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帝赤玄色龙袍下的手渐渐收紧,面上仍和煦道:“郑司空的识人之能,朕向来都是放心的,一并准了。”
庄檀静垂眸,默不作声。
*
转眼便是端午,官府在台城外的秦淮河上举办竞渡,与民同乐,大梁上下都是欢乐祥和的气氛。
五月五除了竞渡,还有吃角黍、驱邪避毒、采药斗草等风俗。黎青黛倒是跟着钟萃娘,学着编了五色丝,想趁着庄檀静进宫参加燕会时送给他。
只要她想见他,便可告知他在禁中安插的宦官即可。
他们见面的地方是一处偏僻的宫室旁,草木深深,遮天蔽日。
黎青黛仔细地将五色丝系在庄檀静的手腕上。庄檀静无奈,想把五色丝取下,“我又不是稚子,戴它作甚?”
黎青黛摁住他,“谁说只有孩子能戴,看旁人都戴得,我也给自己弄了一条。”说罢,露出她手腕上的那根给他看。
这点小事,庄檀静就随她高兴。
“伸出手来,掌心向上。”他道。
黎青黛茫然地看向他,犹豫须臾,缓缓地伸出自己的手掌,蓦地手上一沉,赫然是一只小巧的角黍。
“宫廷宴上随手带的,里头有栗子枣子,寻思着你兴许会欢喜这个,”庄檀静道,“我出来不宜太久,先回席上了。”
所以,当他回到座位上时,承平侯瞥见到他手腕上的五色丝还诧异了片刻。
酒气上涌,承平侯就昏了头脑。承平侯颧骨上飘着红晕,脑子沉沉,大着舌头问道:“哪家小娘子送你的,先前看你的手上没有。”
“此乃禁中,醉酒伤身,您悠着些。”庄檀静目若寒霜地望着承平侯,承平侯浑身一激灵,瞬间清醒了些。
承平侯怕极了他这位养子,哪里还有心情享用这宫廷美酒,忙道:“醉了醉了,这酒我不喝了。”
庄檀静走后,黎青黛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只觉被人惦念着的感觉真好。
原想着等庄檀静走后等一会儿,她就离开,又思及她带这燕会上的角黍回去,恐怕会引人注意,她还是吃了回去吧。
这角黍精巧,香甜软糯,只可惜几口就没了。
用完了角黍,她准备回去,孰料隔壁宫室内断断续续传出一些暧|昧的喘息声。
男的声音低沉,女的娇媚,仿佛多听几声仿佛会将人骨头都酥了去。
奇怪,这座宫室僻静,不曾有贵人居住,怎么突然会有人在。
她透过窗的缝隙望去,待看清里面的干什么,惊得瞠目。
乍然,有人从身后捂住她的嘴……
作者有话说:
(1)水部郎中,水部曹长官,专司水利。
角黍,就是粽子啦。《荆楚岁时记》具体描写了端午竞渡、吃粽子、驱邪避毒、采药斗草等习俗。
第18章 跟踪
黎青黛双目睁圆,错愕地看着眼前嘴角含笑的沈鸣。
大长秋,他怎会出现在此?
沈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莫要出声,她表示明白,乖巧地点了点脑袋,他才松开捂住她的那只手。
良久,宫室内里的动静停下,最先走出来的是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他随手理了理有些散乱的衣襟,衣冠楚楚地走了出去。
有顷,又从里头走出来一个身着宫装的俏丽佳人,她面色红润,满脸春风,随后也聘聘袅袅地走了。
黎青黛见过她,如果没记错,她应当是沈婕妤。没想到,沈婕妤竟然和外男搅和到一起去的。
四下静悄悄的,只剩黎青黛和沈鸣二人,而黎青黛忐忑地望着他。
“今日,你什么都没瞧见,懂么?”沈鸣吩咐她。
“奴婢省得。”黎青黛低头。
骨节分明的手勾起她的下巴,沈鸣仔细地端视她面庞,“你倒是和从前不大一样。”
难不成他此前见过她?黎青黛呼吸一滞,掩下眼底的慌乱,“您这是何意?”
沈鸣的深有意味地一笑,收手往后退一步,“你跟我的一位故人长得颇为相像,却是我认错了。”
他虽是这般解释,但黎青黛总觉着事情没有这般简单,心口仿佛一直压着块重石。
不行,她得寻机会将这件事告诉庄檀静。
宫廷宴散去,庄檀静从太极殿东堂出来,出台城后准备乘车归去,凑巧碰见了端仪公主夫妻二人,几人互相见礼。
驸马都尉岑敏修,向幰车上的他行礼后,道:“不知为何,散骑常侍叫我一见如故。”
庄檀静透过车窗,打量着眼前这位面如傅粉的文雅男子,微微颔首,“我亦如是。”
或许是俊才之间的惺惺相惜,两人从对方的察觉了同类人的气息。两人虽然待人接物的脾性不同,但都是城府莫测之辈。
“可否有幸请散骑常侍去寒舍小酌一杯?”
身上弥漫着淡淡酒气,庄檀静不喜,揉了揉太阳穴,放下车帘子,“身上困倦,改日罢。”
被拒绝了,岑敏修浅笑依旧,直到那架朱轮华毂渐渐远去,他才收回目光。
端仪公主走到他身边,问道:“你与庄檀静有旧?”
