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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章 番外八
    京城夏日的雨来去都没有道理,酝酿了一整天,临近傍晚尽情宣泄了一阵,又突然放晴。
    雨雾散去,隐匿了一天的夕山重新显现在路的尽头,靛青的山峰上笼着层层叠叠的云霞,模糊了凌厉的轮廓。
    排队测核酸的市民纷纷收了伞,掏出手机对着夕山猛拍,焦躁的心绪因为这一点美景转瞬化为惊喜。
    核酸监测点简易顶棚上噼里啪啦的雨声骤停,喻述有些不适应,茫然抬头,才发现换了天色。
    她穿着白色防护服,头脸包裹得像一颗光滑的卤蛋,往路的尽头望去,透明面罩上蒙了一层赤金的霞光。
    喻述从早到晚扫描了上千张身份证,脑子里全是杂乱的身份信息,愣了几秒,天边的色彩才慢慢淌进眼里。
    她兴奋地弯起眼睛,扭头对采样处的小护士徐灵说:“雨停了!”
    徐灵拧紧采样管,一脸生无可恋:“闷了一整天,才下这点雨,我防护服里的水都比地上多。”
    喻述甩甩裤管,也是一片水声,她看了眼时间:“马上就六点了,再坚持八分钟。”
    徐灵摇摇头:“你刚来几天不知道,这雨一停,且有人来排队呢。”
    今天是喻述下沉社区的第三天。她奋战百日,终于考公上岸,分到了夕山区政府办信息科,结果入职没两天,就被抽调到柏林社区支援疫情防控工作。
    她值守的这个核酸检测点紧挨着高档小区望山苑,顾名思义,里面都是西望夕山的山景房,寸土寸金。
    徐灵话音刚落,原本稀稀拉拉的队伍就延长了不少。喻述咋舌:“你这波预判我给满分。”
    “你瞧瞧还有多少人?六点半能收工吗?”
    喻述站起身,望向夕山的方向。大雨初停,空气中还氤氲着水汽,长队一直蜿蜒到路口,人头攒动,个个面目不清。
    队伍中有一人格外显眼,他比前后高了一头,身姿挺拔,穿着白衣黑裤,背对青山彩云,好像水彩画里的一笔浓墨,明明是最低调的颜色,却最引人注目。
    他站在队伍里,却不似与任何人同行,目光略过众人的头顶,直直落在队伍起始的地方——喻述所站的位置。
    虽然远得看不清面目,喻述还是下意识别开了脸,不知怎么,这个模糊的身影忽然让她想起一个人,一个她早就该淡忘了的人。
    记忆里,那人眉目锋利,颌线清晰,目光总是若即若离,好像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可当他认真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瞳比太阳还灼人,让人无端忘了怎样开口,甚至怎样呼吸。
    喻述摇摇头,把那人的样貌从脑中甩掉,重新坐回桌前:“路口那边还有几十个人,六点半估计悬。”
    徐灵叹气:“都怪雨停得太早了,人多力量大,你明天跟我一起祈雨。”
    喻述笑道:“我才不参与你的封建迷信活动,想开点儿,大家今天测了明天就不用来了。”
    二人没聊两句,就重新投入工作,排队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不容片刻分心。
    雨一停,天气愈发闷热,喻述一直低着头,汗水滴下来迷了眼。她抬起胳膊想擦,才发觉自己全副武装无处下手,只好仰起脸拼命眨眼,直到憋出几滴眼泪,才恢复了视力。待转过头,桌子上已经又多了一张身份证。
    她熟练地调整手机角度,把证件四角都框进摄像框里,等着机器自动识别信息的时候,目光落在手机屏幕里的证件照上,再也错不开眼。
    照片与记忆中那张脸严丝合缝地重合在一起,只是更年轻些,带着些许稚气,目光桀骜。
    喻述手腕一抖,手机掉在了桌上,不偏不倚砸中了那人的身份证。卡片薄薄一张,受不了这等冲击,一个弧线跳下了桌子。
    喻述下意识弯腰去捡,谁知那人也蹲了下去,她的医用手套触到那人的指尖,急忙缩了回来。
    她垂着头不去看他,伸手在桌上胡乱摸索,跌跌撞撞够下来一瓶酒精消毒液,对着自己的手套一阵猛喷,然后双手一阵猛搓,边搓边说:“快把手伸出来,你刚才碰到我了!”
