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及敬亭颐的名讳,浮云卿悠悠转醒。她睡眼惺忪地往身侧乜一圈,见衣裳就快要贴在自个儿脸上,忙坐起身来任人伺候。
“敬先生应当不生我的气了罢。我可是与他握手言和过的呀。”
两位女使默契对视,心思不敢跟浮云卿透露出,只能心照不宣地开口:“先生是个好脾气的,公主无需担忧。”
浮云卿旋即问起麦婆子的事。
“麦婆子有药汤吊着,身子痊愈大半。公主叫她好好休养身子,但婆子却心系公主,就盼着您去别院看看她呢。”
浮云卿微微颔首,“不急,等把卓先生安顿好,我再去见麦婆子。”
府里又有新人来,这也算是件稀罕事。现下粮水充足,仆从总算得了空闲,聚成几堆,小声交流八卦。
退鱼拉着金断低声攀谈,“昨晚公主用膳时,咱俩没跟在前面伺候。散场后听周厨子说,公主握着敬先生的手不放,这逾越举动可把先生吓得不轻,连连告退呢。”
金断想了想那场面,万分愕然。
退鱼又言:“那时
禅婆子在场。听说散场后她笑得可欢了。她一直看不惯敬先生,见人在公主面前吃瘪,便觉着公主还是听她的话。”
那遭禅婆子还在清点着仓库储蓄,哪有心思管这些女使的非议。不过这话确实戳到了她心肺管子上。
说她是护公主心切也好,说她是想稳固一把手地位也罢,摆在众人面前的只有一个事实——她看不惯敬亭颐。
或是,她看不惯这两位夫子。
无论怎样,该来的人,任是禅婆子怎的兴风作浪也阻拦不了。
再尊贵的夫子也是公主的臣,无需一大帮子人兴师动众地站在门口等。
可浮云卿抄手站着,谁来劝都不肯挪步。
“公主,人还没来呢,要不您去前堂坐着等?”
浮云卿摇摇头,“半晌前,敬先生临时来求,说要到桥东巷王家庄子里取些墨。桥东巷在城西,折返一趟费功夫。他一走,卓先生在公主府里就没熟识的人了。我要在这里等卓先生来,万不能叫人觉着府里招待寒碜。”
禅婆子瞥见她望眼欲穿的样子,心里淬着业火,然气恼只能往肚里咽。
滑安巷只落着公主府及护卫杂所,通衢人迹稀少,外面的车马没胆子往这里闯,因此人来不来,潦草一望便知。
比及髹黑正门前的几位站得腿麻脚酸时,一道轻快飞疾的马蹄声倏地传来。
骏马骙骙,地面微微荡起一层尘土,呛得禅婆子掩面直往后躲。
淡淡的土腥味被无数道弧光割裂,猛然朝四面大方扑洒过去。
浮云卿睐见马背上的人利落蹬了下马镫,黑靴一踏,那道身影便轻快落了地。
甫一走近,她便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人。
是话本里写的剑眉星目,五官端正锐气。铜色圆领袍裹着一具孔武有力的年轻身子,腰间环着蹀躞带,随着他唱喏的动作,时而往前扬,时而往下坠。
恍若弱冠之年便在疆场厮杀的气盛将军。
这便是她府里的另一位夫子,卓旸。
浮云卿被这锐气一震,差点站不住脚。清清嗓子,旋即开口:“先生虽是延宕了到来的日期,但好歹赶在了大寒食之前。一路舟车劳顿,快进院歇会儿罢。”
卓旸颔首,跟着浮云卿进府。
小厮忙着把行李和骏马各归其位,女使遥遥跟在主子身后,小声攀谈。眨眼间,府门口便只剩禅婆子一人。
今日正好轮到护卫军统领孟军和副统领张科来守门,这俩人平日能跟禅婆子搭上几句话,眼下便开口示意禅婆子快往里面走。
孟军掸起甲胄上面微乎其微的灰尘,一面睃着神色嗒然的婆子。
“敬先生刚来时,婆子可是把弟兄们都叫来交代半晌,说往后多了两位要保护的贵人,让弟兄们对这事上点心。那日婆子说得郑重,我原以为,你能与那俩好好相与。可今日怎么看着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张科听及,龇牙咧嘴地朝孟军示意:统领,可不敢惹这位厉害婆子。
孟军不动声色地瞪过去,心骂真是没出息的老鳖头。
禅婆子短促地哼了声,甩甩袖子,“怕不是什么正经教书的先生,把公主迷得天地不分。”
这个古怪的婆子,纵是最雌懦的人来伺候她,也难讨得欢心。
那厢浮云卿如是说道。
她遣走随从,领着卓旸来到敬亭颐居住的那进院。
“原是想给先生单弄一进院的。偌大的公主府,小院多的是,不怕来人不够住。可敬先生说不敢逾越,还是与先生住一起好,日后安排课目,考习研究,都很便利。”
话里半是无奈半是忧伤。
提及勤学苦读,除却头脑聪颖的少年天才,大多学生都忍受不下这般清苦日子。浮云卿也不例外。
只是外人在场,免不了要强颜欢笑。
“无妨。”卓旸似没听出浮云卿话里的为难,坦然回道:“师从臣道,我与他皆是公主的臣,谨遵公主吩咐。”
浮云卿颇觉羞赧。
先前与敬亭颐相遇,那个意外的拥抱倒是破了二人之间的冰。此后她待他,颇有自来熟的意味。
似曾相识,相处亲切,那种迫切想了解、贴近他的劲头,怎么都合不上闸。
可与卓旸相处,她总想往哪里躲着,莫名的怕。
一言一语,板板正正。该是正常的场面,可心里就是没理由的闷,迫切想撬开天窗透气。
相顾无言,院里的翠竹被数了一丛再一丛。
正愣着,便听见卓旸讳莫高深的问话。
“公主先前可曾练过基本功?”
