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信鬼神,只信人定胜天。
待上过香火,曾道长又将他们引到偏殿去,请季怀真坐于案前,本想叫燕迟也坐,可见他抱着胳膊,一脸冷态,正警惕地瞪视着他。
感觉不是个好惹的,遂直接略过。
原以为要抽签取卦,谁知曾道长竟拿出六个铜钱来,叫季怀真一次掷于桌上。第一枚正面向上,第二枚正面向下,第三枚又是向上,剩下三枚皆正面向下。
曾道长沉思不语,一手捻花白胡须,连连摇头。
见他开始装神弄鬼,季怀真也不点破,反倒和煦道:“如何?”
曾道长突然放声大笑,吓季怀真一跳,直在心里骂娘。
“生者寄也,死者归也,陆大人肯舍弃自身安危前往那夷戎蛮子的地盘,上天自当庇佑,依卦象来看,定当平安归来!”
季怀真在心底嗤笑,彻底看清楚这人就是个老骗子,怕只是枚被推倒明处的弃子罢了。
他就盯着人一个劲儿的笑,看得那曾道长一身冷汗,揣测着眼前这位大人的心意,是喜是怒?竟是一点都看不出。
曾道长小心翼翼道:“陆大人,贫道所言可有不妥之处?”
季怀真又是一辑手:“那就借道长吉言了。”
然而就在这时,那看门小童突然跑到门外,焦急道:“师父,师父,山下赌场的老板找来了!”
曾道长立刻训斥道:“休要胡说,滚出去等着!”
他尴尬地朝季怀真一笑:“请大人在此等候。”
等他一走,燕迟就迫不及待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他在骗你吧。总觉得不管你扔出什么,他都是这套说辞。”
季怀真好笑地看着他,心想这小子真是不该傻的时候一点都不傻。
“就让他装神弄鬼,我还有正事未问。”
门外脚步声传来,有人在垫着脚走路,燕迟神色一凛,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后,正要将门外鬼鬼祟祟之人拿下,却扑了个空。
只见一人四脚着地,如狗般飞爬进来,料想对钻狗洞一事经验十足,竟从燕迟手底下逃了过去。
这人穿着一身白衣常服,拿根枯树枝当发簪,估计是外门弟子。他伸头朝案上一看,朝季怀真不见外地笑道:“他说的不对,此卦名为‘火地晋’,游魂之卦,乃命悬一线,回归本位之卦,可要我替你解?”
这人眉目英挺,明眸皓齿,不像个道士,像个江湖侠客,眼角眉梢却是一股轻盈灵动之态。
季怀真来了些许兴致,一手托起下巴笑看他,别有深意道:“但听无妨。”
燕迟见状,不爽地哼了一声。
第8章
这侠客一般的道士笑了笑,无视燕迟那阴阳怪气的一声,继续道:“照卦象来看,大人有一心烦之事已开始着手准备,然牵一发动全身,内动,外也动,怕是不久之后会受到外界影响,应承卦象最初的本意,困若游魂。”
“然而也不是完全无解。”这道士咧嘴一笑,颇为暧昧。
再一看季怀真盯着他看得出神,燕迟彻底站不住了。
他指着第三枚面朝上的铜板:“若将第三爻的阳爻变为阴爻,只留第一爻为阳爻,可谓硕果仅存,若大人再狠得下心,放手一搏,将第一爻也转阳为阴,六爻全阴,极阴乃极阳,方有一线生机。”
燕迟瞪视着毛手毛脚的道士。
什么阳爻阴爻,季怀真一个字都没听懂,只是在一旁看着燕迟的反应,只觉好笑,故意同那道士眉来眼去。
“那小道长教教我,怎样才能狠得下心?”他眼角余光注意着燕迟,掌心翻出递到那道士面前,让人家给他看手相。
谁知这道士把手一摆,偏的正经起来:“只需借大人生辰八字一看。”
这下季怀真神色微变,不得不认真起来。
他看了眼旁边站着的燕迟,若是交自己的,怕在燕迟面前露出端倪,他目的还没达到,不想那么早弄丢这样一个乐子;可这小道士看着不正经,却是一言就重了他的心事,他倒真有心听这人为他解挂。
略一沉思,季怀真提笔写下自己的八字。
他从不在有关自身利益的事情上马虎,当即下定决心,若真被燕迟看出些什么,杀掉就好,反正也只是个随手捡来的消遣罢了。
那道士接过一看,神色逐渐不对劲起来,惊恐地瞪着季怀真,将那写着他生辰八字的纸拍在桌上,脸色白成一张纸,一手不住掐算,瞬息之后喃喃自语,猛地起身往东南方向跪下,哭喊道:“娘啊!孩儿不孝!”
