人那些刀劈斧砍火烧是毁不去这本命醋的,妖邪见此也不敢造次,除非有胜于吾的仙神出手,或是天道要在你身上降劫。”
    “那要是被人偷了抢了呢?这东西能拿去为非作歹吗?”周粥考虑的倒也全面。
    “不会。吾在上头施了术,认你为主,只能你自愿摘下。旁人若要强取,只会伤了性命。”沈长青耐心地给她解释,“遇上危险,你只管拿它抵御,不必吝惜。”末了,还又想起什么,补充了句:“有了此物,你那个防刺客用的燕统领确实是没什么用处了。”
    周粥听到这儿,小脸登时一皱,食指摆在唇间,拿出了千叮咛万嘱咐般的苦口婆心:“这话你在宫外说说也就罢了,回宫以后千万别提!这要是传到阿燕耳朵里,他真会赶着去投胎转世,和你再战三百回合的——”
    “……吾记住了。”
    也不管沈长青脸色多差,周粥兀自牵着那银线又把“本命醋”拎出领口,对着月亮端详了半天,只觉着那里头幽光时隐时现,漂亮极了。这玩意虽不能算个正儿八经的首饰,却还是让她的嘴角止不住上扬——内务府统一置办的,和凭自己本事忽悠来的,显然后者更香。
    “时间也不早了,带朕回去吧。”
    窃喜罢了,周粥才把坠子小心藏回衣中,特自觉地凑到沈长青身边,拽过他胳膊往自己腰间一放,摆出一张“可以起驾”的脸。
    隐约觉察到自己此刻存在的价值,似乎与太上老君的那头青牛坐骑无甚分别,沈长青眉心一跳,当下却也还是暂且忍了,垂眸默念咒语,周身法阵骤起。下一刻,两人身形便化作一道青光,穿破夜幕,眨眼就入了宫墙。
    “哎!”龙榻上传来一声闷响,周粥被不怎么怜香惜玉地丢在了榻上,而后就看到身旁一道青色流光一闪,不见了踪影。
    沈长青这厮竟是连面儿都不露一下就走了,白和他逛了这一个多时辰的街,半点儿感情都没培养出来。
    周粥一撇嘴,揉着屁股爬起来,在榻上盘腿坐好,又忍不住摸出那晶莹剔透的坠子,放在手心里摩挲摆弄。
    像是无聊时会盯着池塘里的鱼儿游来游去般,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这滴“本命醋”里的暗纹青光,以某种规律来回游走,最后瞧得恍惚了,似乎凭空竟多出了一角在眼前拂来拂去的青色衣袂……
    凡人那点儿可怜的寿数,即便活到长命百岁,在精怪看来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短命之人的那些自怜自哀,想来就更是入不了他们的眼。
    思及此,周粥忽地轻笑起来,带着几分释然。左右在人家眼里都是朝生夕死的蜉蝣,反倒没了凡尘人世中那劳什子的长寿短命之别,那么就算她自私地“霸占”掉沈长青醋精生涯中的“弹指一瞬”,他应该也不会太在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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