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和厉寒玉一同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两个人都不怎么爱说话,也不会主动找话题,一路走过来皆是沉默。
厉寒玉路过一家成衣店,想着先起个头,带姜落进去逛逛。她刚在店门口停下,店家已经笑着和她打起了招呼,“厉老板?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厉寒玉朝着妇人点点头,“昨天。”
姜落从严佑口中了解过一点,厉寒玉经商,经常四处走动不见人影,平时偶尔回来几次。至于卖什么她没有过多了解,反正很厉害就是了。
“这位是……”
厉寒玉简单介绍了一番,妇人笑着朝她问安,“原来是沉夫人,需要添置新衣吗?来看看吧?”
“我们随便逛逛。”厉寒玉在一旁提醒了一句,转头看向姜落,“你要是不想逛这里,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
姜落应了一声,表示可以,随后踏进了成衣店。
她的目光落在一些精美的布匹和展示的成衣上,眉头不自觉地拧起开始犯难。家里置办衣食住行的东西都是交给迟央淮,偶尔和他一起出门的也是贺兰梓,她不会挑这些。
姜落想着带几件衣服给贺兰梓他们,也不知道尺码,自己还负债累累,恐怕买不起。姜落微微侧头,换了思路,问了一句,“这里最贵的布匹……要多少钱?”
先买布,到时候再裁剪。
厉寒玉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看起来好像很气派,但那表情又带着拮据的难堪。
在姜落的认知里,最贵的就是最好的。她挑不出来,那就让价格为她挑。
给家里人用,当然要最好的。
“你……看上哪一款了?”厉寒玉纠结了一下,反问她。
姜落犹豫着,被厉寒玉瞬间捕捉到,她皱起眉头,平时脸上就没什么表情,此刻更是多了几分冷意,“你既然没有选好,为什么要这样问我?”她觉得这是在变相的讨好,很不喜欢。
姜落看得出厉寒玉的不满,但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满,“最贵的不是最好的吗?”语气有几分天真,不似作假,她又接着补充,“抱歉,这里的看起来都很好,我选不出来。”
说话太直接了,厉寒玉直接一个猝不及防,“呃……你,你选不出来也不能这么说啊——”
“那该怎么说?”姜落很为难地看着她。
“……反正不能那样说。”厉寒玉罕见地耳尖泛红。
姜落哦了一声,略带些委屈,“那好吧,我不这么说。”但她一时又想不到其他的措辞,不知道该换成什么说法,跟人沟通这件事永远是她的一大难题。
还没等她想出恰当的语句,一道男声响起,中断了她的思考。
“哟,这不是厉大老板吗?旁边这位是……”来人一声锦衣华服,看服饰是个贵公子哥,他手里摇了把扇子,眼底不自觉流露出的鄙夷暴露了他的附庸风雅。
厉寒玉的面色更冷了,下意识往前站了一步,将姜落护在身后,全身散发着抗拒的气息。
“嗨呀,别这样。”男子笑了笑,“怎么说,我们也算是……旧相识?”他摸了摸下巴,似乎在考虑这个用词是否正确,“总之,别那么冷漠嘛。”
“再怎么说,我现在进了你的店,那就是你的贵客啊?对不对?”他收起扇子,用扇子抚弄过一旁挂着的成衣,脸上挂着一抹戏谑的笑容,“这衣服……摸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韦皓。”厉寒玉呵斥他。
“哦?这下知道我是谁了?”韦皓收回扇子,低声笑了笑,“别生气嘛,大家都是朋友。哦?原来你身后还有位美人呐,我刚刚还没看见……”
他直勾勾地看着姜落,浑浊的目光带着猥琐。厉寒玉刚要往旁边挡住,就被韦皓推开。
姜落抬手稳当地扶住了厉寒玉,并不打算自我介绍,师父说了,满嘴喷粪的人就该把舌头割下来喂狗,而对待这种人,也不用客气。
没人理他,没人为他介绍,这让韦皓有些挂不住脸,“啧,厉大老板真是越来越没有礼貌了啊。”
他又要往前一步,刚一抬脚,就感觉脚下一绊,直接摔了下去,磕到下巴,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姜落抬脚抬得快,收得更快。韦皓转头看了看厉寒玉,觉得她的位置不够,又看了看姜落,又觉得没道理,一时间不知道该骂谁。
他想了想,准备两个一起骂。
“韦皓,你又在干什么?”
韦皓还没来得及开口,被人打断,他听到声音时还未回头,正要发作的脸立刻变成了讨好而谄媚的笑容,一瞬间面部扭曲,惺惺作态,丑陋无比。
面前来了位白衣公子,语气严厉,似乎正在为韦皓的莽撞而懊恼,他先是朝厉寒玉点了点头,笑容可亲,也不管她有没有回应,打量的目光随即落在了姜落身上。
姜落不禁打了个寒颤,严佑也曾打量过她,但没有这种被毒蛇黏上的恶心感。
“二位夫人,真是抱歉。韦皓,还不给二位赔罪?”他笑盈盈地走了过来,眼睛里划过一闪而过的精光,毒蛇盯上了下一个猎物。
刚刚还趾高气昂的韦皓现在恭敬了不少,“崔爷说的是。”他笑眯眯地转过身,“二位夫人,刚刚真是抱歉了。这样……我在你这里订些新货,到时候就麻烦你‘亲自’送过来啦?”