季怀真:“……”
燕迟正要追问,曾道长已解决完麻烦去而复返,脚步声从长廊那头传来。
那道士也听见了,飞快留下一句:“大人,我叫路小佳,你可得记得我。切莫保护好自己啊大人!刀剑无眼,去他娘的阳爻阴爻命悬一线,瞎扯罢了,大人千万莫听,还是尽早辞官回家种田吧大人!”
说罢,又手脚并用爬到屏风后面,从墙角挪开一物,钻着狗洞出去了。
季怀真被这叫路小佳的道士一招奇招搞的一头雾水,倒是燕迟在一旁酸溜溜道:“人都爬出去了,你怎么还看。”
季怀真笑了,趁着曾道长还有几步之遥,挥手让燕迟过来。
他拉着人领子一拽,险些就要亲上去,眼神直勾勾的。
“看两眼你也吃味儿?我又不曾让他也躺我床榻上去。在一旁老实站着,别耽误大人正事。”
到底是年纪小,什么都挂在脸上,被季怀真三两句哄的又生气,又忍不住嘴角甜蜜笑意。
“陆大人久等!贫道已命人备好……”曾道长推门进来,见这房中似是气氛不同,拿不准是否要继续说下去。季怀真一看这道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同燕迟,在心中断定这姓曾的怕是早已沾染道家淫邪戒律,不是什么正经人,轻咳一声,正经道:“不急,还有一事困扰在下已久,不知道长是否愿为在下答疑解惑,指点一二。”
曾道长示意他但说无妨。
“道长可曾认识张真人?”
对方供认不讳,直言与对方同出一派,若真按照辈分来看,他还要喊张真人一句小师叔。
季怀真心下了然,切入正题道:“想必道长也知道,当今陛下早已皈依我道教三门,膝下已有三位皇子,大殿下三殿下早已出宫建府,只有四皇子尚且年幼养在皇后身边。”
“人人都知四皇子体弱多病……”季怀真的话没有明着说,燕迟和曾道长却都听懂了。这个继后之子,拥有季家血脉的孩子,并不被人看好。
更重要的是,季晚侠的儿子不受宠,不是因为他年幼体弱,更不是因为季家树大招风。
而是阿全长得不像皇帝。
“只是前阵子上京刮了阵风,说四皇子面向不凡,乃是李耳托生。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如今外有夷戎鞑靼虎视眈眈,内有奸佞作祟,外加陛下尚未定储,这个时候再出这样的流言蜚语,只怕只会令朝中局势更加动荡。”
季怀真骂自己骂得面不改色。
“还请道长指点一二,若四皇子真是命中注定之人,在下也好早做打算,届时必不会忘记道长提点之恩。”
那曾道长哈哈一笑,又大言不惭地跟季怀真吹上,说了一大堆听也听不懂的词,上到天象下到地理,还当他是陆拾遗,连老陆家的祖坟位置都提了一嘴,丝毫不掩盖他就是那个算出天象的奇人异士。
最后结论就是,季怀真那个吃啥啥不剩,学啥啥不会的倒霉外甥阿全,有帝王之相。
倒不是季怀真看不起自己外甥,而是季晚侠生阿全的时候早产,阿全一岁大的时候又发热不退,鬼门关外走了一遭,阿全长到四岁,脑子确实不怎么灵光。
他要能当皇帝,大齐才是真要玩完。
燕迟在后头无聊地站着,拿脚尖去蹭季怀真的衣摆撒娇。季怀真看他一眼,燕迟就脸色一红,二人开始明目张胆地调情。
临走时又碰到那鬼鬼祟祟的路小佳,正躲在树后头,拿着扫帚假装扫地。
季怀真故意问道:“那位小道长是谁?”
