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果还是第一次坐马车,这马车很宽敞,里面还固定放着一张小桌,小桌下不是镂空的,抽屉拉开,里面放了好些精致小食和一套茶具。
蔺游自己坐一边,妙果挨着沈钰安坐一边,马车行驶的很稳,蔺游倒出的茶水只是微微晃起波澜。
“条件简陋,只能劳烦沈师兄凑合用些陈茶,到了地方我再为师兄泡从京中带来的好茶。”
沈钰安端起茶盏沾了下杯就兴致缺缺地放下,妙果都怀疑他到底碰到水没有。
到底是自己的过错,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她小声对他道:“夫君,多喝水才败火,嗓子能好的快些。”
沈钰安居高临下瞥她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就这么闭着眼睛养起神来。
意思很好猜:还不都是你害的。
妙果羞愧地绞了绞衣带,在心里盘算着要不然下午多给沈钰安一朵花哄哄他。
蔺游抵拳咳嗽一声,有意缓解气氛,主动和妙果搭话:“嫂夫人可知我们此行要去何处?”
“……”妙果看他一眼,又垂着头作“胆小内向”状,其实她是不太喜欢这个陌生人的,不仅有着暴露三姐的风险,还害得她将辣蓼投喂给了师兄。
蔺游不是个看不懂委婉拒绝的人,但谁都不说话,他与一个已婚少女大眼瞪小眼也实在尴尬,只能绞尽脑汁找话题:“我们是要去青阳镇,办些小事,青阳镇的染织工艺不错,嫂夫人到时候可以逛逛,买些好看的布料……”
青阳镇。
妙果悄悄看一眼闭着眼睛的沈钰安,他没什么反应,昨夜也没说到底是要去何处。
今天居然是要去青阳镇吗?那条巨大的,自称齐英河伯的怪鱼请他们去的地方?
但是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沈钰安目前是她的恩人,是她的债主,他带着她去刀山火海妙果也是没有意见的。
这场一个人的尬聊最终以妙果的晕车而告终。
第一次坐马车,再平稳也会有颠簸,妙果抓着裙子努力瞪眼,克制着五脏六腑里翻滚着的恶心。
全部心神都放在控制自己不要吐在这一看就很金贵的马车上,所以沈钰安何时睁眼的她也没察觉。
等发现的时候她已经被人揽住肩膀靠在了他宽阔结实的胸膛,耳边听得到沉稳有力的心跳。
她紧绷着身体,不太适应和男子靠得太近。
沈钰安也没强迫她贴着自己,带着手套的右手在她眼皮上遮着,手套凉丝丝的,沾了很清新的茶香,他的声音低哑,只两个人听见:“睡一会儿就不晕了。”
妙果想问您不生气了吗?
但又怕一张嘴就吐出来,于是闭着嘴忍耐了片刻,却渐渐在心跳声和茶香中真的睡了过去。
感觉到怀里的小身板放松下来,沈钰安把手放下,顺便拨弄了一下妙果的小辫子,轻轻调整了一下她的姿势叫她睡得更舒适些。
旁若无人,温柔体贴。
心里却很暴躁:这破马车,连个软和点的褥子都没有,作为一个合格的夫君这个时候不得不亲自把小师妹抱在怀里。
蔺游从刚才就不好意思看了,只好也闭着眼睛养神,心里有些羡慕。
原本他觉得沈师兄应该配的是那种温婉大方的名门贵女,必须得体优雅,最好学富五车,能和沈师兄引经论典对论三天三夜。
可刚刚见妙果连哄人都笨嘴拙舌,晕车了也只会默默忍着不撒娇,唯一的优点大约是半点小性子也没有,总的来说是不太会讨男子欢心的性格。
但沈师兄还是舍不得晾着她太久,两人依偎在一处时亲密又自然,是谁也插不进去的氛围,这时他又觉得也许沈师兄喜欢才是最好的。
马车沿着白水河一路往上,天擦黑时走到了白水河与齐英河分岔的地方。
河口只有一户农家,屋里点了灯,有小孩子在院子里疯跑,还有女人的声音喊:“我说吃饭了!吃饭了!还跑!小兔崽子过来洗脸!”