“嗯?”浮云卿脊梁骨蓦地挺得板直,恍若被他揪了起来。
细胳膊嫩肉,是好生供养大的主儿,没遭过什么罪。
卓旸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身边站着的,是国朝最受宠的小公主,不是他平时负责操练的跅弢不羁的纨绔子弟。
于是转变了话术,“臣是想问,公主可曾早起跑过圈?”
浮云卿飞快眨眼,“噢,有的有的。”
本就说得心虚,在卓旸怀疑的目光下,更显得是胡诌的空头话。
“跑圈……没有正经围着哪条街跑……在府里追着女使玩儿,我能跑半个时辰!这……算么?”
浮云卿强撑嘴角,可怜巴巴地望着卓旸。
卓旸长叹口气,“看来公主平日是不爱锻炼身子的,这可不行。”
伪装被戳破,浮云卿立马瞪大了眼,抄手抱怨道:“我哪有不锻炼。放纸鸢,荡秋千,打牌,这不都是在锻炼么……”
话音愈来愈小,几欲像是呓语。
她热衷玩乐,读书一窍不通,玩乐的事倒轻车熟路。然而若把这些事称为锻炼活动,未免太过牵强。
卓旸又是一阵长叹。
“无妨,待臣稍作修整,最迟今晚,日后的课目内容,定会呈到公主手里。”
“无妨,无妨!”浮云卿忙摆手道,“这事不急,当真不急。”
又耸耸肩,沉声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得把先生安顿好。先生劳累,还是快好好歇会儿罢。若有事,待午间用膳后再说。”
言讫,人一溜烟地跑远了去。
那道娇小怯懦的背影慢慢看得不真切,裙衫勾起漂亮的弧度,遥遥闻见慵懒的春日气息。
直到再也望不见,卓旸才收回了目光。
*
内院。
暖洋洋的日光从翘檐移至屋前空地,侧犯尾犯搬来马扎,膝前放着装满针线的帐空篮,拿来一块布,比拼着绣花手艺。
嗖——
倏尔传来一道迅疾的风,俩人懒散抬眼,竟是浮云卿提着衣裙,骙瞿走来。
她们习惯了浮云卿慌慌忙忙,一惊一乍的模样。
毕竟花样年华的女孩,没经过什么大事。故而任何一件不起眼的事,都会在她心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两位女使不禁轻笑,估摸又是打牌输了钱,恼着呢。
可再仔细观摩一阵,浮云卿此刻又与常时不同。
从空地走到寝屋,约莫百步。每走几步,她都会低声叹一句:“难熬”。
见她眉头蹙得紧,侧犯尾犯赶忙放下手里物件,紧跟着她。
侧犯小心问:“公主被什么事烦着了?”
浮云卿没立即回话,丧气地推开屋门,慢悠悠地晃荡到床边,随手捞来一件软枕搂着,躺在床榻上。
半条腿撑在床上,半条腿凭空晃着。趿着绣鞋,鞋头上翘如展翅飞燕。
女使赶到身边,换了尾犯来问,“公主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
她俩熟悉浮云卿的脾性,静静守在床幔前,竖着耳朵,随时听吩咐。
先见浮云卿把脸埋进软枕里,又见她深吸了口气。
末了,听见一道黏得发腻的声音。
“好想敬先生呀。”
若是麦婆子在场,听罢这话,她会知道,这是浮云卿打幼时断奶后,第一次把想念说了出来。
很久很久,她都不知道想念是什么滋味。只会怀念某段时光,难捱寂寥。
让她想念的,让她忍不住靠近的,是个新交识的人。
作者有话说:
卓旸日记:公主性情顽劣,纵情玩乐。
敬亭颐日记:公主善良可爱,可爱可爱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