厉寒玉皱着眉头,正要拒绝,崔玖晔已经先一步训斥上了韦皓,“你这强买强卖的做什么?丢人现眼得很。”他苦恼地笑了笑,“真是对不住,是我没能教导好他。”
崔玖晔和韦皓小时同一个学堂,韦皓的父亲经常拜托崔玖晔管着点他,久而久之关系也越加密切。
“实在对不住,若是哪天二位有空赏脸,便来崔某的茶庄,我定会好好招待。二位若是能带上自己的朋友,那便会更热闹,崔某不胜欢迎。当然,严大人和秦公子我都会提前打好招呼,想必他们都十分乐意。”崔玖晔温和地笑着,话里话外都是一个考虑周全的邀请。
厉寒玉一口回绝,“不必。”
崔玖晔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厉……夫人,我们之间也许是有点私人恩怨,但我想,这不是你代替身旁人回答的理由。”
“沉夫人,你说对吗?”
姜落微微皱眉,这人说话是客气,但无形中让一把刀悬在人的头上,让他人左右为难,总要得罪一个。
姜落可不管这些,她摇了摇头,拒绝得非常直白,“不。我不想去。”她又怕他继续纠缠,接着补充道,“以后也不会去。”
崔玖晔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被拒绝得如此不留情面,他身体微微前倾,明显地看出是来了某种兴趣。崔玖晔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不如这样,我……”
“崔大人好大的雅兴——要带我的客人去哪里呀?”
身前出现一道飒爽的红色身影,挡在了两人面前。
“谢将军。”崔玖晔向谢昭离拱手作揖,斟酌了一下,放弃了自己的想法,“失敬失敬。既然是谢将军的客人,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徐徐图之,才是他的风格。
崔玖晔和韦皓随后便离开了,走之前崔玖晔还特意在店里订了几十匹布以表歉意。
“晦气。”厉寒玉忍不住骂了一句。
“好啦小玉儿,就当是送上门的生意咯。下次我定叫人把那些家伙黑打一顿。”谢昭离将下巴搁在厉寒玉的左肩,另一只手绕过去捏了捏厉寒玉的右脸,她轻声笑道,转头看向姜落,挥了挥手,“好巧啊,沉姑娘。我上次还说找你喝酒呢。”
“我记得。”姜落点点头。
谢昭离看着姜落呆呆傻傻的耿直样,忍不住想要抬手捏捏姜落的脸,被厉寒玉眼疾手快地拦住。谢昭离略有些失落的收回手,转而继续捏上了厉寒玉的左脸。
“你们在买衣服呢。”谢昭离扫了一眼周围,抬手轻轻整理厉寒玉耳边的碎发,“选好了吗?”
“都很好看,不好选。”姜落回答。
谢昭离动作轻轻一顿,爽朗地笑了一声,“小玉儿,我告诉过你吧,沉姑娘就是特别实诚。你们这一时半会儿选不出来的话,不如陪我去校场看看,再到酒楼喝上一杯?”
厉寒玉没意见,她和姜落本来就相处得很无聊,姜落自然也不拒绝。
“秦开舟说有家酒楼的味道不错。”
“那待会儿就请小玉儿带路咯。”
太阳东升西落,天色渐晚。门口的灯笼已经挂上,却依旧不见人影归来。
严安鹤已经去睡觉了,严佑在院子里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人回来。秦开舟下午时分就回去了,也没见他有消息。
严佑等不住了,上了马车往秦府去,走到半路就遇到他一边扶着厉寒玉,另一边扶着姜落。
“诶——你来的正好。我刚还叫人到你府上去找你呢,没想到就遇上了。”秦开舟还没来得及将姜落交给严佑,严佑已经把人拉过去了。
“怎么去喝了这么多?”严佑闻到冲鼻的酒味微微皱眉,语气担心,“头晕不晕?胃里难受么?”
