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吧。明日还要早朝呢。”
黑暗中传来沈长青难得的柔声哄劝,周粥只觉一股暖意从足心传入经脉,周身放松下来,很快就睡去了。
将她的双足重新塞回被中,沈长青探身打算将她手里还抱着那话本子抽出来放到枕边。指尖碰到那书卷时,一丝异样却从心底升起,还等不及他抓住又仿佛从没出现过似的消失了。
沈长青蹙眉,谨慎地将那话本子拿到眼前用望气术仔细察看了一番,就是本普通的凡间书卷,不由自嘲地摇摇头,暗叹南斗司命所言的三月之期将近,本以为自己能以平常心待之,却竟然变得疑神疑鬼起来……
于是他将书卷重新放回周粥枕侧,便守着她盘膝入定了。
入秋后虫鸣不再,四下寂然无声,月光转过朱阁,低低地挂在雕花的窗上,透进些许如水的凉色,映上周粥枕边的书卷,似照出了一道如练如烟的银光,只见那银光一闪,转瞬没入枕上人的眉心……
遣散后宫的旨意这一择日再发,便拖入了八月。
沈长青初时倒也并不太放在心上,听小灯子说,中秋夜宴将至,阖宫上下都要布置准备,前朝也不消停,毕竟是团圆节,身为皇亲国戚的亲王、郡王很多都陆续从各自的封地早早启程,赴京参宴了。
那些为客套寒暄上的奏表个个都是又臭又长,比唐子玉参人的本子还丧心病狂,但亲族中多数都是长辈,一年难得上一次表来请龙体安康,自陈赴宴上京之情,周粥总不能视若罔闻,总得言辞恳切地批复上几句。
这么一来,周粥每日在御书房的时间渐长,去青月殿的时辰便日短了。到了青月殿也是一脸疲倦的样子,到头就睡,几乎没怎么与沈长青说过几句话。再到后来,她甚至也不来就寝了,只托小灯子来传话说忙,直接宿在御书房了。
如此这般三五日,饶是沈长青再迟钝,也觉察到了不对劲。
从前赌气冷战,周粥都恨不能也把他搅得不得安宁,连路过都要指使着辇车在青月殿外绕上三大圈才肯罢休。如今这般能不见则不见的架势,太反常了。
白日里他偶尔出青月殿闲转,也发现宫人们背地里对他的那些指指点点不仅故态复萌,还有变本加厉之兆,尤其是当那些个以前全不受宠的小郎君们,个个都面含春风,眼含讥诮地斜睨他时,沈长青心中愈发难言滋味。
然而回到青月殿,宫人们又都老实本分得紧,一整天下来都不会有几句人声,像是刻意在守着什么口风。
沈长青此人有了怀疑,就会立刻去证实。
这日亥时刚至,小灯子照常来青月殿传话,正迎上一副打算出门模样的沈长青向外走来,不由一愣,脚步下意识挪了挪,挡住对方去路地行了一礼:“奴才见过沈侍君!您这是要出去?有什么事吩咐下面人一声便是了,不必亲自去办。”
“何事?”沈长青挑眉。
“陛下今晚朝务繁忙,还有很多折子没批,所以就宿在书房了,让您自个儿休息吧,不用等她……”
小灯子的说辞无甚新花样,还以为沈长青也会像前两日那样神色复杂地抿抿唇也就作罢了,谁知眼前竟是一花!
“无妨,吾去陪她也一样。”
丢下这话,沈长青行迹已逝,瞬息间就掠至了御书房内。可目之所见,房中无人,昏黑一片,连支灯烛都没点上,莫非是鬼在批阅奏折不成?
于是沈长青面上染了薄怒,一眨眼又掠回了小灯子身前,冷声喝问:“是谁让你假传这话给吾?”
“这、这假传圣意奴才可担待不起!”小灯子一惊,说话带了点磕巴,“这话确实是陛下让奴才来传的啊!”
“她不在御书房。”沈长青强压怒意,皱着眉又强调了一遍,“吾要听实话。”
小灯子一脸为难:“哎,这……这圣心难测,陛下有陛下的道理,奴才只是照办。沈侍君就别为难奴才了!”
“是她让你骗吾?”
