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祺笑着低头看字,以往不曾发觉,原来周文翰的字如此飘逸奔放、连绵多变,忍不住惊叹,“真好看!”
不等周文翰谦虚,徐之焕便替他受了这赞美,“那是自然,字如其人,就这相貌、这风仪气度不知是京城多少姑娘家的春闺梦里人!”
“徐之焕你看看,你都把文翰哥哥说得脸红了!”宋时祺瞥了眼周文翰,习惯性地帮他挡下徐之焕的玩笑之言。
徐之焕满脸委屈,“我可没开玩笑,您是不知榜下捉婿那日,他差点被那些贵女家的仆从扒光了衣衫,便是今日也是被一群姑娘堵到了巷子里,如若不是我仗义出手相救,嘿嘿……”
周文翰脸涨得通红,放下笔朝徐之焕连连作揖,眼里满是“多谢多谢,但求您别说了”的意思。
宋时祺难得抛却心事,在此二人面前轻松自如地捧腹大笑。
周文翰按着徐之焕的要求写完了所有假山、凉亭、内墙、屏风上的题字,请宋时祺领他四处转转,一旁的徐之焕早已沉迷于那些字画中,无暇顾及他们了。
宋时祺带周文翰往假山上的凉亭处走去,“那里视野极好,可将这‘暗香疏影’尽收眼底。”
“确是处极佳的观景地,这‘暗香疏影’,真如一幅江南百景图。”周文翰居高临下赞道。
“嗯,等明年开春还要添许多草木,你看那处,往后是一面花墙,与一旁的山岩相互掩映,还有那几处的大坑,往后可是要将参天古木移植过来的……”
周文翰含笑听她如数家珍一般地介绍园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不忍打断,直到她说累了,倚着栏杆坐下,才斟酌着开口。
“祺妹妹方才介绍此地之时,整个人好似在发光,这风雅居必定值得期待,可倘若往后嫁了人,恐怕再无精力做你喜欢之事……”
宋时祺眼里闪过一丝哀伤,她十分清楚这一点。
周文翰看着她的神色,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更柔和些,即便知晓这并无法改变话语中残忍的一面,“听闻祺妹妹拒了桓家的提亲?”
宋时祺脸色逐渐苍白,长睫垂落,轻轻点了点头。
“若桓翊并未死心,还是要娶,妹妹该如何?”
宋时祺抬头看他,眼里满是疑惑和无助。
周文翰对上她的双眸,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文翰想确认,妹妹是否真的不愿嫁他?”
宋时祺眼神茫然了一瞬,用力点头,一滴泪水顺着她的动作从脸颊滑落,她别过脸看向亭子外的风景,抽出帕子悄悄拭去。
“桓翊对京城乃至整个宁朝的女子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夫婿人选,若是不想嫁他,妹妹可有想嫁之人?”
宋时祺摇头,眼神黯淡,“我不知道……或许……若是可以不嫁人……”
周文翰沉默了一瞬后声音沉肃道:“桓翊虽无官职在身,但桓家势大,若他铁了心要娶你,即便上门提亲被拒,他还能求向帝后请旨赐婚。”
此话刺心无比,但周文翰知晓必定要说出来,他要把她逼至绝境。
此刻她原本面若桃花的俏脸她早已毫无血色,他在她面前缓缓蹲下身子,一瞬不瞬凝视着她的双眸,鼓起勇气一字一顿往下说,“宋时祺,若你真不愿嫁他,不如嫁我。”
宋时祺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周文翰。
周文翰露出苦笑,坐到她身边的石凳上,慢慢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你们都知晓我父母早亡,自小寄住在舅父家,舅母待我还不如她家的牲畜。但我从不嫉恨舅母。家中老仆说舅母刚嫁过来时也是温和知礼的闺秀,她是一点点变成这幅模样的。”
宋时祺有些不解,回头问他:“是嫁给你舅舅之后才这样的?”