“嗯。喝了。不算难受。”姜落点头,脸颊微微泛红,面上染上一点微醺,眼底强撑起一片清明,直接拒绝了严佑想要扶她的手,“我酒量还行。”
被游席知带大的孩子,除了游席知自己,基本不会有人说他们酒量差。
“嫂子还挺谦虚……”秦开舟默默咽了下。
姜落的脑袋实在有些昏沉,向酒意屈服,额头抵在严佑的肩膀上,嘴里还在不服气地嘟囔,“我靠一下,一小下……”
“谁带你喝酒了?”严佑轻轻顺着她的后背。
姜落的脑袋已经迷糊了,张嘴道,“秦……”
严佑眉头微蹙,目光已经落在秦开舟身上,并不友善。
“不对不对……”姜落又摇摇头,感觉脑子里晃动的全是酒液,风一吹,人又清醒了些,“是厉夫人说,秦开舟告诉她,有一家酒楼味道不错。”
正要背黑锅的秦开舟松了口气,一边将身边的厉寒玉扶正,一边连忙解释,“她们遇到了谢昭离,三人在酒楼里喝着呢,我都坐那儿等老半天了。我去的时候她们就喝着了,也不知道之前喝了多少,反正我看着够呛。嫂子是真能喝——简直和谢昭离不相上下。”
“谢将军?”谢昭离的酒量是出了名的好。
“对啊,她被太子带走了,不劳咱费心——你等等……帮我稳着点。”
厉寒玉喝得少,也醉了,但勉强能站得住,她看到秦开舟蹲下身,习惯性地趴了上去。
“阿玉还说遇到了那几个傻帽。龟孙的,看我下次碰到不揍上一顿——哎哟。”秦开舟越说越气,动静似乎影响到了身后的厉寒玉,后脑勺脆生生地挨了一巴掌。
倒也不疼,但秦开舟就是喜欢叫唤,让她听了高兴。
严佑帮他扶过厉寒玉后便只低着头关心姜落的状态,秦开舟这边说了一串,他都没空分出一个眼神来,“知道了,你快带小玉回去吧。”
“行。那你注意点。”秦开舟本想坐下他的马车,可惜了不顺路。
“嗯。”趁着关切的间隙,严佑抱起姜落,让她找不到推辞的时机,将她放到了马车上坐好。
“我不难受。真的。”姜落努力朝他眨眼,证明自己的清醒。
确定她没有想吐的反应后,严佑才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夫人喜欢喝酒,也要注意适量。”
姜落摇摇头,否定他前面的话,“……会喝一点,但不是……特别喜欢……”没有到那种非喝不可的地步。
严佑一愣,换做以前,她应该是淡淡嗯一声就结束对话。
她在对他坦白自己的喜恶,让他了解自己——这算不算对他没有那么防备了呢。
严佑忍不住面露笑容,忧郁的情绪被一扫而空,脑海中自动浮现出新婚之夜喝交杯酒那次,想到那时她喝完酒的表情,忍不住问,“那……你觉得之前的桂花酿如何?”
“嗯?……那个啊……”喝了那么多酒,姜落在脑中进行记忆检索的时候还是比平时慢了一些。
“有点淡。嗯——酒味够了……但桂花的清香少了,可能是……不小心水洗桂花,又或者用量不对。”姜落细细回味当时的味道,“余味带苦,提炼的纯度不够……”
品酒这技能似乎成了她的肌肉记忆,即使现在喝得醉了,也能顺当说出几句。
“夫人厉害。”严佑评价道。他咂摸了一下,总觉得这种话在某处听到过——
“他家的桂花酿又苦又涩,根本就没有好好处理过桂花,草木香重得过头,还做什么酒?”
品酒嘛,评价大差不差没什么好奇怪的,只能说那家的酒真的不行。不过他只能说出酒味偏苦,不会了解到是酿酒的哪一步出了问题。
沉千海是个滴酒不沾的,“沉妙瑜”又如此沉闷——
和她那格格不入的矛盾感一样奇怪。
没等他多想,只感觉肩头一重,刚刚还强撑着坐好的姜落实在是撑不住了,歪头倒了过去。
姿势有些别扭,严佑准备让她枕在自己腿上,这样会舒服些。他抬手扶起她的头,手掌触碰到茸茸黑发,柔软可亲,几乎是在一瞬间呼吸暂停。
平复了多次呼吸,他才抬起另一只手护着她的腰。
两只手环抱住的时候还不明显,如今一只手放上去,竟盖住了大半个腰身。即使隔着一层布料,仍能清楚地感受到皮肤的温度。
他又多做了几次深呼吸。
抛开邪念后,严佑手上的动作迅速了些,却也像在故意遮掩什么。
月色如水,裹着一层薄雾做衣裳,在树荫处投下阴影,下方的马车放慢了速度往前行驶。
严佑坐在车内,静静看着姜落的睡颜,他以前称呼姜落为“夫人”,从未有过暧昧的语气和态度。如今只是想到“她是我的夫人”,再想要开口称呼时竟霎时耳尖泛红。
他总算明白周景灼为什么说他是毛头小子了。
所有举动都在昭示着他像一个毛头小子般坠入爱河。
严佑笑了笑,他并不会抗拒或者否认这种念头。
他曾想过,是不是任何鲜活的事物都能让他如此着迷?答案是肯定的。他必须承认,青春活力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不代表只是因为这一点就能够让他爱上一个人。
但姜落就是姜落,他爱少女时期的她,更爱以后的她。如果他不只是沉溺那种生命力的绽放,那么仅仅只是幻想她老去的样子他就会对这个人失去兴趣。
别的女孩就不烂漫可爱,鲜活热烈了吗?当然不是。
但他只要她。
严佑低头看着侧躺在他身上的姜落,目光满是柔情,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要呢喃着什么,严佑便顺势弯腰,侧耳细听——
是哭声。
微弱的哭声。
脑子里的信息迟滞了片刻,忽然被串在一起,后背一瞬冒出虚汗,一根导火索猝然被引燃,炸开了花,在轰然间停止思考。
紧张,害怕,不解……甚至还有兴奋的情绪团团围住了他。
他好像……娶的不是沉妙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