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显然,这招用来恐吓李嬷嬷,是十分管用的,她吓得脸色瞬间惨白,舌头也开始打结,“我我我,我都说,你、你尽管问便是,但凡我知道的,绝、绝不隐瞒……”
终于来到正题,宋楚灵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随后冷静开口:“我要你事无巨细的告诉我,大魏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日,坤宁宫内出了何事?”
李嬷嬷眉心蹙起,似在努力回忆过往,在她意识到询问之人所说的日子是哪一天时,她呼吸明显快了几拍,“按照祖例,十五应是陛下去坤宁宫的日子,我虽为皇后身前的嬷嬷,却不得皇后信任,向来在这样的场合,我是进不去殿内伺候的,只能在院里候着,不信你大可去查。”
李嬷嬷这段话所说非虚,哪怕是处于不安中,她依旧能说得理直气壮。
然宋楚灵却不管是真是假,直接问道:“帝后为何争吵?”
李嬷嬷道:“我人在屋外,根本不知道缘由啊……”
“不知道么?”宋楚灵神情冷绝,语气也愈发幽冷。
李嬷嬷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我来帮嬷嬷回忆一下。”
宋楚灵话音一落,便从袖中倏然抖出一根锋利无比的发簪,而后只是眨眼的瞬间,李嬷嬷手腕上赫然出现了一道醒目的红痕,正在朝外面慢慢渗着一颗一颗极为细小的血珠。
李嬷嬷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忽觉一阵风从面前闪过,随后手腕上传来一丝凉意,空气中似乎隐隐弥漫出一股血腥味。
“啊——”
李嬷嬷很快便意识到发生了何事,她面容上布满惊惧,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痛哭着向面前女子求饶,然而她的求饶在这女子面前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说。”宋楚灵依旧平静。
李嬷嬷强稳住呼吸,用那带着几分哭腔的声音道:“那日晚上……”
宋楚灵出声将她打断,“从你白日上值时说起,记住,要事无巨细。”
李嬷嬷忙不迭应声道:“好好好,我说,我全部都说……”
大魏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日。
那日晨起时日头极好,风却异常大,吹得人脸上生疼,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她按照往常那样,摸着黑便去膳房取来众妃嫔请安时要用的茶点。
她与两个宫女将东西在主殿,按照妃嫔入座的位份将东西摆放整齐后,便与门外的宫人交代了一声,又去旁边的小间里一面温茶,一面等妃嫔入内。
卯时未到,第一个进殿的是齐嫔。
不用她刻意去记,因为不论是刮风下雨,酷暑严寒,后宫妃嫔中,头一个来请安的永远都是齐嫔娘娘。
齐嫔性子冷傲,不喜与人说话,却也从不苛责下人,她带着身侧婢女,坐在椅子上静静候着。
李嬷嬷进去奉茶时,她只是朝她微微颔首,随后便端着手炉,合眼靠在椅上养神。
随后进来的顺序她就记不住了,可有一件事,她记得十分清楚。
这段日子请早时天又黑又冷,皇后娘娘体恤大家,请安时只是走个过场,等妃嫔都到齐之后,叮嘱几句就会将人挥退,可那日玉嫔忽然发起了牢骚。
“臣妾出月子时正值腊月,天上下着大雪,那府邸还未生地龙,不照样摸黑去给姐姐请安,这宸妃的谱可摆得真够大,生完孩子将近半年,连这坤宁宫的门槛都未曾踏入过。”
“宸妃因产子时动了元气,是皇上应允可以不必来请安的,待她身子好些了再说吧。”皇后并未因此不悦,反而还未宸妃说话。
玉嫔向来心直口快,她并未作罢,冷哼一声又道:“哪个妇人生子不动元气,怎就她这般娇贵,不是恃宠而骄又是什么?”
“个人体质不同,有的人身子好,养得就快,又得人底子单薄些,便需要静养许久,才宜出门。”皇后说完,抬眼看向她,“玉嫔,要记得慎言。”
玉嫔起身朝上首福了福身,可等她坐下后,竟又忍不住嘟囔起来,“这还哪里是后宫,分明是尼姑庵还差不多。”
玉嫔之所以心有埋怨,是因为自打宸妃得宠后,皇上几乎再也未曾宠幸过其他妃嫔,有些妃嫔甚至已有一年多未见过皇上的面,只在一些宫宴上,远远看去一眼。
皆是后宫的女子,谁能心中不埋怨,只是都不敢开口罢了。
玉嫔见皇后这次没有出声,便壮着胆子又道:“姐姐是不着急,到底初一十五也能见到圣上一面,可妹妹们呢?”