妙果睡醒了,跳下车缓解晕车的不适,沈钰安手里提着水囊陪她,蔺游就先带着一个侍从去敲院门。
“?”妙果眼角余光看见蔺游去的方向,嘴唇张开又合上,沈钰安和她对上视线,露出一个无辜的微笑。
蔺游这边又敲两下门,从厨房中走来的女人拎着菜刀走到门口,嘴里嘀咕着:“敲敲敲,敲什么敲,送死还要穷讲究。”
院门打开,背着光看不清她的脸,蔺游朝她拱手:“叨扰……”
话没说完,那女人猛地抬手又落下,比他站的靠前一点保护他的侍从惨叫一声,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
侍从被菜刀砍中脖子,倒了下去。
蔺游摸了摸脸,嗅到浓郁的血腥味儿,瞳孔缩紧,他吐出几个字:“你竟敢……”
一只戴手套的手搭上他的肩膀,蔺游骤然失声,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发出一点声音了。
他听见沈师兄的小夫人开口说话:“打扰婶子了,天黑不好赶路,能让我们进去借宿吗?给您钱,不让您吃亏。”
那女人听见清清甜甜的少女说话,像盲人一样摸索了一下,一把抓住了蔺游的胳膊,咕哝着问:“女人?”
“我姐姐生得壮实,阿爹说生得壮实好干活。”
蔺游冷汗都下来了,抓住他胳膊的手用劲极大,好像要把他生生捏碎一样,又冷的像铁,那块肉冷得发痛。
犹疑半晌,女人松开了蔺游,弯腰下去拖住死去侍从的衣服,将人轻轻松松拖进院子,她吆喝着:“吃饭了!还不出来帮帮老娘!”
几个矮小的孩童挤挤挨挨地围上去,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响了起来。
蔺游吓得口水都不敢咽,他控住不住地后退,认出身后搭他肩膀的人是沈钰安,站在他身边还没肩膀高的小身板是妙果。
这两人不知何时跟上来的,像是早有预料。
他想走,夫妻俩却谁也不动,沈钰安甚至往前走了一步。
蔺游拉住他,用力摇头,他用眼神拼命示意。
这这这里有刁民!居然敢杀人吃人!
哪知沈钰安拍开他的手,妙果的声音响起来:“姐姐走吧,咱们进去,赶了一天的路,可真是累坏了。”
蔺游瞪大眼睛。
沈师兄没张开嘴啊……嫂夫人站在后面没动,怎么声音在前头?
妙果摸了摸小荷包,从里面掏出来一沓白纸条,临时抱佛脚地摸黑背符咒纹路。
对于师兄不开口就盗用了她的声音这件事保持沉默。
还能怎么办呢,让师兄承认自己上火是很难的,宁愿不开口,也绝不让人知道他嗓子哑了。
院子里的女人听见他们说话,招呼孩子们让开地方别挡门。
“进屋吧,进屋吧,空屋子有,多的是。”
她在前面引路,沈钰安和妙果都进去了,蔺游挣扎地回头看一眼,他们的马车不见了,留下的另一个侍从也不知所踪。
这可真是太荒谬了,蔺游白着脸也跟进院子,腿都发软了。
这是个普普通通的土坯房,屋顶也是石片搭的,堂屋与其他房间打通,留了木门可以穿梭。
昏黄的油灯照亮女人青白的脸,她的眼眶黑洞洞的,没有眼珠子,黑色的血迹在眼眶附近残留着,怎么看都不像个活人。
等人进了堂屋,她从桌上拎出来个陶壶晃了晃,发现是空的,自顾自带着陶壶出去打水。
蔺游凑到沈钰安身边,用口型询问:这是哪里啊?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进来啊?