    喻述语气急切,说完才觉得凶了些,赶紧抬头解释:“这是防疫规定,在人员密集的地方要尽量避免接触,接触后要赶快消毒。”说着把消毒液往前递了递。
    隔着透明面罩,喻述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对面的人,睫毛上还沾着两滴未干的泪珠,好像凶人的不是她,被凶的才是她。
    她这才真正看清他的模样,轮廓比四年前瘦了些,棱角分明,显得愈发冷峻。他目光落在她发红湿润的眼睛上,微微蹙眉,然后朝她伸开了手掌。
    喻述赶紧低下头,对着他掌心按了几下。
    他的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泛着冷意。掌纹很简洁,没有那么多枝枝桠桠,生命线又深又凌厉,事业线很长,爱情线很短。
    喻述看着入了神,忽然觉得手相学或许也有些道理,全然忘了自己刚才拒绝封建迷信的那份坚决。
    那人双手合在一起,姿势标准地示范了一次七步洗手大法,重新伸到喻述眼前:“可以了吗?”
    喻述猛然回神,下意识“嗯”了一声,脸颊一片热气蒸腾,庆幸自己戴了面罩和口罩。
    “你捡还是我捡?”他指了指地上的身份证。
    “你、你捡吧。”
    他翻过手掌,用食指和中指夹起卡片,少年带稍显稚气的脸庞闪了一下,藏进他手心,像在恶作剧。
    “起来吗?”他问。
    喻述这才意识到两人一直蹲在地上说话,赶忙攀住桌沿,试图优雅起身,可是一下午没吃没喝,又蹲了这一会儿,难免头晕眼花失了准头,后脑勺在桌角磕了一下,震得桌子抖了三抖。
    这一撞,把她憋了半天的矜持全撞散了,干脆破罐子破摔,重重坐在椅子上,不再费心管理仪态。自己总共见了这人三四回,回回都是狼狈不堪,而且一次比一次更甚。
    好在这次她捂得严严实实亲妈也认不出来,也不必顾及形象了,反正他也不可能记得自己。
    那人单手稳住摇晃的桌子,低头看向喻述的脑后,那里鼓鼓的,是她胡乱扎的丸子头。
    喻述忽然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他时,发型比今日还草率。那时她正试图把头发留长,半长不短最是恼人,赶上期末周,她扎了个朝天揪就往图书馆跑,谁知碰见了几个月没在学校出现的他。
    她甩甩头,把记忆从脑中驱散,开始按部就班走流程:“身份证。”
    那人松开桌角,重新把身份证放在桌上,不偏不倚在她身前三十公分。
    喻述举起手机扫描,目光重新落在他的证件照上。
    照片似乎是多年以前照的,头发很短,眼睛偏狭长,带着少年独有的清透明亮,看向镜头时却有些不耐烦。如果是那时的他,大热天排了半天队,遇上一个笨手笨脚的社工,大概不会这样有耐心吧。
    这张脸在屏幕上一闪而过,就跳到了信息采集页面,第一行赫然写着他的姓名——陆归程。
    虽然早就认出是他,可看见这三个字,喻述还是心里一跳,本就喑哑的嗓子险些破音:“手机号麻烦报一下。”
    陆归程报了一串十一位数字,喻述朝采样处扬了扬下巴:“您慢走。”
    陆归程略一颔首:“谢谢。”然后转身离开,疏离而客气。
    他背过身,喻述终于敢细细打量。
    陆归程肩宽腰细,侧脸线条清晰峻挺,短发浓黑,肤色本是冷白,此时被夕阳涂上一层暖色,中和了轮廓的冷峻。他的肩比四年前更宽了些,挺拔的少年意气却一分未减,步幅很大,不带丝毫犹豫。
    果然是没有认出自己,喻述机械地伸手拿过一根采样管放到摄像头下面,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落。
    陆归程三两步走到徐灵面前,桌子堪堪到他大腿。他摘了口罩,露出犀利的下颌线,然后躬下身子,双手撑在腿上。
    采样完毕,他朝徐灵轻轻点了下头,唇齿一动,似乎也道了声谢。喻述捏紧了手中的采样管,还真是一视同仁。
    下一位很快上前,喻述收回目光,待再抬头时,陆归程已经走到路边,跨上银黑的重型摩托车,戴上黑色磨砂头盔,伴随着轰鸣声,驶向远山云霞,在燥热的夏日黄昏,带起一阵猎猎凉风。
    六点四十五分,最后一人测完,喻述和徐灵双双在椅子上瘫了五分钟,才拖着脚步去换衣服。衣服脱下来轻轻一拧,地上就是一滩水。
    徐灵歇过一口气,终于有力气聊八卦:“刚才那个跟你在地上画圈圈的帅哥太绝了,他摘掉口罩的一瞬间,我差点儿把咽拭子掰断。”
    喻述动作一顿,极力装作不在意,头也没抬道:“是吗?我没注意。”
    徐灵笑容促狭:“没注意?我可看见了,你俩小手一碰,你就激动得撞了桌子。”
    喻述把手伸到徐灵眼前,十个指头都被汗水浸得泛白发皱:“我手都这样了,别说碰一下,砍我两刀都不一定有感觉。”
    徐灵摊开自己的手,也是一样的皱皱巴巴:“也是,那你记住他的名字了吗?”
