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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甫一迈步,猛地想起药汤的事,赶忙趴在禅婆子耳边,试探问道:“燃火的事,公主也告诉婆子了么?”
    禅婆子招呼着退鱼把药汤放到床几上。这药汤熬得浓稠,熬得比老虔婆的命还苦。周厨昨晚亲自守着炉火,一夜未眠,就是为了这盅汤。
    想及全府上下都把心栓到了这屋,心里未免吃味。这药汤放在床头,就是为着呛呛床榻上熟睡的人。
    “怎么?单她麦婆子是公主的心腹,我就不是?”
    女使被话噎到,心想:您还真不是。
    面儿上可不能这般放肆,一板一眼地回:“寒食燃火,越少人知道越好。公主府的墙是密不透风,可万一飞进哪只外来的蝇子,不知道府里的规矩,飞出去后胡言乱语可怎么办?”
    禅婆子知道这牙尖嘴利的女使是在讽刺她,讽刺她一仆二主。无论她怎么说,怎么做,这帮仆从都会认为,她是李贤妃派来的线人。
    她不属于公主府,也不属于禁中。公主不在跟前,谁都想夹枪带棒地讪她几句。
    平时她不会出声解释。不信任自个儿的人,就是把头颅割下来递到人家手上,人家照样不信任。
    只是今日,禅婆子想给自己辩解几声。
    旋即竖起狭长的眉眼,嘴皮子上下一剪,“你的意思是,我是公主府的内鬼,捞住个时机就会背叛公主?国朝寒食火禁甚严,不是因着冒犯规矩有严苛刑罚,而是因着,若点火被百姓发现,十里长街,鸣鼓声张,集聚臭骂。往后若是遇上任何不顺的事,那百姓可是会三番五次地在公主府前闹事,唾沫星子都能把府邸给淹了!”
    “如今是没有律法清楚写着,不守火禁要怎么用刑。可你当外面的声音就不重要,何况你供的主子还是公主!小娘子家脸皮薄,天天被人骂,一传十十传百,到那时国朝上下都怨这位公主,公主她能捱得住?”
    怒火窜天,说罢一长串话,禅婆子觉得她的嘴角都被心火熏出了个毒泡。
    这串话反叫发问的女使无地自容,帕子被绞得凌乱,她探探身,叫醒麦婆子。
    本还想掀开床幔,谁知麦婆子的手倏地伸了出来。
    苍白的手腕上血管凸起得厉害,皮肤松弛,像浣洗了无数次的麻布。
    麦婆子提着力气勾勾手,随即手腕便无力地耷拉下来。
    “我观你身子是虚得厉害。”禅婆子冷不丁道。
    “你来我这里,只是为了泄怒么?”麦婆子被女使扶着坐起身,双手艰难捧起一盅药汤,一饮而尽,眉头就不曾松开过。
    “噢,不是。”
    刚人没醒时,禅婆子神色还透露出担忧之意。待人一睁眼,她便又恢复了那般淡漠的,疏离的,冷酷的神态。
    恍若刚刚心里担忧的不是她一般。
    “那是……”
    麦婆子睐一圈眼,这才瞧见,原来禅婆子身后还跟着退鱼。
    “既然有事跟我说,我也给你面子。”麦婆子拧着眉头,摆手叫女使出去。
    退鱼福福身,也跟着走远,轻轻合上门扉。
    “为了给你煎药,公主冒着风险,叫周厨留一把火。她心心念念想着你的事,连晚膳都撤了,说是没胃口。小厨房的柴火早都锁了起来,周厨呢,为了这盅药汤,把药炉搬在自己屋里,守了一天一夜。”禅婆子掰着手指头说事,越说心里越酸,“你金贵,春纤如玉,心如琳琅,你一病,全府都没心做事嚜。”
    想了想,补道:“噢,除了新来的两位夫子,那俩都是不好相与的种。”
    言讫,才发觉麦婆子的眼珠提溜转,死死盯着自己看。
    一番静默后,屋里回荡起麦婆子明朗的笑声。
    “你笑什么?”
    “我?我嚜,我笑你掉到了醋瓮里,笨得爬不出来。原先瞧你那冷淡样子,还以为你当真什么都不在意呢。”
    禅婆子心声被她抖了出来,嘴唇张张合合,吐了句:“虚与委蛇。”
    两位半百的婆子,就这样破了冰。
    麦婆子扯着禅婆子,推来条杌子,示意她坐下说话。
    禅婆子心事坦露,总觉着身上少穿了件衫子,坐立不安。她早已不是多年前,被数落一句,得懊恼几日的小娘子了。然而眼下,她倍感羞赧,恍惚间,她又做了一回年青人。
    麦婆子嘴角翘起,“小六她素来吃软不吃硬。这孩子心软,心善,谁犯了错,稍微一求,她就不做计较。我看着她长大,这孩子读书识字方面,是不机灵。可旁的事,她心里可都清楚着呢。谁是真心对她好,她心底明镜一般。”
    “照你这么说,公主是觉着我待她不是真心?”
    “你看你嚜,又瞎想。”麦婆子顿顿声,慎重道:“你来府里许久,可作风还是在贤妃娘子身边那套。贤妃娘子是个严厉的主,偏偏小六就烦严厉。若真想安顿在此,不如试着换换性子,软一些,亲近一些。这里是我们的家,也是你的家。在家里,就不要有拘束了罢。”
    禅婆子觉着这是在异想天开。
    “我始终记着当初贤妃娘子吩咐的话:我是仆,公主是主。我是要教导督促公主的,可不是来陪玩的。”
    麦婆子低骂她脾性轴,“你服服软是能掉一层皮么?你呀,真是跟贤妃娘子一模一样。我偷打听下,慈元殿的宫婢都是像你这样的么?”
