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脊梁骨好像被狠狠地敲了一棍,钝钝的疼痛一直在压着她的五脏六腑,以至于她一进家门,就几乎要跪倒在地上。
客厅和门外乌泱泱地站满了人,有人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她却四肢瘫软,几乎站不起来。
亲戚低头去看,才发现这孩子脸上全是泪水。
梁城晓听到外面的动静,疾步从里面走出来,而慎怡在看见熟悉的面孔的那一霎那,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力气,直接挣脱了他人的搀扶,揪着他的已经,不断地问。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她重复着这个问题,泪水也顺着湿润的泪痕一遍遍落下来。
梁城晓看起来也并不太好,他浑身的黑衣让慎怡意识到这根本不是玩笑,也不是做梦,于是情绪变得更加激动。
“你说话啊……梁城晓,为什么会这样?姥爷为什么突然就走了?上个月不是好好的吗?哥哥,你告诉我……”
而梁城晓无法给出答案,他的眉心紧皱,表情悲痛,他只会和慎怡一样不断地重复:“我不知道。妹妹,我不知道。”
他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失控的慎怡移到室内,在那里,所有直系亲属都保持着沉默,站得笔直,像一只只立在电线杆上的乌鸦,无声地守着死亡以后的寂寥。
卧室里传来低低的啼哭声,而慎怡的眼泪根本没有停下来过,她崩溃地坐在地上,不知所措地注视着那房间。
打电话给她的是妈妈,算着时间,想着她也到了,妈妈从里面出找人,想让慎怡进去见老人最后一面。
可她显然低估了女儿的承受能力,几乎是见到她的瞬间,慎怡就扑了上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她的无助和期待。
“妈妈,妈妈,为什么会这样?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好不好?你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啊,姥爷他……”
“慎怡、慎怡……”
“怎么可能呢?我上个月来见他的时候还好好的,你们怎么能告诉我他死了?”
“慎怡!”
妈妈扶不起她,只能蹲下来告诉她。
“舅舅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已经断气了。”
姥爷前一天晚上还正常地吃了饭、洗了澡、看了电视,只是半夜腹泻,拉了一次肚子。
然而吃的东西没有任何问题,妈妈替他把了脉,检查了身体,也没有发现任何突发的疾病。
“一个人的生命走到了尽头,生理机制就会意图回到最原始的时候。把身体拉空了,人自然也就要走了。”
慎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走到床头,慢慢地掀起那层遮盖的被子,最后再看了这个小老头一眼。
钝钝的痛顿时变得锥心刺骨,她一颗心好像被人砍成两半,所有的器官都因为激烈起伏的情绪而在颤抖,在挤满了人头的房间里,她开始感到窒息,开始喘不过气。
可是眼泪却仍然在流,凭借着生理惯性不断落下,她捂着眼睛高声痛哭,不愿意离开这张躺着他遗体的床铺,直到爸爸半抱半搂地将她挪出去。
接下来就都是大人的事情了。
梁城晓作为最小的孙子,跟在他父母和堂哥们的身后,担忧地看了一眼慎怡,而后还是残忍地关上了门。
里面开始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嚎啕,慎怡回忆着过往所有的一切,打量着周遭原本熟悉,现在却变得极其陌生的房子,蹲坐在地上,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哀鸣。
没有人阻止她,所有人都在掩面落泪,只是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痛心。
慎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脑中的氧气急速流失,在眩晕感即将战胜悲痛的瞬间里,她看见一双腿飞快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在看到她凌乱不堪的模样以后,心急地几乎用滑跪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一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她即将凋落的身体。
她听见他在喊:“慎怡、慎怡……”
四周此起彼伏地也在喊。
慎怡、慎怡?
在意识彻底失去之前,她又想起自己名字的由来。
怡,取欢畅、舒心之意。
“我们希望你,永远快快乐乐,平平安安。”
慎怡晕了过去。
*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趴在姥爷有些佝偻的背上,半梦半醒地等姥爷背她回家。
可是走了很久,都没有感觉到姥爷把她放下来,也没有看到那熟悉的榕树和门牌号。
慎怡迷迷糊糊地问姥爷:“我们怎么还没到?”
姥爷走得越来越慢,背越来越弯。
他一边笑,一边喘气,对慎怡说:“妹妹长大了,变重了,姥爷都要背不动了,所以就走得慢了一点。”
慎怡很愧疚,她挣扎着想要下来,可姥爷却把她托得牢牢的,两条肌肤已经松弛的手臂坚定地举着她。
“姥爷想再陪你走一走。妹妹,等你再长大一点,我就真的背不动你了。”
慎怡掉眼泪了,她说她长大了就不用姥爷背了,她说:“以后换我扶着您慢慢走。”
姥爷却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他说:“妹妹啊,我眼睛有点看不见了,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路?”
梦里,慎怡一直趴在她的背上,什么也看不见。
“往哪里看?”