自打周琼一事后,为防周粥有被身边亲近之人所害的可能,沈长青早用望气术把小灯子也鉴过了,没有问题,清气还更多些,是个忠心耿耿的总管太监。
因此小灯子越是遮遮掩掩,目光躲闪,沈长青就越是觉得不妙,当即也不与他纠缠,略一感应本命醋所在,就再次原地消失了。
下一刻,一抹青影落在了一处宫灯璀璨,丝竹不绝于耳的殿阁之外。
这座殿阁距离青月殿很远,一东一西,几乎要横穿整个后宫,沈长青从未来过。然而此刻令他感到全然陌生的,并非眼前这座不曾见过的“无极宫”,而是正在殿内满堂的缭乱罗衫间寻欢作乐的那道娇小身影。
灯盏荧煌中,有小侍郎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或起或坐,或歌或舞,只为博得圣上一顾,也有的如唐子玉那般服色淡雅,安然一处的,衬得自己与旁不同。但最出挑扎眼的还是百里墨那条明晃晃的大金腰带。
一身常服锦裙的周粥此刻正斜倚在矮榻上,燕无二在侧,将一杯斟满的酒递到她的唇边,她便眼波微媚地扫去,就着杯沿饮下了。不知是不是朱唇不小心碰着了抚在杯沿的指尖,燕无二红着一张受宠若惊的脸,像被火给烫了似的手一松,酒杯就“叮”一声滚落在地了。
美酒喝一半洒一半,周粥也不恼,只是安抚地对燕无二微微一笑。
百里墨适时从另一侧近到御前,剥了一颗饱满莹亮的葡萄,笑盈盈地献上。还有个小侍郎看准时机,殷情地拿着帕子跪到跟前,匍匐着替周粥拭去脚边地上的酒渍,只盼一只玉手垂怜。
然而那手才堪堪挑起他的下颌,一道琴音幽幽荡来,当即吸引了天子的注意。
眼见玉手的主人站了起来,毫不留恋地从自己身侧越过,小侍郎是敢怒不敢言。因为这弹琴之人,正是四侍君之首的唐子玉。
周粥唇边含着若有似无的薄笑,又一连越过了好几个上前邀宠的小侍郎,玉指轻点便打发了他们,最后停步在一人一琴旁,俯身抚上正阖眸弹奏的男子侧脸。
肌肤相触,唐子玉指下琴音微顿,先是睁眼抬首,冲周粥款款一笑,随即陡然腾出一手将她拉入到身前,执手合奏。
天子似有些意外地低呼一声,但不知唐子玉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很快便顺意地与他一道拨弄琴弦。只可惜两人并没有什么默契,好好的一曲弹得乱做一团,周粥泄气地要起身离去,唐子玉却追上几步将她的腰身一揽,转入了坐榻之后的织锦屏风——
烛光在屏风上细细地剪出了两人交叠的侧影,与相触在一起的唇。
风拂起一层纱幔,屏风上剪影的一举一动变得愈发模糊而暧昧。
沈长青第一次知道,原来妒火是冷的,心头烧得愈烈,周身就愈寒,竟在一瞬就将他散逸出的真身气息完全凝固住了!
“哗啦——”
等不到理智回巢,沈长青身形倏忽已至殿中,青色广袖往后一扇,那座屏直接飞出三丈之外,在无极宫外摔了个四分五裂!
殿内刹那死寂,屏风后的唐子玉似还来不及与周粥分开,一手仍不知廉耻地揽在她腰后,另一手却十分衣冠禽兽地整了整微乱的衣襟。
“给吾一个解释。”强压下想把唐子玉也当做屏风掀出去的冲动,沈长青死死地盯住周粥,嗓音沉得有些吓人。
被撞破的惊讶与尴尬之色很快从周粥眸中划过,又消失不见。末了,她只是拧了拧眉不语,看不出是不悦,还是有旁的什么心思。
“沈侍君,你这就无理取闹了——陛下白日政务繁忙,夜里召我等后宫诸人前来服侍,放松放松,有何还需向你解释的?”之前那擦地的小侍郎自认乖觉,察言观色后,直接上前抢白,笑得不怀好意,“啊,是了,这几日陛下都没召你来,我们也都觉得很奇怪呢!不过咱们身为后宫郎君,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能恃宠而骄,失宠了更不能怨怼,得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哪能像你这么找陛下讨说法呢?陛下,您说是不——啊!”