他一个“小”字咬字清晰,就跟调戏燕迟时喊他小燕郎君一般,曾道长听得脸色一变,慌忙遮掩道:“哦,他?他叫路小佳,只是外门弟子罢了。这人父母双亡又没甚拿得出手的生计,留他在这里,给口饭吃。”
季怀真并不戳破,告辞离去。
甫一上车,季怀真就闭目养神起来,反复思索着路小佳那奇葩的话,不知为何,这人看起来疯疯癫癫,说出的话却是大有深意。
不等他发话,燕迟已自觉凑过来给季怀真靠着,调整为他最喜欢的姿势,略一沉吟,突然开口问道。
“你很在意谁当太子?”
“嗯?为什么这么问?”季怀真面上不显,在燕迟问出这话的一瞬间已本能警惕起来。
“我讲不清楚,也可能是先入为主了,那里正总是说大齐官场如何危机四伏,季家和陆家又是如何水火不容,是不是你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才会听信天相的说法。听今日那姓曾的话,四皇子分明年纪还小,前头又还有两个有本事的哥哥,你又为何这样紧张。”
“不然等我陪你办完正事,你跟我回汶阳好不好?”
这话说得不自量力,把季怀真都给听笑了。
季怀真在他怀里睁眼一看,见燕迟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那些许怜惜、懊恼、关切、维护将燕迟本就好看的眼睛再添光彩。
那是他在季晚侠眼中,才会看到的眼神,只有他的姐姐会这样在意他。
想起这眼神原本是属于陆拾遗的,他突然嫉妒得不行,破坏欲油然而生。
他想狠狠嘲讽唾弃燕迟两句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东西,整天就会说大话痴心妄想,可看着这样一双眼睛,却是什么都说不出了。
片刻后,季怀真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耐心语气解释道:“若是平时, 是不碍事的,只当个笑话听听就罢,可这个关头,牵一发而动全身,本就局势不稳,我得查清楚散播谣言的人究竟是什么意图,才可化解风波。”
他神情凝重起来,不是他糊弄燕迟,而是这事不解决,阿全恐有性命之忧。
待回到下榻之处,季怀真依旧打发燕迟回房,白雪早已先行一步,等在隔壁客房。
季怀真迟迟不语,回忆着今日种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展开副地图,指尖一次点过上京、汾州、最后停在选择的新都城临安。
白雪插话道:“大人,可要属下查一查路小佳?”
“要查,除此之外,通知销金台,一定要把那个姓张的道士盯紧了,”季怀真面色严肃,“他也要查,从他师门,亲朋好友,这几年接触过谁,在上京一切大小事宜,桩桩件件我都要知道。”
白雪一怔:“大人不放心他?张真人可是大人亲自找的人,这些年一直为咱们尽心效力。”
季怀真正要说话,房门突然被人推开,竟是燕迟,白雪也吓了一跳。
“拾遗,我有话要同你讲……”
他抬头,看见白雪,一怔,悻悻道:“我不知道你有客人。”
盯着白雪的头发,一时间拿不准主意是喊大哥还是喊大姐。
季怀真镇定道:“她跟我很久了,是自己人,只是平时不大露面,你喊她白姐姐。什么事,快说。”
一听原来是个女的,燕迟忙冲白雪行礼,却是不肯再说了,季怀真看出他的别扭,朝白雪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点出去。
白雪一阵腹诽,临走前忍不住使坏道:“是,那路小佳姓甚名谁,家里几口人,可有婚配,属下定当替陆大人查的清清楚楚,亲自捆到大人面前。”
季怀真:“……”
燕迟果然变了脸色,看季怀真一眼,不大高兴。
“方才喊我什么?”
那声拾遗倒是喊得顺口,可听得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