    到底是彼此嫌弃不懂对方。禅婆子还觉着麦婆子过于天真。
    “禁中里的每位,无论是黄门郎还是宫婢,都是背着一万个心眼子苟且偷生的。”禅婆子额前冒出几滴汗珠,赶忙搵帕抹去。
    她道,“禁中是深不见底的海,主就是主,仆就是仆,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蓦然回首,禅婆子又觉着庆幸。幸好从大染缸里脱了身,熬出了头。
    公主府里的这帮人嫌她不近人情,可从前在禁中做事时,她严厉更甚。
    她已经拔掉许多根刺,却还叫这帮人觉着成效甚微。
    麦婆子发觉身边人不再说话,知道自个儿的话重了,忙安慰着:“其实小六也把你放在心里的,你把她当侍奉的主,不如把她当孩子一样疼。”
    两人絮絮叨叨半晌,禅婆子似懂非懂。
    起身要走时,倏地丢下这么一句,“你怎么不叫公主,只叫小六?”
    “你不知道公主行六么?我们私下都唤小六,听着亲切,叫着顺口。”
    听罢这句话,禅婆子面色嗒然,然还是沉声交代:“生火的事,你我都操点心。你虽是卸了许多重任,可府里威信还是在的。这消息,万不能外泄,更不能叫贤妃娘子知道。”
    麦婆子说知道了,“都是搭伙结伴做事的一群人,没人想找事的。”
    回去路上,禅婆子脑里总窜着那番对话。
    关系亲不亲,心近不近,从来不是一日能观摩出来的,也不是一日能培养出来的。
    禅婆子前半辈子如履薄冰地过着,提着脑袋走路。朱红墙,琉璃瓦,四面闭合,蜉蝣匆匆,潦草终生。
    后半辈子,在同样的四方院墙里蹉跎。只想尽本分,哪会想坚守的本分在这里成了不合群。
    “不合群,再恪守本分也是错。”
    浮云卿躺在尾犯膝上,握着傀儡儿做傀儡戏,忽地感叹道。
    抬起纸糊的手臂,迈起轻盈的脚步,线起线落,傀儡儿就完成了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
    尾犯正给她梳着打结的发尖,闻声,随口问道:“您是何意?”
    浮云卿没有立即回话。是何意,她倒真认真思索一番。
    昨晚她做了场梦。
    漫天细碎的紫藤花瓣,有道模糊的身影,不论她去哪,一直紧跟身后。
    每每回头,都会迎来一个浅淡的笑容。
    瘦削颀长的身骨,干燥温暖的药香,一眼便会陷进去的浅笑。
    只是再多看几眼,心底总会冒出一阵刻骨铭心的寒。
    甫一醒来,尾犯便说,敬亭颐前来请安。
    她偷摸捻破一扇纸窗,敬亭颐依旧是长在她心坎上的模样。那一瞬寒,似是错觉。
    既然是错觉,干脆都推到卓旸身上好喽。
    “卓先生明明是武将,性子不该豪迈一点么。他总让我想起朝堂之上,那帮留着长长的须髯,一本正经的臣子。有些……不合群。”
    尾犯笑着捏捏她的脸蛋,“评价一个人的话语,千万不要落这么早哟。”
    浮云卿随即反应过来,搂紧尾犯的腰,撒娇道:“说错了,说错了。”
    眼眸流转,精致的傀儡儿,如今再看,兴致全无。
    浮云卿揿住傀儡线,随意一抛,傀儡儿飘荡在半空,“嗖”地下降,落在一方玩具堆里。
    攥在手中时,它精致,生动,翩翩起舞,栩栩如生。被抛弃后,它平庸,俗套,僵硬死板,索然无味。
    少女的喜欢,来得迅疾,走得更是匆匆。
    浮云卿侧目望着门前郁郁葱葱的乌桕树,总觉着日子悠长,闲适,却是能一眼看到头。
    一只粉蝶翩跹,落在浮云卿挺翘的鼻头。
    她微微瞪大双眼,仔细观摩着这只大胆的蝴蝶。待它放下提防时,坏心眼地耸耸鼻头,把蝴蝶颤走。
    忽然之间,她做了个决定——
    她要给平凡的日子里,增添一个乐子。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猜猜我找到了什么乐子?
    府里众人:别闹,好好学习。
    哈哈,下更明天零点五分~
    第12章 十二:两位驸马
    ◎公主竟然选了两位驸马。◎
    清明,寅时,福宁宫。
    第一缕微弱的光束冲破几叠轩榥的桎梏时,内侍已经给官家系好了攀膊。
    宫殿中央,铺着一张髹棕长羊绒毯,放着枣木橛子、榆木疙瘩,一捆麻绳,几个榫卯机关。
    内侍大监通嘉甩着拂子,虾腰跟在官家身后,试探道:“官家,小黄门郎在外面候着呢。这些都是小底亲自从入内内侍省挑出来的机灵孩子,总要有个能钻木取火的。”
    官家闻言,哈哈一笑。抬眸望去,屏风外人影幢幢,哪怕只瞥见个身影,他也知道这帮孩子,都是劲劲的年青人。
    遂长袖一挥,“叫人进来罢。”
    二十余位小黄门从屏风两侧踱步走来,方才还空旷的宫殿,霎时显得阗委。
    通嘉点人数时,官家也不闲着,自觉地搬来条杌子歇息。乜见人走近,出声道:“看好了,朕只演示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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