沈长青忍耐再三,终是没忍住把这呱噪的家伙扇出去与屏风作了伴。
“跟吾回去说。”
但这小郎君的一番搅和,也反叫他稍稍冷静了下来,意识到此处众目睽睽,许多话不方便说。
于是他上前一步,不容分说地攥过她的腕子拉到自己身前,默念口诀,转瞬间将人带回了青月殿。
“吾已施术。”两人一到殿内,沈长青又立即将袖一挥,打出一道青光向外,将整座内殿拢进了屏障,隔绝声息,“究竟是怎么回事?”
像是压根不明白他的别有所指,周粥摊手一笑,就着那小郎君的逻辑解释道:“你又不能适应那种场面,宣了你去也是像刚才那般扫兴,还不如不宣。”
“吾问的不是这个。”沈长青眉头直接拧出了一个“川”字,语气不由加重几分,“周粥,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
周粥仿佛毫不在意地迎上他复杂的目光,挑起一边眉毛,长长地“哦”了一声才问道:“沈长青,你不会还想着那天朕随口哄你说的那道放还后宫众人的圣旨吧?你当真了?”
“只要是你对吾说过的话,吾字字当真。”沈长青深深地望着她。
心头蓦地一颤,周粥险些维持不住面上那轻慢的笑意,当即借着去倒水的姿势,转身背对他,才勉强稳住语调:“或许吧,当时可能有几分真心。只是后来下旨前,朕突然想通了,左右命不久矣,辛辛苦苦当什么明君?史书上美名骂名都是身后名了,与朕何干?倒不如声色犬马,自在逍遥地走完这一遭,才不算白活——好郎君那么多,只守着一人多无趣。”
话音落下,身后人默然良久,再次沉声开口,竟无半分周粥意想中的愤然:“你不会这么想。”
“那你是还不够了解我们人。”周粥依旧背对着他,忽视掉手指轻颤带来的茶面波动,将杯子举到唇边啜了一口,“自古人心最易变,很多人自诩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因为没有生变的机会罢了。未必当真是痴情痴心。之前对你说过什么,其实朕也记不太清了,无非就是看你皮囊极佳,又与后宫别的男子有几分不同,值得花点心思征服罢了。”
下一瞬,沈长青的身形就闪至了她的面前,与她隔着一张不大不小的圆几对视。
“那看来你是自认征服成功,如今已不屑做戏了?”他问。
周粥放下茶杯,用孺子可教的神色笑道:“嗯,沈侍君倒比从前有自知之明了。”
“既然不在意了,那吾的本命醋你也不必再留着了。”沈长青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语调也不见起伏。
低头盯着他摊掌缓缓地伸到自己眼前,周粥忽地抬眸笑了:“那可是朕征服过你的战利品,得陪朕一起合葬皇陵的”说罢,她还绕过圆几,倚到沈长青身前,微微仰头用食指指尖将他的下颌轻浮地一挑:“再说了,朕相信沈仙君对朕是一片痴心,怎么舍得收回赠给朕的定情信物呢?只要你乖乖的,呆在这青月殿,你就还是朕的宠君——帝王需得雨露均沾,你且把妒意收收,左右一有时间朕就会来陪你的。”
“不必。”沈长青扭开脸。
周粥低应一声,指尖转而往下划过他的心口,去向他的腰间:“哎,别使性子了,今夜朕留宿你这儿便是了。”
“你——”
从回青月殿起,周粥就一再出言激他,可沈长青早就不再是当日那个从姻缘镜中初窥情爱的懵懂醋仙了,哪里还会被她这三两句刻意轻忽的虚言所骗,以为自己真心错付,再次负气离开?
也是直到周粥将手伸向他腰间系带欲解,沈长青心头才真正起了怒意,狠狠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不肯她再进分毫!
“怎么了?”周粥好像很不解地瞥了他一眼,又像是立刻明白了,“都这么久了,还是害羞啊?你知道朕为什么最近都不愿来你这里吗?因为你都不让朕碰啊,欲擒故纵也要适可而止,你要知道,那些小郎君可都——”
“出去!”
他看不得周粥在自己面前这般自污,也气她有什么隐衷不能与他明说,偏要如此将他逼走!截断她话音的两个字几乎是从沈长青牙缝里挤出来的!