    喻述动作一顿,随即摇摇头:“这么多人,哪记得住?”
    说的不知是自己,还是陆归程。
    徐灵恨铁不成钢:“帅哥的名字都记不住,你怎么考上青大的?下次注意点儿。”
    哪还有什么下次?
    喻述拧开矿泉水瓶,一口气灌了半瓶,然后问徐灵:“记住名字,然后呢?”
    这名字她记了四年,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徐灵眼睛一亮:“然后记住他的手机号码,给他打电话,约他出来,把他拿下!”
    喻述用手背抹去唇边的水渍,掩住了抿紧的唇角。当初她也曾有过这样简单直白的念头,可四年过去,她早已失去跟他招手say hi的勇气。
    忽然,一串数字闯进她脑中,不多不少十一位,是一个手机号码。
    **
    喻述告别了社区的同事,急匆匆赶到地铁站。如今多个区域提倡居家办公减少公共出行,往日拥挤的地铁线一片冷清。
    喻述汗湿的头发还未干,就一头扎进强冷车厢坐下,可是再充足的冷气也驱不散她脸上的高温。
    她本以为,除了在新闻上,这辈子不会再见到陆归程。
    毕竟他们两个离得最近的时候,一个在中文院,一个在信科院,饶是她绞尽脑汁,也没能偶遇几回。
    陆归程大三和同学合伙创立青睐科技,凭借人脸识别技术发家,深耕人工智能领域,各大机构抢着投资,据说港股上市已经排上了队,敲钟指日可待。
    这么一想,望山苑勉强配得上陆归程的身价,又紧临高新技术产业园,他出现在附近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自己,绕过大半个京城,去一个离家二十多公里的地方去当社工,这要是让大学同学知道了,定要说她居心叵测。
    毕竟当初,她喜欢陆归程这件事,是中文院的笑谈。
    四年前,陆归程临近毕业,终于在学校现身。喻述那年十九岁,不会隐藏心意,也禁不住旁人撺掇,拎着豆浆油饼,穿着人字拖素面朝天地走到陆归程面前,认认真真地问他:“交个朋友吗,师兄?”
    陆归程当即皱了眉,本就生人勿近的眉眼愈发冷冽,目光扫过她身后的亲友团,然后定在她脸上,一字一句把她的勇气悉数灭掉:“我不会和你做朋友。”
    喻述伸手揉乱自己湿哒哒的头发,然后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防疫规定和对群众的解释话术。
    电影里说,忘掉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把他变成文字。
    她翻开崭新的一页,在上面写了“陆归程”三个字。想了一想,又在后面加了一串数字。
    第69章 番外九
    当晚喻述很早就上了床,本以为会失眠,没想到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梦里自己有骨气得很,昂首对陆归程说:“我的朋友多得很,不少你一个!”
    闹钟五点半准时响起,喻述头脑懵懵地起床穿衣,匆匆赶到社区核酸检测点。
    她一现身,徐灵就凑过来:“你说,昨天那个京a帅哥今天还会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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