“我哪里能和这等人物有交情。”岑敏修从婢女手中接过披风给她披上,“夜里凉,你穿的单薄,后背的伤又未好,可别受了风寒。”
说完,他搀扶着她上了七香车,之后他便闭目养神,不再多言。
他总是这般若即若离,分明在她受伤的时候还很担忧她的,着实看不透他的心思。端仪公主郁闷了一会儿,又扭头找他继续说话。
但他只是随便应声,宁愿看手里的枯燥的书卷竹简也不肯多看她一眼。
端仪公主近侍的婢女都不免替她暗中抱不平,木头人似的夫君,亏得公主能受着。
入夜,庄檀静将手中的五色丝摘下,迟疑一霎,而后照例将它放进了原先装香包的匣子里。
过两日,何成斌率领四万大军出征乌图,立功赎罪,庄檀静等人为他践行。
何成斌向庄檀静深深一揖,而后望向他身后众人,“诸位搭救之恩,在下铭记在心。”说罢,转身上马,率领浩浩汤汤的大军进发。
此时,朝霭沉沉,红日破云而出,金光散射,一阵肃杀。
庄檀静矗立在城门口,目送雄兵远去,清风拂过他的衣袖也恍然不觉。
郑严之路过他的身边,也没个好眼色。在他眼中,庄檀静也不过是承平侯的养的一条狗,不值一提。所以,他从不将来路不明的庄檀静放在眼中。
*
端午佳节后,黎青黛未料到,她会这么快再见到沈婕妤。
因着沈婕妤有妊,孕相不稳,擅妇人科的胡太医带领着黎青黛往前去看诊。
胡太医依着症状去偏殿开些安胎的药方,沈婕妤故意支开其他人,有意无意地地跟黎青黛搭话。
“我听闻,民间有秘方,能叫妊娠的妇人的一举得男,可有此事?”沈婕妤甚是好奇地看着她。
黎青黛讶异一瞬,旋即道:“都是江湖术士胡诹的,哪里来如此灵验的药,人弄出来的,倒比求神问佛还好使?最后生没生子,奴婢不知,但产妇因此丢了性命抑或是亏空了身子的,比比皆是。”
有些民间的所谓“生子”秘方,不仅有损胎儿,还会损害母体。然而,眼前这位是梁帝宠妃,有些话她说出来,信不信倒是一回事,最怕会惹出些祸患来,谨言慎行才是。
沈婕妤听了她的回答,拉下脸来,登时没了兴趣,“我也只是随口问问罢,你休得对旁人胡言,否则,莫怪我无情。”挥挥手让她退下。
转眼又到给寿安长公主针刺的日子,黎青黛又跟随叶医师到长公主府。因长公主症状渐好,是故这一回,是她最后一次到长公主府为她针灸。
黎青黛施完针刺,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叶医师,她趁机溜出去躲个懒。
自端午佳节过后,黎青黛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见过庄檀静了,也不知这回能不能再碰上他。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公主府内随处闲逛,腿都快走酸了,也没见到自己相见到的那个人。
就在她快要放弃时,崔恒出现了,他嬉笑道:“这位小娘子,你看我园中景致如何?”
俨然一副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女子的口吻。
他的态度反常,若不是她和他见过几次面,她定会将他当做浪荡子弟。
“小嫂嫂,有人在偷偷跟着你。”崔恒凑近她的耳朵,压低声音道,“玟清后园亭子里静候你多时。”
从他人眼中,崔恒这个动作格外轻浮,引人遐想。
黎青黛佯怒,轻轻推了他一把,而后快步往亭子那处走。尾随的人欲跟上她,却被崔恒寻借口拦下。
终于见到心心念念的人,黎青黛迫不及待地要将沈鸣察觉的事情说出来,“……适才还有人在跟随我,指不定就是他派来的。”
而庄檀静很是淡定,好像早就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别急,我自会有办法。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随我去一个地方,拜访位友人。”
“可我身为医女,不能在宫外久留。”黎青黛为难道。
“这有何难,我叫崔恒打点一番便是。”
庄檀静说得轻描淡写,而崔恒却想把这厮给暴打一顿。合着他崔恒,帮庄檀静小两口子双宿双栖,白出力气,他图什么?
罢了罢了。念在庄檀静老大不小,孤家寡人许久,才觅到一位佳人,他可怜可怜他,帮他一把也不是不成。
只要他借祖母寿安长公主的名义,假意让黎青黛留在公主府,替祖母调养身体就成。左右梁帝很敬重这位长公主姑母,要借用一个小小医女,也不会不允。
就这样,黎青黛换了件衣裳,戴上幂篱,稀里糊涂地就被人送上了马车。此时,黎青黛才发现,原来梅心也在。
主仆二人许久未见,便亲亲热热地谈了好一会儿。待到庄檀静坐上来,梅心委实怕极了他,自觉地跑到后面那架车上。
虽说黎青黛如今已经比较熟悉庄檀静的存在了,然而每次和他单独相处时,她仍有些不自在。
人一旦静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黎青黛不由想起从前和他相处时某些亲昵的场景,脸都要烧起来了,连连灌了几口茶给自己降降温。
不行,不能再想了。
心细如尘的庄檀静,很快发觉她的异常,放下手中的公文,探究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你的脸,怎地了,莫不是发热了?”
说罢,就要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黎青黛侧头躲过他的手,眼神躲闪,就是不敢看他,一手推开车厢的轩窗,一手扇风,嘴里念着好热好热。
庄檀静瞥了眼角落里那盆冰鉴,又望了眼车外的烈阳,陷入沉思。
半晌,黎青黛才感觉自己耳根的热度退减,外头骄阳艳艳,再美的风景也叫人无心观赏。她终于觉着热,将车窗关上,免得冰鉴的凉气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