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南边地界,赵景文不着急打,慢慢收回来就是。
叶碎金指尖再一划,划了半个圆:“剑南道。”
“天府之地,福泽深厚。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地界,自古就易守难攻。所以王荣敢据守剑南道自立蜀国。”
“这三处地方,都有天然地势的倚仗,所以敢最早称帝。”
最早……
杨先生抬眼撩了叶碎金一眼。
叶碎金的视线却落在剑南道之外,山南东道的一处地方。那地方在归州、房州和夔州三州交界之处。
那地方有谁呢?
有赵景文的第二个妻子裴莲。
现在不是想裴莲的时候,叶碎金把裴莲赶出脑子,手掌摊开一个巴掌覆盖住了一片地方:“杨先生,你看看这里。”
杨先生凝目看去,叶碎金这一巴掌覆盖住了差不多整个山南道和江南道的大半,他不解地看了叶碎金一眼。
众人亦是不解。
叶碎金笑:“世间粮仓在此,杨先生想不想要?”
大家哄堂大笑,都以为叶碎金调笑杨先生。
只有杨先生目光微凝,但随即也大声笑起来,说:“我若是想做皇帝,自然想要这地方。这可是自古必争之地啊。”
手握荆楚之地,多少军队也养得活。这是赵景文敢于一次次北伐的底气。
叶碎金手指戳戳地图:“等着,我猜,这里很快又要有一位皇帝了。”
但这片地区太大了,光是节度使就有好几个。
大魏灭亡之前,宦官把持朝政,节度使的名号像不要钱似的往外送。那些手里有些兵马的武将,只要送去厚礼,便能从京城得到任命的文书。
于是你也是节度使,我也是节度使。只是有大有小,有正牌的有杂牌的而已。
有人挠头:“哪个会当皇帝啊?”
杨先生几乎是不假思索,便道:“武安军节度使崔涪。”
叶碎金屏住了一瞬的呼吸。
叶四叔不信:“我知道他。武安军可有年头了,他是个正牌节度使,该是个老头子了吧。武安军当年也去京城参与过勤王的,败了才退回去的,应该大不如前了吧?他怎会做皇帝?”
杨先生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也是一世英雄,现在会这样,实在是因为他年纪太大身体撑不住了。再一个,他的长子是个庸人,偏又压着诸兄弟,才会一年不如一年。”
叶四叔更不信:“你也说了他一年不如一年,下一个要当皇帝的怎会是他。”
杨先生叹了口气,捻捻胡须:“因为他老了啊,要进棺材板了。”
连叶碎金都凝神静听。
杨先生道:“他最鼎盛的时候,大魏尚在,他到底是守住了臣子之义。但现在,哪还有大魏,伪梁都没了,眼下这个大晋也不知道能撑几年。”
“那几个,”他手划拉一下,指的是蜀国、汉国和闽国的那三个,“那几个都称帝了,他岂能不动心?似他这样的一时豪杰,若死前不能穿上龙袍,那是要死不瞑目的。”
众人又轰然而笑。
“可不是。”
“要搁着我,有那么多兵马,也死不瞑目。”
“你也配。”
“呸,我是说如果!”
叶碎金垂眸。
她重生而来,知道历史的发展。杨先生却全是靠现有的信息推断,竟丝毫无误。
前世,杨先生在她身边一直未受到重用,到底是她辜负了人才。
正如杨先生所说,崔涪果然是在死前穿上了龙袍称帝,立国号为楚。
他当了两个月还是三个月的皇帝,就蹬腿了。
偏爱自己的爹爹死了,废物长子压不住兄弟们,被弟弟们所杀。他的一个弟弟登基,新帝勤勉强干,励精图治,差一点就把适才她手掌覆盖的那么一大块宝地给统一了。
可惜英年跌马,愣是磕在石头上,磕死了。
他们后来能拿下这么大一片鱼米之乡,全靠楚帝的儿子和叔叔、兄弟们阋墙,杀得你死我活,让楚地再一次四分五裂。
要这么说,赵景文还真有点气运加身。
啊呸,什么气运,他靠的全是算计,算计了两个妻族为他奔波卖命。
叶碎金收了手握拳,在众人的嘻嘻哈哈中,对杨先生道:“我想要啊。”
杨先生凝住。
叶四叔没听明白:“要什么?”