玉嫔扫了眼殿中众妃嫔,一时没忍住又念叨起来,“一年少说三百多日,好歹能让姐妹们都见上一次,我今日也不至于当着这么多姐妹的面,去做这个招人厌烦的出头鸟。”
皇后手中转动的佛珠慢慢停下,蹙眉思索。
平日里玉嫔的话就多,那日倒也没说旁的,绕来绕去说得都是关于皇上独宠宸妃之事,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是没过多久,那十多岁的静和公主,忽然来了殿里。
静和公主是皇上的头一个女儿,也是皇后看着长大的,皇后娘娘对她极为喜爱,见她哭着走进殿内,便连忙将她叫到身侧,心疼得拉着她的手询问缘由。
“我想爹爹了,我好久都没见过爹爹了……”静和当时是这样说的。
玉嫔见女儿哭,便也跟着哭了起来,一时间好些个妃嫔都开始垂眸抹泪。
皇后没有说话,只是将静和揽在怀中,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
最后,是娴贵妃出声打得圆场。
说到娴贵妃,李嬷嬷轻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她不经意间的反应,没有逃过宋楚灵的眼睛,她将烛灯拿得更近,若是李嬷嬷再向前半分,那火光便会将她面容烧伤。
到底是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的老嬷嬷,她瞬间就意识到方才那丝异样被觉察了,她也不等宋楚灵开口,便继续老实交待。
娴贵妃娘娘性子宽厚又开朗,便是皇上不去她的钟粹宫,也从未有半句怨言,她笑呵呵与众人道,“忙有忙的累,闲也有闲的松快,我这一闲下来,便做了好些女红,过两日要是哪个妹妹感兴趣,就来钟粹宫挑几样带走。”
娴贵妃向来喜欢做女红,她的手艺也的确极好,许多时候甚至连染料的活都在自己宫中做了。
说着,她又笑着对皇后道:“妹妹还做了几样小衣给五皇子,用的都是今年锦州新到的料子,特别舒服,就是不知何时才能有机会能见到宸妃。”
自打宸妃有孕以来,皇上将她护的严严实实,许久都未曾在众人面前露过面了。
娴贵妃说完,就让身旁嬷嬷将那些小衣裳呈到皇后面前,皇后伸手摸了摸衣料,见的确极好,就让赵嬷嬷先收了,说等日后寻了时间,差人送去永寿宫。
宋楚灵听至此,蹙眉道:“她可还说旁的了?”
李嬷嬷蹙眉想了片刻,摇头道:“好像没有再说什么,说来说去不是女红的事,就是小皇子的事……”
“哦对,”李嬷嬷忽然想起来了,“那日娴贵妃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在她临走前,特地又与皇后娘娘说了一句……”
“孩子的事,可万万马虎不得。”
第六十四章
李嬷嬷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 是那时娴贵妃在说完这句话后,皇后娘娘脸色微变,她没有像往常那样, 等人散了之后就回屋休息, 而是在那里坐了许久,久到天色大亮, 赵嬷嬷在她耳旁低低说了几句话,她这才起身离开。
“赵嬷嬷是皇后娘娘最为信任的人,她向来口风极严, 我们有时好奇想探听些消息, 都探不出来。”说着, 李嬷嬷还特意强调, “那时赵嬷嬷说了什么,这我的确是听不到,也问不出的。”
宋楚灵不知在想什么, 她眉心微蹙, 火光在她漆黑的眸中灼灼跳跃。
这片刻的静默, 让李嬷嬷愈发不安,最后她实在没忍住, 颤着声继续往下说起。
整个白日里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去细说的事了,直到天色渐暗, 约摸是在戌时之后, 皇上才来坤宁宫。
她那日没有进殿伺候, 只在院内守着, 随时听候吩咐。
一开始帝后二人还算和睦, 就如从前那样相敬如宾,待到了夜里, 两人去了寝屋,在这之前,她因为伺候洗漱,进去了一趟。
那时帝后之间的气氛,好像已经有些不对劲儿了,她也说不上来到底是怎么了,总之,皇上一直冷着脸,皇后却还是面色如常。
熄灯之后,她就下值了,院里便是由别的嬷嬷守着,她也是后来和那相熟的嬷嬷聊了几句才知,那屋里的灯很快就又亮了起来。
由于隔着墙,做下人的又不能靠近细听,只有只言片语偶然传出。
似是因为皇后在劝皇上雨露均沾,起初似乎并没有彻底将皇上惹恼,后来皇后不知又说了什么,竟哭了起来。
皇后已经许久未曾哭过了,且那日还哭得异常伤心,最后皇上实在忍受不了,这才在临近子时的时候,拂袖而去。
说完,见宋楚灵依旧没有出声,她越是不说话,李嬷嬷越觉得骇人,再说她这胳膊上还在渗血,她颤着唇又是一阵哭求,“我真的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了,主子们为何事争吵,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李碂为何会死?”沉默许久的宋楚灵终于出声,声音却是那般的寒凉。
李嬷嬷不由打了个寒颤,忙道:“不是老奴为皇后说话,而是那五殿下的过世,的确和娘娘无关。”
“皇后娘娘当真是喜爱孩子,她对小皇子极为上心,夜里都是直接让小皇子睡在她身侧的,可那孩子许是和生母连着心的,自打宸妃过世之后,他夜夜哭闹不已,娘娘一点也没觉得厌烦,还总是半夜起来抱着他哄,一哄就是半宿。”
宋楚灵忽然问道:“娴贵妃做的那些衣物,去了何处?”