沈钰安似笑非笑的,把他摁着坐下,妙果从储物袋里摸出一个干净蒲团放好,拍拍,请师兄坐下。
他投来一个勉强满意的眼神。
妙果:……师兄真的比会抓老鼠的狸花猫还难哄。
蔺游精神恍惚,感觉自己是在做梦吧。
不然为什么看见沈小夫人凭空拿了个蒲团出来啊?
没有眼睛的农妇又提着水壶进来,身后跟着一串小孩子,个个都是脸色白的发青,眼眶里黑洞洞的,走路踮着脚尖。
“啪嗒”一声,水壶放在了桌子上,盖子边缘残留着白色的粉末,在油灯下看着泛黄。
“喝水吧,喝完了睡一觉,睁眼就到地方了。”
农妇说话的时候那几个诡异的小孩儿围上来,将三人团团拦住,害怕他们跑了一样。
沈钰安将茶碗拿出来,倒满,端起又放下,制造出喝了水的假象,农妇没有眼睛,只以为他们喝了水,放松了身体,与他们讲话。
“别怪婶子,婶子也得活命啊……你们都是年轻姑娘,能生养,听婶子的,给贵人多生些孩子……”
年轻姑娘?给贵人生孩子?
本来被吓到神思恍惚的蔺游凭借职业本能捕捉到了关键词,他看向沈钰安,朝着还在唠唠叨叨的农妇扬了扬下巴。
沈钰安当做没看见。
妙果手里拿着白纸条背符咒,眼前黑色的符文渐渐攀上雪白的衣袖……师兄的腰好像还挺细的……如果肚子隆起来就不能再束紧腰带了吧……
温和漂亮的师兄和生孩子联系在一起……嗯?好像也不怎么违和?
脑袋里莫名充斥着一些惊悚糟糕的画面,妙果赶紧翻出净化符念念叨叨洗洗脑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油灯越来越微弱,农妇不再说话,几个小孩子也都仰着头“盯”着三个人,蔺游的心被高高吊起,情绪紧绷犹如拉满的弓弦。
直到院外传来“嘎吱嘎吱”的车轮滚动声。
“笃、笃”两声,堂屋的门被敲响,蔺游的神经也跟着“突突”跳动。
有个粗噶的男声响起:“花婶,交货了。”
久不动弹的花婶惊动一下,歪着头要起身:“交货了,交货了。”
屋里的三个“货”只有蔺游最不冷静,今晚看见的一切都颠覆他的认知,他倍感煎熬,还不能与同伴说话,眼睛里有了红血丝,青色的胡茬也冒了出来。
沈钰安抬起手,食指与无名指向前点了一下,妙果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手腕粗的藤蔓突然破土而出,一根捆住了花婶和她的几个孩子,另一根飞出去将门外的男人捆了个结实。
花婶骤然被捆住,倒在地上嘶吼起来,声声可怖,那绝非活人能够发出的声音,更像是某种野兽。
沈钰安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调整了一下右手的手套,抵着唇哑笑:“走吧蔺游,你可以回去交差了。”
他在蔺游背上一点,蔺游喘了一大口气,爬起来跟着他:“沈师兄!这到底……这到底是……”
他们跨出屋子,院中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作富贵人家的管家打扮,被藤蔓捆成个粽子,正在地上扭动着,看见有人出来,又惊又怒:“你们是何人?”
第20章 20.怨河(一)
“好问题,”沈钰安在那捆成粽子的男人身前站定,弯着腰打量了一下,粲然一笑,“不过你无需知道我们到底是何人。”
他靴子点了点地,回头对憔悴的蔺游说道:“蔺游,给你个机会,带着这个人回去交差,然后继续被你的裴师兄以巡抚大人的名义派遣到其他穷乡僻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