周文翰点头,眼里苦涩更甚,“舅舅常年在外奔波操劳不假,但也处处留情,从不节制,舅母毫无助力,一人操持家业,却并未换来舅舅的一丝怜惜,他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往家里带,说不过去了,便说是亲戚家的孩子,便如我,他死了多年的妹妹被拉出来成了我的母亲……”
宋时祺眼里满是同情,这样的家庭……
“是,我是舅舅的私生子,众多私生子中的一个,”周文翰唇角弯出一抹嘲讽,“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很恶心,周边的一切都让我恶心,舅母的苛待反倒让我痛快,冷眼旁观久了,我便彻底没了娶妻的打算,我想读书便潜心读书,想做官便努力去考,离那个家越远越好。”
“那你为何说刚才的话?”
为何要娶她?
“我孑然一身,无家人可威胁,官职对我来说也是一时兴起,可有可无,宋时祺,我不怕威胁,你可以嫁给我,不必做真夫妻,一个夫妻名分而已,你要躲他,我给你这个避风港!嫁给我,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倘若往后你有了心仪之人,我亦能给你一张放妻书,许你自由。”
周文翰语速很快,但每个字都说得清晰明白。
“可是……”宋时祺一时还来不及消化他话语中的意思。
“当然,我也需要你的帮助,你看,我这探花郎的名头实在招眼,简直是不堪其扰。若是你肯嫁我,也能帮我挡去这一堆麻烦。”
周文翰语带自嘲,一双眼睛还是凝视着宋时祺,见她眉头微蹙,适时放松压力,“今日我的话句句当真,不如你好好考虑一下?”
……
三日后,宋时祺答应了周文翰的提议,周文翰很快上门提亲。
宋彦铭对提亲之事早就习以为常,寒暄客套一番去找女儿拿主意,宝贝女儿这一次应得干脆倒是让宋彦铭大大惊诧了一会儿。
他回到前堂将周文翰瞧了又瞧,眼前这孩子外貌气度上虽比桓公子差了一些,但毕竟还年轻,往后前途自然不可限量,这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人品观念都极正,他挑不出毛病,于是笑眯眯地替女儿应下了亲事。
这桩亲事极为低调迅速,待一应礼数走得七七八八,知晓之人也并不多,当然,桓翊自是很快得了消息。
已在翰林院任职的周文翰下职后遇到了桓翊,他早有预料,跟着桓翊去了附近的茶楼。
两人刚坐下,周文翰便先发制人,起身朝桓翊长揖一礼,
“学生有幸上过桓夫子的课,受益良多,学生对夫子敬之重之,但若是涉及与宋家二小姐的婚事,还恕学生无礼,不能答应夫子的任何要求。”
桓翊并未接话,只示意周文翰坐下。
沉默良久他才开了口,“我也曾想过她会嫁给我以外的人,徐之焕,江谦,还有你……但凡上宋家提过亲的人,我每一个都仔仔细细查过,看过,可任何一个都不能让我放心。”
“嫁给你,将她圈进你的高门大户,学规矩、学女训、学相夫教子,这便能让人放心了?”周文翰反驳。
“你所说的这些,我都不会让她经历。倒是你,若往后她知晓你并不如自己所说的那般无欲无求,若她知晓你对她的心思,你觉得她还会答应嫁你吗?”
“我不会做任何违背她意愿的事。为了避开你,她宁愿嫁给我,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桓翊沉默,神色安然,他说得对,是她做了选择。
桓翊苦笑,此刻在这里与周文翰交锋又有何用。
他再无暇理会周文翰,腾地起身往茶楼外走,不论如何,他要见她一面。
宋府,桓翊再次登门求见,宋彦铭两相为难,“桓公子,对不住,小女已答应了周文翰的提亲,八字已和,只待明日交换了庚帖,这定亲礼就走全了。”
“还是劳烦宋大人再通传一声,恕郎怀失礼,只想见她一面。”
见眼前的清贵公子为了爱女姿态已低到了尘埃,宋彦铭不忍,还是帮他跑了一趟。
宋彦铭再三跟女儿确认是否要嫁给周文翰,宋时祺皆是点头,待到问她可否见一面桓公子时,宋时祺还是拒绝了,宋彦铭看了眼精神极差的女儿,不忍再问,回去送客。
作者有话说:
桓老斯会怎么做呢?感觉需要一个肥章……[思考] [思考]
第42章 掳与求(有删改)
◎若是不爱,何至于此。◎
是夜, 宋时祺同往常一样早早躺下,却并睡不着。
今日松音还是在外间值夜,宋时祺想让她回去睡, 却不料被回了一句“小姐要习惯, 往后嫁了人都要有丫鬟值夜的。”
宋时祺竟无法反驳,只好嘟囔着:“这丫头气焰是愈发嚣张了!”