李嬷嬷猜出她为何这样询问,便如实道:“能让小皇子近身的东西,都是太医院和六局仔细查验过的,便是那奶娘每次给小皇子喂乳时,她身上的穿戴也会由人细细检查。”
说到这儿,李嬷嬷不由叹气,“那孩子生得极好,模样可心疼人了,就是……唉,就是福薄吧,又或是宸妃娘娘舍不得他……”
宋楚灵倏然抬眼,双手也随之握紧,她想要指责这是谬论,这是无稽之谈,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她眼尾微红,语气依旧平静,只那声音透着几分沙哑,“李碂死后,他的近身之物都去了何处?”
李嬷嬷道:“照宫中规矩,自是都烧了。”
宋楚灵冷冷垂眸,暗忖了片刻后,她忽然抬眼,“奶娘……李碂死后,他的奶娘去了何处?”
李嬷嬷道:“小皇子在坤宁宫时,有两个奶娘,在他死后,那两个奶娘都已出宫去了,剩下的我便实在不知晓了。”
“与我说说这二人。”宋楚灵道。
李嬷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想了片刻才缓缓道:“宫里的奶娘要求极为严格,每日他们的吃喝都是膳房特别做出来的,都是些要催奶的吃食……”
这二人平日里话都不多,平日只在小皇子吃奶时才会出现,其中一个因平日里吃得多,已经是个妇人模样了,另一个奶娘,她倒是颇有印象。
那奶娘还不到二十的年纪,看着瘦瘦弱弱,奶水却极为充足,她五官生得普通,但那皮肤,白皙似雪,李嬷嬷入宫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哪个女子皮肤可以那样雪白,站在日头下,就好似要发光了。
“她还有什么特征?”宋楚灵问。
“好像没什么了,就是她头发挺少的,还不如我这老婆子多呢,许是因为喂奶的缘故吧。”李嬷嬷是这般猜想的。
毕竟哺育孩子,的确是挺耗损元气的,许多女子在这个时候,都会如此。
宋楚灵从李嬷嬷腰间抽出一条手帕,拿到她手腕处的红痕上,一面帮她包扎,一面问道:“皇后当初为何要害王美人?”
李嬷嬷登时一愣,嘴巴惊讶地张了许久,才哆哆嗦嗦开口道:“没、没有啊,皇后娘娘是奴婢见过最心善的人,她、她不会主动去害人的,王、王美人……她、她是因为神志……”
“主动?”宋楚灵动作一顿,抬眸看她。
李嬷嬷又是一怔,这一次她没敢在随意开口,只是那双惨白的唇还在一直发抖。
而一旁的李砚,此刻神情极为阴鸷,他刚上前一步,身侧的手就被宋楚灵一把拉住。
她冲他摇了摇头,做出一个“我来”的口型。
李砚垂眸望着她,片刻后脸上的阴冷终于慢慢散开,朝她微微颔首。
宋楚灵将他手松开,又将那尚未系好的帕子抽了出来,搁在桌上。
“先是王美人,又是宸妃,若皇后当真如此心善,那这一切便是巧合么?”宋楚灵一面语气平静地说着,一面用手指在李嬷嬷手腕上的伤口处,用力一挤,大颗大颗的血珠顿时向外涌出,“李嬷嬷,你自己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