叶碎金盯着简陋的地图:“大家都在动,唯有我们不动,这怎么行。眼前世道,便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她一拳按在那片巨大的粮仓:“我想要这荆楚之地,屯粮,练兵。待有朝一日……”
她的拳突然张开,五指向各个方向,手下覆盖的面积一瞬便扩大了。
厅中变得很安静。
因为这不是一个年轻闺女随便说笑,这个女子她是叶家堡的主人。
她是领着大家走路的那个人。
叶四叔今天一再地被叶碎金惊到,觉得脑子简直有点跟不上她。他瞪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该呵斥她。
作为叔父,呵斥侄女的荒唐之言自然是应该的。但是作为下属,却不能当众这么下堡主的面子。
他起初跟叶碎金有过几回争执龃龉,儿子们人后都反复劝他来着。
这时候,杨先生捻着他那看起来有点脏的胡子,直接泼了叶碎金冷水:“你要不起。”
气氛一下子就松弛下来了。
正有人准备笑,叶碎金却抬起眼。
“我知道呀,所以,”她嘴角带着笑,轻描淡写,“先拿下邓州吧。”
仿佛在叶家堡的议事大堂里投下一个炸雷。
瞬间炸得众人再无声息。
第8章 内乡
内乡县的县令把官帽掀开透了透气,汗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他已经尽量待在树荫下了,架不住太阳晒得空气都是干热的。今年比往年热得厉害,这天不正常,总让人心里不安。
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歇够了,他站起来:“走,接着走。”
时值夏收,一年里再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了。他亲自出来巡视。
世道越乱,粮食越珍贵。内乡县令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
一县之地能否安稳,全在于大家能不能吃饱肚子。
河南道土地肥沃,适宜耕种。只要不遇上灾害天气——干旱、洪水、蝗虫,大部分时候都是能丰收的。
今年也不例外,肥沃的土地又养出了一个丰年。
但不能放松得太早,得看到这些粮食入库,有兵丁把守,他才能真正放心。
只要库里有足够的粮,一有情况就把城门一关,大部分时候能保安宁。
当然,还有另一个前提,就是流民不暴动。
待看完了这一片夏收没有问题,他还要去游说那些大户施粥。
寻常老百姓啊,哪怕还有一口稀的喝,就不会去做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
只是这一趟事不如意,他走访的两个本地乡绅,纷纷哭穷。
放屁,他来的路上都看见他们的佃农扛着成扎的麦穗去脱壳、晾晒。还有许多青壮护院执着木棒、管事腰佩钢刀来回巡逻。
但扭头看看,他身后一个胖县尉,一个瘦文书,七八个不大精神的皂吏,实在没法和人家精壮护院比。
他虽也能组织一些民壮,但那是用来巡城、护乡的,要他们为着流民与本地大户起冲突,支使不动。
内乡县令说话的语气都颇为低声下气,毫无官威,恳切地与这些大户解释当下的情况,渲染流民可能爆发的骚乱会导致的可怕结果。
大户们却只把手一摆:“我家墙厚院高,家丁健壮,不怕。”
这些人永远这么目光短浅!只顾着自己!只顾着眼前!
他们也就能看到鞋尖那么远的地方。
一样是拥有坞堡,怪不得就让叶家堡成了地方豪强。
这一趟无功而返。
回城路上正怏怏地,前面忽然有人扯着嗓子喊:“前面可是县台大人?”
县令伸脖子看去,前面骑着驴冲过来一个皂吏,慌里慌张地翻下来:“大人不好了!”
这时节,喊“不好了”,内乡县令一惊,屁股都离鞍了,惊问:“可是流民有异动?”
火星遍地了,本地人和外乡人的冲突越来越频繁,只要再有一簇小火焰,怕就要整个烧起来。
县令每天忧心得睡不好,就是怕这个!
那皂吏一路跑得喉咙快冒烟了,哑着嗓子说:“是、是……”
内乡县令只觉得脑子嗡地一下子,一阵晕眩。好不容易撑了这几年,今年是真的过不去了吗?
“是、是……”皂吏声音嘶哑,“是叶家堡!”