被自己的侍君如此不给面子地下了逐客令,这位大周天子立刻变脸,笑意骤然收了,重重一声冷哼,拂袖而去,走到殿门边时还不忘透着厌恶地诽了句“不识好歹”,这才快步离开。
周粥确认自己这声临时起意的低骂必定能传到沈长青耳中,从前她还真没发现自己是个如此注重细节之人——或许只是在做戏一事上颇有天赋吧。
她没有在青月殿再多停留半刻的勇气和力气,几乎是埋头在往外疾走,也不搭理迎上来要随驾掌灯的宫人,及至迎面撞上一人。
“唐爱卿啊……”唐子玉手中执着的那盏宫灯中烛光安然,也为周粥定了定神,“你怎么来了?”
唐子玉不答,只是侧身让出路来:“陛下要去哪儿?臣陪陛下走一段吧。”
于是君臣二人并行在宫道上,时不时便有巡逻的大内侍卫与步履谨慎的宫人相向而来,短暂地驻足见礼后又渐行渐远。
一如这天地尘世间,谁不是谁的匆匆过客呢。
“陛下既心属沈侍君,当日也曾想遣散后宫只为他一人,如今为何不肯与他道出实情?中秋宴时若有他相助也会更为妥帖。”唐子玉先开了口,不消在场,他也曾猜到一二。
“他本不属于这里,朕不能太自私。”周粥摇摇头,似不想多谈这个话题,敛了情绪转而问道,“朕已罢朝数日,可有什么动静?”
唐子玉也不再追问,语调透出几分寒意:“朝臣都道陛下日渐被妖君迷惑了心智,沉溺美色,无心朝政,颇有怨言。清君侧这把刀,已经磨得差不多了——有人迫不及待想借这把刀来杀人了。”
“嗯,宫里都准备好了吗?要降低对方警觉就得一切如常,但群臣与皇亲的安危也不能不顾。还有降兵切不可扑杀,都是大周子民。”
“都安排妥当了。只是……”
唐子玉也不知周粥为何一觉醒来忽地换了雷霆手段,不愿再等御史台的人慢慢探查昌西府中所藏私兵的位置与人数,似乎等不及从长计议,竟决定趁着中秋宴前,演一出昏君无道,引得周琼按捺不住,赶在宴上动手逼宫,好反将其党羽一网打尽,彻底拔除。
“只是什么?”周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略显犹疑的眼神。
踌躇片刻,唐子玉还是压下了心中不详的预感,神色又变得笃定:“无论发生何事,臣都在陛下身边效死。”
“你死了对朕可没什么用。”周粥先是一愣,随即轻笑出声来,拍拍他胳膊,“走吧,去御书房一趟,朕有东西要交代给你——”
唐子玉一脸凝重地离开御书房时,月还未攀至中天。
刚心平气和地交代完后事的周粥脸上尽是倦色,她好像没有气力再回寝殿,只是吹熄了烛火,在昏黑的书房里枕着胳膊,伏在案上阖眸浅憩,睫毛时不时轻颤,像是在抵御某种潜藏在夜色中的不安。
她已经有很多个夜晚都睡不踏实了。
那晚在青月殿中合卷睡去前,周粥从没想过那一觉会和平日有什么不同。可她却偏偏做了个梦,一个在之后的这些夜里总是支离破碎地重演着的梦,梦里那个神仙的话也一遍遍在脑海回荡……
“什么人?朕不会就这么睡死了吧?你不会是白无常来勾魂的吧——但衣服颜色不太对?”
“……本君乃南斗司命,不便现身凡尘,故而栖了一缕神思在你枕畔书卷中,与你梦中相见。”
“呼——在做梦啊,还好还好。”她就算要死,也得最后睁眼和沈长青道句别,叫他抱着自己才甘心蹬腿啊。
“此间虽为梦境,但本君相授之事皆非梦幻,你且看好来……”
周粥记得那夜的自己在梦中又陷入另一个真实到让她几乎忘记自己是谁的梦境里,梦里她再次身处昆仑之巅,看到了千年前的那场天地浩劫,敲响了万巫鼓两个日夜,然后她倒在一个男人怀里,可视线太过模糊,她奋力睁大眼睛也看不清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