她有着艰难地在姥爷的肩膀上探出头来。
前面是即将沉下去的落日,像个蛋黄,就要消失了,留下的余晖将他们两个人的背影拖得好长好长。
慎怡想,回去让姥姥包粽子吧,她想吃有咸蛋黄的粽子了。
姥爷指了一下前方。
慎怡抬眼看去。
他低低的、沙哑的、模糊的声音从很近很近的地方传来。
他说向前看,妹妹。
向前看就好了。
*
慎怡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的病床里。
冰凉的液体一点一点顺着输液管打进她的身体里,让她原本就大病初愈的心灵感到更加空虚。
睁眼的瞬间,旁边的凳子就响了一下。
纪则明疲惫不堪地站在她床前,身上还穿着那件她晕过去之前看到的衣服。
看见她醒来,他很激动,一边调节输液速度,一边朝外面喊医生。
他紧紧地攥住慎怡没有打针的那只手,问她感觉怎么样?
“医生说你是休克性晕倒,需要好好休息,情绪不能大起大落。”
慎怡面对这些关心和解释都只是木讷地摇摇头,很快又闭上眼睛。
没一会儿,护士过来拔针,医生过来观察她的情况,说了没事和几句宽心的话,尤其叮嘱了纪则明不要刺激她以后就走了。
满是消毒水的味道,慎怡皱了皱鼻子。
纪则明问她要不要吃东西,她本想说不要,但是脑子里蓦地冒出姥爷的样子,一个月前,他颤抖着手臂做拿勺子的动作,慎怡顿时又红了眼眶。
她几乎是报复性地吃着纪则明买回来的粥,尽管舌头已经烫到麻木了,也不停下来。
直到他强硬地夺去自己的餐具,慎怡在凝视了他沉痛的表情良久以后,眼泪终究是不受控地落了下来。
纪则明把她抱进怀里,任由她的泪水把自己的衣服打湿。
他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背脊,像动物里的亲子一样,通过最原始的体现亲昵、传递安全感的方式给予她力量。
他告诉慎怡,火化和葬礼的日子都已经定下来了。
她听完,感觉自己好像又死了一次。
命运一遍又一遍地捶打她,将她远远丢出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在她想要爬回来的时候又狠狠地把她摁入无边地狱里。
可是即便是下了地狱,也有姥爷在背着她走。
慎怡哭得眼睛疼痛不止,她一边默念着那句“向前看”,一边问,该怎么向前看呢?
没有你以后的世界,都不再完整。
我的幸福,永远缺了一角。
*
那天是一个雨天。
墓地在郊外的山区里,被瓢泼大雨淋过以后,土地上满是潮湿的味道。
四周全是高大的、密集的树林,层层迭迭地围住这块安葬了许多躯体的区域。
行人踩过的每一个脚印都因为湿润而微微下陷,亲属陆陆续续地来送行,密密麻麻的踪迹从遥远的地方出现,又在他的碑前消失,慎怡的视线始终落在他的黑白照片上。
纪则明站在她身侧,替她打着伞,可她还是感觉自己被淋得湿漉漉的。
爸爸、妈妈、哥哥和妹妹都立在她身后,生怕纪则明攥不住她,又舍不得看她如此痛苦。
在看到慎怡跪下来,跪进满地的泥泞里,在碑前磕了个头以后,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纪则明没有嫌脏,用手替她抹去了膝盖上的泥巴,牵过她濡湿的手心,对她说:“走吧。”
山下还有仪式要做,在此之前,她需要换身衣服,不然会感冒的。
慎怡一言不发,任由他带着自己走出好几步。
可走到一半,她又停下来,回头看。
和她梦里,艳阳天褪下以后的燥热的黄昏完全不同。
暴雨淋湿他的墓碑,淋湿他的鲜花,也淋湿他的小孙女。
收拾遗物那天,慎怡特地去给那几颗金缕梅浇水。原本还黄灿灿的花瓣,如今已经零零落落地凋谢了满地,落入土地里,化作了春泥。
季节轮回变换,好像春夏秋冬会永恒循环,什么都能够重新来过。
实际上,人生和植物一样,都是单线程。
慎怡想,即便再开花,也不是同一个冬天了。
她把姥爷生前的碎片一件件地整理、收拾,通过这些零稀、褪色的痕迹,她好像又重新认识了一遍这个小老头。
连已经很久都不使用的书房也被她叩开,在那里,慎怡发现了姥爷写在本子上的,最后一段话。
他说,遗憾其实和幸福一样多。希望亲人们即便知道当下的幸福会变成回忆,也不要轻易让它逝去,否则,遗憾将会比幸福多。
慎怡拿起这张纸,将其对折、对折、再对折,塞进了口袋里。
做完这些事情,她就像浑身卸了力一般,瘫倒在书桌的边角下。
她明白得太晚了。
就像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企图钻进沙发的那一天,会是她和姥爷见的最后一次面。
从前,慎怡一直以为,一个人心态和所持角色的转变都是缓慢的,由个人意愿而决定的。
如果她不想,她就可以永远停留在这个阶段,永远做她想做的人,保留她想保留的心性。
可是至亲的逝世,令她明白,以前种种,是她太幸运了。以至于分不清是理所应当,还是难能可贵。
姥爷的离开,连带着童年里那个会为一颗钻石扣子而开心不已的小女孩,一起离开了。
她失去的不仅是亲人。
还有她的天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