隔着薄纱床幔,月色如水, 一片静谧。
宋时祺依旧茫然无措,无数个猜想在脑海里翻腾,可她不敢去想, 不敢去印证, 不想再触碰, 因为明知会痛,会很痛。
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淡淡的幽香传来, 她正想问松音今日点的什么香, 忽觉连张嘴都无力, 沉沉睡去。
桓翊在窗外等了一会儿才翻身进屋, 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心中酸涩, 转身从衣柜里取了条锦被仔细将她裹紧, 抱起她往外走。
曲六等在外间,见主子走了, 正准备跟上,却听桓翊吩咐道:“你就留在此处。”
“啊……啊?”
“等人醒来你负责解释。”桓翊甩完话便抱着宋时祺飞速出了宋府。
曲六一脸苦相, 他就知道!
……
宋时祺在颠簸的马车里醒来, 她蓦地一惊, 方才她吸入迷药晕了过去,所以她在哪里?
她不敢睁眼,一动不敢动,心里满是惊惶不安,扬州那场劫难还历历在目。
她警惕着,努力抵抗着残留迷药的余威,慢慢等着五感恢复,试图去感知判断此刻的处境。
她手指动了动,是熟悉的触感,她依旧在她的被窝里,只是被裹得很紧,她心一下子悬起,她是衣衫不整地被掳走的。
一丝淡淡的,区别于方才迷药幽香的清淡气味在鼻尖流动,宋时祺的心倏地落回原处,丝丝隐痛开始从心脏朝四肢蔓延。
她被他抱在怀里,清新的薄荷混杂着沉香的气味,是专属于他的味道。
她竭力平稳微乱的呼吸,在这熟悉的怀抱里自我拉扯,既想疯狂逃离,又无限眷恋。
半个时辰的功夫,马车停下,她被他抱起进了一间宅院,她微微睁眼,余光扫过周遭场景,庞大的院落灯火通明,她认出这是桓家在绵山的别庄。
沿路下人们被公子的气势所摄,纷纷退到路边,垂首站立不敢多看。
桓翊在卧房和书房之间犹豫了一瞬,还是将她抱进了他惯常待的书房。
书房阔大宽敞没有任何隔断,临窗一张巨大书案,其余都是书架,只有在北面靠墙处有一张卧榻。
桓翊将宋时祺放到卧榻上,手刚松开,宋时祺便挣扎着艰难爬起,四肢被锦被缚住,她形容狼狈却始终低头不看他。
扇骨般修长的手隔着锦被将她扶起,被角被他伸手拂开,柔顺滑落,露出她睡前盖着的单薄丝绸被子。
脖颈之下一点春光乍泄,宋时祺下意识地抓住丝被将上身裹住,散落塌边的锦被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了地上,一双赤着的玉足便露了出来,她试图将双脚缩进丝被中,却是顾上不顾下,一时进退无措,整个人微微颤抖起来。
“可是冷了?”桓翊靠近两步下意识想将她搂入怀中,手伸至一半却克制着握拳颓然放下,他倏然转身,“我去给你找炭盆。”
宋时祺被这话噎到了,这六月的天,烧炭盆也未免……
她无奈闭了闭眼,唤住他,“把锦被给我。”
桓翊这才恍然大悟一般,笨拙地拾起地上的锦被递给她,此时宋时祺已将上身裹好,接过锦被盖住双腿。
桓翊无意间瞥到她光洁细腻的小腿和因紧张蜷起的脚趾,脸僵硬地撇到一边,手足无措。
书房一时陷入难堪的静默之中。
须臾,最想尽快结束眼前局面的宋时祺尽力按捺着心中的恼怒,沉声开口质问,
“我敬重桓夫子的为人,可今夜你如此行事,实非君子所为。你若真心珍我、重我,想要娶我为妻,为何要如此败坏我的名声?难道这就是你的目的?你以为如此我就不得不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